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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美是一朵生命的绽放

2008-12-15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08年12期
关键词:川端康成美的文学

蔡 亮

引言

日本文学传统崇尚对自然美的描绘,追求人与自然、情与景的和谐统一,强调通过自然来抒发真实的感情, 在对自然的描写中美得以临摹、还原、再现和升华。日本文学的这种审美理念与日本人所处的环境有关、与其纤细入微、毫发具究的民族个性有关、同样与其人对季节变化的敏锐感知密切相关。于是自然以及自然之“物”在日本文学中不仅是一种素材,而且是一种美感的来源;在四季更迭孕育出的美感中,春之幽艳,夏之壮硕,秋之静寂,冬之枯寥,形成日本文学美意识的特型。

这种自然观和美学思想表现在日本文学创作的各种形式中, 见诸于日本众多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并且影响深远,如诗歌《万叶集》、小说《源氏物语》、散文《枕草子》以及松尾芭蕉的俳句等等。平安时代前期的源宗于朝臣在《冬歌》中写道:“山间冬至日,寂寞与时增。万物随枯草,人情也似冰。”①近院右大臣于秋日祭奠亡友时作《哀伤歌》:“人门增寂寞,红叶空婆娑。邸宅今无主,叶红也不多。”②两首诗歌亦情亦景,亦景亦情,情与景同,景与情融,意境何其相似,冬寂、物枯而情冷;人去楼空而草枯叶落,两位作者通过对“物”观察将冬寂、秋凉与人生际遇巧妙地联系起来,这种自然与情感的交融给创作者以无限的灵感。

一、川端文学自然审美观的源起

在众多忠实地继承了这一审美传统的作家中,川端康成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川端痴迷于大自然,在感动于自然的同时通过对自然世界中“物”的聚焦将自然美推崇、发挥到极致,他认为“广袤的大自然是神圣的灵域……是高岳、深山、瀑布、泉水、岩石,连老树都是神灵的化身”③,这份面对自然时保持着既谦卑又激动的心情驱动着川端追求深沉的内省、人生的感悟。关于这一点,从川端接受诺贝尔文学奖发表的演讲《我在美丽的日本》就可窥一斑,他说:“当看到雪花的美,看到月亮的美,即对四季时节的美有所感触、醒悟时,当遇到那种美而感到幸福时,就会热切地想到自己的亲密朋友,希望和他们一起分享这份快乐。”④

自然中“物”之美不断地涤荡、激活、诱发川端心中诸多情愫,或怀念、或沉思、或忧郁、或顿悟、或警醒、或绝望。川端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引用过两首和歌,一首为和歌《本来面目》:“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另外一首写道:“冬月拨云相伴随,更怜风雪浸月身。”⑤分析两首和歌,作者都是先景后情,情由景生;借景抒情,情因景深。四季景色在作者的面前铺展开一幅大的画布任凭情感的笔触适意泼墨,风花雪月无边,万水千山有情。

川端曾经借用日本美术史家、评论家矢代幸雄博士的诗句“雪月花时最怀友”来概括“日本美术” 的特色之一。美丽的自然景物令人感动至深,又能诱发观赏者的感情。这种崇尚自然美的美学观体现在川端康成的创作实践中,往往是景物和人物的联系,自然美与人情美的结合;追本溯源,川端对自然美的执著传承了日本平安朝的“物哀”精神,然而川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对自然的审视既包涵“物哀”情结又蕴涵“物感”情怀,二者又同时体现和实践着川端文学“物我一如”的自然美学观。

二、物哀与川端自然美审视

日本文学自平安朝以来,讲究“物哀、“幽玄”、“余情”,文学人物的感伤情怀在各种自然现象的衬托中得到了渲染。“物哀”一词最早出现在日本江户时代国学家本居宣长对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的评论中,他把日本平安时代的美学理论概括为“物哀”,本居宣长在《玉长桎》一文解释说:“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 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动最深的,而《源氏物语》对这一美学精神表现得最为完美。”⑥另外日本《广辞苑》、《新明解国语辞典》对“物哀” 的解说是“感触、伤感、哀怨、哀愁,人生无常”等等。本居宣长同时又认为,“悲哀只是‘哀中的一种情绪,它不仅限于悲哀的精神”,“凡高兴、有趣、愉快、可笑等这一切都可以称为‘哀” ⑦, “哀”在日语中等同于“美”。由此看来,“物哀”的“哀”蕴涵着双重含义,悲或喜都因“物”而生,情绪的变幻都是对于自然物的感动或者说自然的震撼力在观者内心深处引起的情感反应,这种情感反应具有很强的包容性;哀即美的审美观是日本民族文化中较为独特的一种现象。

也有学者认为在文学潮流的发展轨迹中,“哀”逐步从简单的感叹发展为复杂的感动,从而深化了主体感情,达到“物心合一”⑧。川端就认为,“所谓‘物哀不仅指悲哀,也包括感动、感慨、可怜甚至壮美的意思”,这种尚“美”求“美”的心态表现为对自然的心醉、痴情⑨。所以我们看到在《伊豆的舞女》中,以描写伊豆优美的自然景色开篇,并把它与人情美结合起来,故事展现在如画的背景上:山峦重叠、森林茂密、幽谷深邃、秋色浓郁,古都的风俗美和自然美巧妙结合在一起,仿佛为读者奏响了一曲关于美的辉煌乐章。

另外一方面川端自然的描写常带有消极悲观的情调, 《伊豆舞女》蜿蜒的山路、潺潺的流水、飘零的秋雨也渗着淡雅的忧伤。物哀是悲与美的结合体,所以悲与美又是相通的,自然是无处不美的,即便是忧伤的。川端康成也不讳言“物哀”对其作品的影响,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中说过,平安朝文化“形成日本的美,产生了日本古典文学中最上乘的作品,诗歌方面有最早的敕选和歌集《古今集》,小说方面有《伊势物语》、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清少纳言的《枕草子》等,这些作品构成了日本的美学传统,影响乃至支配了后来八百年间的日本文学”⑩。

三、物感与川端自然美审视

“物哀”所表现的“物心合一”与中国古典诗学中所崇尚的“物感” 审美崇尚一致,即强调真实的感动和心灵的震撼①,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所谓“凡古之论诗文,皆中怀感于外物而作也”②。诗中的“物”是外物也是对种种自然风情的概括。然而“物”与“感”孰先孰后之论在中国古典文学早有记载,《礼记•乐记》中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③钟嵘《诗品序》的开篇便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④,《文心雕龙•明诗》中说:“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叹志,莫非自然。”⑤可见中国古典文学中通过个人的内心情感体验或反应来建立和外物的联系并且引起读者的共鸣。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就可以理解为伤怀而感物,主体思想完成了从“感”到“物”又从“物” 到“感”的转换;黛玉葬花其实在埋葬自己的情感,心境的变化影响着主人公的感情,虽然所葬之花可能是黛玉和宝哥哥曾经共赏过的那朵。

这种“物感” 审美不断地出现在川端对自然的描写中,自然也随着文中主人公、甚至是川端的际遇而不断变幻。岛村被驹子拽着在月夜里散步,心下惬意才感觉“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⑥。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说:“美是邂逅所得,是亲近所得。”在京都,川端康成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美。对于美感产生的原因,川端康成认为是:“自然总是美的,不过,有时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到罢了。我之所以发现花未眠,大概也是由于我独自住在旅馆里,凌晨四时就醒来的缘故吧!”⑦发现美的机遇是因为独享着心灵的宁静,更是庆幸自己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风光前有着适宜的心境。

四、“物我一如”的自然美审视

与自然的亲近依存关系使得日本人把自己看做自然界的一部分。思想感情沉浸于自然之中,通过对自然物的观察,追求与自然景物融合为一,追求与自然的和谐。川端文学自然美的美学观取向、唯美主义文风正是长于使自然美和人情美达到和谐的统一⑧,其核心为:“物我合一”或“物心合一”。

王国维先生论及“有我之境”说:“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⑨在川端的审美视野里,透过感觉观察世界而达到的“自我一如、万物一如”的境界,所以川端呈现给我们的自然之美总在伴随强烈的主观色彩,他饱含激情在自然中的探寻似入“无我”之境,又似给人庄周梦蝶之感,更不知不觉中进入一个“物我一如”的纯美境界。在《雪国》的结尾,当岛村在辽阔的星空下仰望银河,不由得仰天长叹,“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使人觉得好像浸泡着岛村的身体,飘飘拂拂,然后伫立在天涯海角上。这虽是一种冷冽的孤寂,但也给人以某种神奇的魅惑之感。”②

对于这一点,川端自己的解释就更有说服力:“因为有自我,天地万物才存在。自我的主观之内有天地万物,以这种情绪去观察事物,就是强调主观的力量,就是信仰主观的绝对性。这里有新的喜悦。另外,天地万物之中有自我的主观,以这种情绪去观察事物,这是主观的扩大,就是让主观自由地流动,而且这种想法发展下去,就变成自我一如、万物一如,天地万物丧失了所有的境界而融合在一种精神里,成为一元的世界。另一方面,万物之中注入主观,万物就具有精灵。换句话说,这种想法就成为多元的万有灵魂说。这里有新的拯救。”①

结语

叶渭渠认为审美理念上川端康成继承传统的“真实”文学意识。这与“物我合一”的思想一脉相传,因为“真实”文学意识始于原始的自然的纯情,以主情为基调,以真实的感动为根本,体现在真实性和自然性上,即体现在朴素的自然“物”的“真”上,以及人性根本的真实性上,是以个人感情的朴素自然的感动为主体的。因此,这种自然主义以主观感受为对象,聚焦于“物”追求的不是外面的写实,而是“内面的写实”②。 在艺术创作中,川端植根自然、聚焦于“物”,他将自然美与艺术美有机地契合在一起,大自然中的万“物”和人的真实内在情感紧密结合,所以就有了《雪国》中的“暮景中的镜中映射”。 川端将黄昏、火车窗、人在其中的映象有机地结合起来,堪称经典。这也不禁让人想起马致远《天净沙•秋思》里的: 枯藤、老树、昏鸦,望秋野悲凉,蒿草凋谢、藤枝败落,一片萧条景象,情景交融、物我两化,让在天涯者如何不感物而感怀。想象你我静默地站于将开未开的花前,花的美是一朵生命的绽放,生命之美在于自然的每个瞬间,用心读花,可以听到花语和自己心灵的声音。

作者系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外国语分院讲师,上海外国语大学在读博士

(责任编辑:古卫红)

E-mail:guweihong007@sina.com

①②纪贯之等.古今和歌集[M].杨烈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③①川端康成.新进作家的新倾向解释[A].川端康成文集[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13O-132.

④⑤⑩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A].叶渭渠编.川端康成散文选[C].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

⑥⑦叶渭渠.川端康成评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79-186.

⑧叶渭渠、唐月梅.物哀与幽玄[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6-90.

⑨叶渭渠.日本古代文学思潮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37-143.

①全贤淑.传统文学悲与美的震撼——以《雪国》传承的“物哀”美为中心[J].大连海事大学学报,2005(02):105-108.

②周建萍.“物哀”与“物感”——中日审美范畴之比较[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2004(04):51-54.

③李学勤.礼记正义[A].十三经注疏(标点本)[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1073.

④曹旭.诗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728.

⑤刘勰.文心雕龙注释[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48.

⑥⑩川端康成.雪国[A].川端康成小说选[M].叶渭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⑦川端康成.花未眠[A].川端康成文集[M].叶渭渠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

⑧叶琳.论川端康成文学的审美取向[J].当代外国文学,2005(03):143-147.

⑨王国维.人间词话[M].徐调孚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②叶渭渠.20世纪日本文学回顾与思考[J].日本学刊 1999(06):10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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