感悟生命的孤独
2008-12-19曾琪
曾 琪
关键词:独语 孤独 何其芳
摘 要:何其芳的《独语》不仅确立了“独语体”这种散文的体式,而且最为集中地展现了作家这一时期对于孤独的生命体验及思索,在冥想中感味那生命本质的孤独和痛苦。
《画梦录》是何其芳早期的一部散文集,曾获得1937年大公报文艺金奖,成为当时散文的经典。这本只有八十余页的薄薄小册子,多次再版,今天依然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画梦录》真实反映了作家在孤独的人生境遇中,在寂寞而无人可告的境况里的内心体验,并以超达深渊的情趣和诗一般的语言,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何其芳从小就是一个旧式的大家庭里的孤独者,父亲的顽固守旧,封闭枯燥的私塾教育使他那颗善感的心一开始就处于无所依傍的孤独状态中,心灵的压抑形成了他怯弱、孤僻的性格。在上海中国公学读书阶段,在北京读大学时期,尽管周围的环境已非往昔了,但多愁善感的诗人仍将自己封闭在自我的小天地里。他曾说到自己,“那真是一条太长、太寂寞的道路。”①他自认为是“一个书斋里的悲观论者”。他说“这种悲观的来源不在于经历了长长的波澜起伏的人生,而在于孤独。孤独,是的,是我那时唯一的伴侣”②。因此,何其芳是以“孤独者”的姿态走向文坛的。
《画梦录》中几乎每篇都笼罩着一层“孤独”的底色,“本质上都是一位孤独者的自我表现”③,“是孤独者灵魂的独语、内心的梦想、心灵的慰藉”④。何其芳以他那颗善感多思的心,深入细致地捕捉到了孤独者内心的苦闷与复杂。
《独语》是《画梦录》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篇,不仅确立了“独语体”这种散文的体式,而且最为集中地展现了作家这一时期对于孤独的生命体验及思索。这篇文章不长,在体裁上更类似于散文诗,构成文章的材料没有具体的人物或情节,而是一些蒙太奇似的片断的组合及一瞬间心绪的倾诉和想象。
文章分三部分,第一部分作者瞑想着古今中外孤独的几种形式和状态。
一开篇便设想一个人在荒凉的夜街上踽踽独行,只有自己那枯寂的脚步的声响,像黑色的影子固执地跟随着。这是一种形单影只独行者的孤独,这种孤独让人珍爱,因为远离了喧嚣的人群,但时间久了又让人难以忍耐。
离开了绿蒂失去了爱情的少年维特,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摸出一把小刀掷入水中,占卜自己能否成为一个画家,那寂寞的一挥手,令人心痛,那是一种没有爱的陪伴的青春的孤独。这种孤独中有寂寞更有无从把握自己命运的忧伤。
驱车独游的西晋人物这里指的是阮籍,在《晋书·阮籍传》中记载有:“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返。”⑤这是外部生存环境的逼迫和压抑之下,一个有良知有个性的知识分子,难以找到出路和前途的孤独,是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悲哀。
绝顶登高,悲慨长啸,想用声音填满宇宙的寥阔,然而这野兽般的长啸难以冲开这无边的寂寞,在低首的沉默中,只能听到自己来自空谷的回音。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时光的流转在这里积淀着许多的故事,画檐巨柱、低小的石栏也争相诉说,而“我”这个可能的倾听者倒成了一个化石了。这里把物拟人化,而人被拟物化,在人与物的置换中,渲染了表达的强烈欲望,但却找不到听众,所有的用来倾诉的语词最终只能是凝结成一个化石。这里无论是登高长啸还是画檐巨柱的诉说,所有的表达都没有得到回应,“一切语言都不过是空洞的声音”⑥。这是一种面对广袤苍穹,茫茫人海,却找不到一个倾听者和对话者的孤独。
孤独不单单是指人外在的生存状态,而且是指人的一种内在生存体验,具体地说,这不只是个体与群体物理间的距离,而且是心理空间上的疏远,是心灵与心灵之间难以达成沟通与理解。人类的文化与艺术都贯穿着对孤独的表达,透过一本杰出的书,也许我们可以倾听到各个人物的言说,有温柔的有悲哀的有狂暴的,但这些都只是他们的独语,通过书中的文字和语言我们并不能真正理解和体验人物和作者的内心。人注定是孤独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都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没有一个真正的声音曾经穿透这道墙壁,每一个心灵都像孤独的囚徒一样。所以 “每一个灵魂都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唯一通向外界的“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我们命定要去倾诉但永远不被完全理解,这是一种关于人的存在本体的孤独。
作者面对这种孤独的宿命并不完全是绝望和伤感,而是有所赞叹有所抗争,在他看来那些现实社会中不愿向丑恶屈服、随波逐流的人往往是最孤独的人,也是最具有生命价值意义的人,所以“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另一方面“独语”本身也是一种执著表达的过程,是不断寻求对话可能性的努力,因此作者对于人的这种孤独的状态是心有不甘的。
第二部分作者思索着人类能否借助爱的力量走出孤独。
我们看到那个“倔强而可爱的灵魂”并不是自我放逐地在荒野上奔驰,他依然神往着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屋里住着的是友情和爱情,但又怀疑着所谓的友情爱情只能出现于梦中或诗篇中。回到他曾经的屋子里:“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常春藤影在爬。”昔日的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旧的痕迹已不复存在,死去的灵魂被永久地留在昨天,已经被朋友们遗忘了。只有无奈地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是一种“我遗弃了人群而又感到被人群所遗弃的悲哀”⑦。
爱情,是温馨浪漫的,但同样经不起岁月的侵蚀,最终或被风干成小信封里的丁香花,或定格为小画片上的“月的渔女”,成为温柔的记忆。
作者在这里不禁发出一声感慨:“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那使人类温暖的”指的是“人间的爱”,被人遗弃、缺乏爱与温情,固然会使人于孤寂之中抑郁成疾;但拥有过多的爱,也徒增错误的挂系,一旦失去更使人陷于回忆中不能自拔,情到深处人孤独。他深切感受到“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⑧。因此所谓使“人类温暖的”爱也难以从根本上使人摆脱孤独的状态。
“想到印度王子出游,看到生老病死,遂发自度度人的宏愿”,这里用的是一个典故:说的是印度王子悉达多29岁那年,有一天,他出东城游玩,看到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的痛苦,他感到十分震惊和烦恼,于是毅然出家,在尼莲河的菩提树下静坐六年,闭目沉思,并立下誓愿:一定要找到人类生之痛苦的答案,这个印度王子就是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于是作者也希望能够像印度王子一样,“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思考的是什么样的题目呢?文中虽然没有明说,但却一定是关于人的精神痛苦的,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慨:“我感觉到人在天地之间孤独得很,目睹同类匍匐将入于井而无从救援,正如对一个书中人物之爱莫能助。”⑨所以如何能够让人走出孤独的境地,是时常萦绕于作者心中的问题。
在文中作者无意深究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他自身就处于深深的迷茫之中。但这是一颗年轻的心灵对于抽象人生之域的那种执著的探究意向,这意向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哲理空间和思索氛围,从而使我们的沉思默想也上升到一个神秘而抽象的世界里去。
第三部分于是由冥想回到现实,更深一层地揭示现实生活中孤独的无可逃避。
“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现实世界的黑暗和压抑依然令人窒息。对于人生孤独的倾诉注定要成为独语,然而就在这时,作者似乎惊异地发现窗台的左角有一个窃听者,“像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着。”对于这唯一的倾听者,哪怕是没有血肉和心灵的昆虫躯壳也能让作者内心多少有些慰藉,但这么一点期望也落空了,蝉蜕那噤默的身躯连同触须和三对屈曲的瘦腿一动不动,这让作者记起它连躯壳也不是,只是一个昆虫的影子:那是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一只鸣蝉爬到纸窗上,不断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那孤独的身影被作者用画笔留在了纸窗上。画影子这个动作本身也是人在孤独之极才可能发出的动作,而今这昆虫的影子成为作者独语的唯一倾听者。让人更深一层体验到孤独的恒久与无可逃避,过去是孤独的,现在更加孤独,在有阳光的秋天里人是孤独的,只能与昆虫相和鸣,而今阳光褪去,天色阴晦,只留下昆虫噤默的光影与人相对。一切的倾诉只能是一种独语,从而深化了内心的孤独和寂寞。
作为文学家的何其芳曾经是学哲学的,所以在《独语》中,他以一个诗人细腻的感觉和丰富的想象使抽象的孤独体验具象化,同时又以一个哲学家的睿智与感悟致力于孤独本身的发掘,让我们在他的冥想中感味那生命本质的孤独和痛苦。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曾琪(1970-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东华理工大学文法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何其芳:一个平常的故事,易明善:《何其芳研究专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150页。
②何其芳:《还乡杂记》代序,《何其芳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28页。
③俞元桂:《何其芳——从刻意画梦到质朴纪实》,中国现代散文十六家综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97页。
④俞元桂:《中国现代散文史》,山东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92页。
⑤[唐]房玄龄等:《晋书》,卷四十九,列传十九,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21页。
⑥⑧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页。
⑦何其芳:《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易明善:《何其芳研究专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69页。
⑨ 何其芳:《画梦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