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话连篇

酒是自然的产物，若干果实落下，腐败之后，发了酵，自带酒味。非洲有种树木，落果含酒精成分很高，象、野猪、鸵鸟等等全来饱餐，结果全醉得东倒西歪，可是乐此不疲。人类喝酒可以说是顺乎自然。不过人对自然产物会想办法“改造”，改造得过火，于是做出太烈的酒，而且大口大口地喝，结果“酒精中毒”而死。我看动物大抵都是自然死亡，但人有“人工死亡”———换句俗话，就叫“作死”，喝酒而死就是一例。

每个人身体对酒精的化学反应很不一样。能喝的人大概在才喝时会觉得痛快，但喝到我们中国人所谓的“半酣”状态时就应该适可而止。从字义上来看，“酣”字一边是“酉”，一边是“甘”，“酉”是古时候的酒瓶，在“酒瓶”旁边觉得“甘美”就该停止了。

中国的象形文字蕴含丰富的意义，譬如“酒”字，左边是“水”，右边是个尖底酒瓶“酉”———和古希腊的相似，以便插入泥土中。装在酒瓶里的液体当然就是“酒”了。又譬如“饮”字，一边是“酉”（酒瓶），一边是一个人跪在酒瓶旁边张开大嘴来喝。喝到“半酣”以后能“悬崖勒马”的很少，往往再喝下去。于是就变成了“醉”字，一边是酒瓶，一边是一个人用一只脚跳舞，连头发都竖立起来。再喝下去，就变成了“丑”，酒瓶旁边一个“鬼”字，醉鬼就是一个“丑”字，到处“出丑”。上述这些含义都是根据甲骨文而来，并非我乱盖的。

因此我觉得一个人喝酒，在感觉有酒意时一定要停止，但这时要停止最难，不如在开始时断然一口不喝倒容易办到。所以我在外面应酬时不大喝酒，怕自己控制不了时，难看、出丑、废话多，让别人生厌。

我自己不愿意做醉鬼，对于醉鬼也非常讨厌，绝不同情。我认为喝醉酒犯罪，不能减轻其刑，反而应该加重其刑，因为有些人就是借酒壮胆，借酒发疯的。

喝酒和抽烟一样，一染上这种嗜好就不容易自拔，要加重其量很简单，要减轻其量就难如登天。关于喝酒过量的害处不用我说，“健康世界”的医师们会详细讨论，下面我只随兴之所至说一些“酒话”。

曹操《短歌行》里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中国相传造酒的始祖是杜康，但我看倒不一定。因为树上的果实掉下来，自己发酵就会有酒味，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民族可能都由此学习到造酒的方法，连非洲的土人也会，但印第安人好像不会，因为他们必须从美国人那儿买酒。

传统的中国酒最简单，只有两大类，一类是江南用米酿造的黄酒，另一类是北方用高粱酿造的白酒。其他如水果酒不过是把水果浸在白酒内，玫瑰露不过是把玫瑰花瓣泡在白酒里，再加糖，香、甜、烈，三美俱全，但原料还是白酒。不论多珍贵的中国酒，全脱不了这两大类。除了人以外，猴子和猩猩也会喝酒，而且很爱。象也会喝酒，也许草食动物，可能都会喜欢喝点儿酒。我听说江浙一带，到春天牛要开始耕田的时候，主人先请它喝几升黄酒，表示“今年要开始辛苦你了”，牛也能“意思意思”喝几口。古时候上战场打仗以前，听说有些名马也是要喝酒的。

谈到酒，不可不提《镜花缘》这本书，书中第九十六回《秉忠诚部下起雄兵，施邪术关前摆毒阵》，武六思兄弟在四座大关之前，各摆下一座阵势，用来阻挡勤王义军的进攻，这四关北名“酉水”，西名“巴刀”，东名“才贝”，南名“无火”，亦即“酒”、“色”、“财”、“气”四大阵，这四大“毒阵”令义师损兵折将，端的难破。咱在本文内单表“酉水关”（酒阵）吧，一入了这阵，四处酒香扑鼻，酒家内摆有全国各省各地出产的名酒———俱有详细名称。酒家门前有一副诱人的对联，写的是：“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卒令英雄把持不住，闻香下马，结果葬身酒窖。

在义师众将束手无策时，有一女菩萨道：“他这四阵，虽有酉水、巴刀各名，其实总名自诛阵……凡在阵中被害的，那都是自己操持不定以致如此，何能怨人？所谓自诛阵者，就是这个取义。”这几句话虽是小说中的语言，却能垂万古而不移。

“酒色不自来迷人，而人自去迷它们”，爱喝酒的人应多看《镜花缘》第九十六回。还有旧小说《水浒传》里的众英雄也都爱喝酒，而且喝得很凶，但我认为这在实际上不可能，要是这样的话，梁山泊上的好汉个个都成了“醉鬼”，而且日久之后人人都得了肝病，成为一群“病鬼”。一百零八条好汉变成一群病汉，不剿自亡。

北平人说“打牌越打感情越薄，喝酒越喝感情越厚”，因为打牌要“算计”对方，而喝酒会“吐露真言”，打牌和喝酒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使人“露出原形”。中国的神话故事，如《白蛇传》里的白素贞，虽有“千年道行”，但在端午节喝下“雄黄酒”（李时珍先生的《本草纲目》说，雄黄“可以熁杀诸虫”）后，仍不免现出原形。又如《封神榜演义》里的九尾玄狐妲己，一日请众家姐妹来和纣王饮酒作乐，酒入欢肠也纷纷露出“狐狸尾巴”来。我夏元瑜一生谨记前人教训，绝不打牌，喝酒也极节制，所以自今虽已耄耋之年，仍然“原形未露”。

但是一个人也不能一点酒都不喝，否则在交际场合中太不漂亮，所以我也偶尔喝点酒。我个人一生对饮食只求卫生，也不研究营养，对烟酒之类的消耗品，更是连品质都不管，反正不论好坏，全是有害之物。你请我喝陈年白兰地，喝真正的茅台酒，或喝百年的女儿红，同喝红露和米酒效果都是一样，全是一个“醉”字。所以我认为美食专家对于烟酒的挑剔，实在是浪费时间。不过要是有钱的话，不妨多讲究讲究，因为要是你不如此，怎么能把财富分给别人呢？

所以我对烟酒，向来不注意，只要自己习惯就好了，但对于研究学问可就不同，不可不挑剔，要辨别资料的有用与没用，作品要顾及人家爱看或不爱看。我个人虽以写幽默文章出名，但我对于补充自己的知识非常注意，我常常整天在图书馆里读书，绝不会成天捧着酒杯喝酒。

我以前在东北，像哈尔滨等北极圈边的地方，晚上冻死在马路上的都是醉鬼，因为喝醉了，一跤摔在地上，人和地面结冰结在一块儿，连爬都爬不起来，怎能不活活冻死呢？我住在吉林时，连中午出门都不敢喝酒，因为喝了之后，体温升高，虽然觉得暖和，但是等热发散了之后，特别觉得冷。

总而言之，喝酒喝过了头，只觉得心跳加快，只感到活受罪，也没感到快乐，也没感到安慰，也没有幻觉出现，大概我是没有真正醉过，所以缺少“快乐”的经验。我想如和知交好友慢慢地喝一瓶黄酒，许能到快乐之境。如果能喝上两瓶，大概就可以发生幻觉。三瓶之后敢向大卡车迎头撞去，然后接演“老盖仙大闹森罗殿，众读者齐吊景行厅”。（注：“景行厅”是台北市立殡仪馆中最大的厅）

（选自《老盖仙讲文史》/夏元瑜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