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念与忘却
2008-12-15颜同林
颜同林
每一个时代都会有诗人留下历史的回声,这些声音参差不齐地敲打着人们的耳膜,考验着历史长河中的生命个体。重读叶延滨的成名作《干妈》,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捕捉并倾听这种历史的回声,审视曾经凝结的回忆与情感。挨近新时期尘埃落定的诗坛,细细忆念诗人脉脉流动的情愫,仍能使我们警醒、奋起乃至于重获充沛情感的薪火。
一
有必要简单回顾一下《干妈》问世以来各种肯定的声音。下面几种评价是较有代表性的:《干妈》组诗发表后,迅即得到读者反映的应是《诗刊》过了二期后在“诗苑漫步”栏里登出的简评:“它以严谨的环环相扣的艺术构思,以简洁的富有时代特色的艺术描绘,为我们的诗歌画廊增添了一个‘革命的穷娘——干妈的生动形象。”①“谈到叶延滨,自然不能不提到他的《干妈》在新时期诗歌中那引起人们瞩目的艺术效应。这首诗成为叶延滨建立自身的艺术构筑的一块基石,以致人们在谈及他的诗歌创作发展的轨迹时,无论如何不能忽视其存在。”②的确,全诗从整体上看,诗风纯朴明快、诗绪基调炽热流畅,诗作以干妈的名义,逼迫你用整个生命去忆念、承受,尤其是当你试图把人物的命运与整个古老的农耕民族及更古老的土地血肉相连时。
组诗的版本问题和当时诗人生存背景也尚需补充绍介:作为一组内容相互倚仗的叙事诗,《干妈》除去行节排列的差异之外,一个很大的区别是既有由九首诗组成的,也有由六首诗组成的,前者可见《叶延滨诗选》(明天出版社,1990年版),后者如1980年10期《诗刊》上发表的同名组诗。考虑作品的完整性,本文以前者为文本依据。其次,诗中所复现的思想内涵与诗人一段特殊生活经历相吻合。此组诗写于1980年8月,当时叶延滨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学生正在北京读书,此时干妈已撒手西去。诗人所时时忆念而难以忘却的“我”与干妈之间的日常故事,却是十年前的事情。据诗人自述及相关传记所载,1969年初,叶延滨在陕西延安县李渠公社曹坪大队插队落户,住在贫农栗树昌家。“栗树昌家里很穷,女儿出嫁了,只剩下老两口。没有儿子,缺少劳动力,栗树昌老两口就把叶延滨当干儿子对待。老太太把叶延滨的照片嵌在自家相框里,家里来了人,老太太就把来人拉到相框跟前,给人讲:这是我干儿。平时,老太太和人拉话,也常干儿长,干儿短的。”③可见当时诗人与干妈家相依为命地生活着,两者对比着读,感触就更具体而深刻。
基于上述,我们再来看《干妈》这组叙事诗,便容易把握其中的思想内涵与情感质地了。《干妈》作为叙事诗,对叙事成分的倚重与兼及抒情,应是题中之义。《干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能取得广为传诵的轰动效应,就离不开叙事与抒情的相得益彰,正是两者层层生发、互通有无,整组诗才显得所叙之事如在目前,寓事之情不滞不粘,读来淋漓尽致,有一种酣畅无比之感。叙事与抒情的艺术手段是作为《干妈》组诗的两翼而存在的。
全诗开头与结尾部分均推出一帧拼凑而来的人物素描图:枯草般的苍苍白发,老态龙钟般佝偻着的背,干瘪而豁了牙的嘴……可见多年之后在诗人脑海里生根、念念不忘的原来是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农村老妇。干妈一开始定格在诗稿上,既是作为对遗照的诗意描绘,又是传神、简洁的粗线条勾勒,诗意的回眸中涌动的是湿润的心事。换言之,干妈也还是一个母性化的符号,与大堰河一样没有自己的名字。——相对于今天花样繁多的“干爹”、“干妈”,诗人的干妈显然有着特殊的历史烙印和亲情蕴涵度。“我冲着这豁牙的嘴,/喊过:干妈……”想必那是一个岁月尘埃中不曾褪色的人伦故事:《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叙述“我”睹物思人的回忆,昭示知青生活的开始;《灯,一颗燃烧的心》叙述干妈风雪天为“我”买罩子灯以便于读书学习之事,暗中透露出“我”的好学上进与试图改变命运的生活抗争侧面;《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以大叔挪用毛巾事件为契机,加入干妈的言行,叙写两者的生活习俗,以见证人心良知的生活细节来暗示知青改造的可能与途径;《饲养室里的马列主义》则通过农民与知青会议一幕,,反映用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生存哲学;《驮炭的毛驴走在山道上》捕捉到知青“我”劳作之余的放歌情景,展现旷达、散脱的知青生活风貌;《夜啊,静悄悄的夜》描述干妈灯下为“我”捉虱子的情景,抒发对干妈的母爱之情,暗示知青生活的困窘、潦倒;《我怎能吃下这碗饭》讲述干妈吃糠我吃饭的事件,以因果关系与善意的欺骗昭示母爱无私而伟岸的品质;《太阳与大地的儿子》定格以“我”接受劳动锻炼而在烈日下劳动、成熟的一幕,暗示了知青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的生存画面;《我愧对她头上的白发》是最后一首,时空是回到十年以后的对“相”抒怀,照应第一首诗,以“我”因不知干妈去世而自责、悔恨,并引出了种子与土地的对话的命题。从以上简要叙说中,其中《饲养室里的马列主义》《驮炭的毛驴走在山道上》《太阳与大地的儿子》三首诗均无干妈的描述与抒情,其中可见,组诗出现了两个语境、两个人物抑或是两个特殊人群的生活、命运相互融合、错落而水乳交融般的情思空间。而对于“我”,或以“我”为代表的知青一代人的生活、命运,显而易见是不能被善意遗忘的。
一段独特的人生经历,蚌病成珠般凝成十年后的情感之珠串。组诗都是围绕“我”与干妈之间琐碎的生活小故事而展开叙述框架的,从情节安排和处理来看,全诗是双线条的,一条以“我”与干妈之间的事为主线,另一条虚线是作为知青——“我”的独立人格、思想在延安这片土地上的自由伸展与壮大。情节是带有代表性和跳跃性的,诗意是杂糅在叙事中的,因此虚实相生的地方较多,明朗简约的笔墨,疏淡地铺展在富于人性美的情节、冲突上,看似平常,实则有人人心中所有但笔下所少见的审美情趣。此外,从叙述的角度看,诗中人物的对话或心里独白之类的语言方式,也是很鲜明的。它是塑造人物形象、袒露人物心灵、刻画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几乎在每一首单独的诗里,都有较简洁的对话存在。如“‘疯婆子,风雪天跑三十里买盏灯,/有本事腿痛你别哼哼!/‘悄些,别把人家娃吵醒,/年轻人爱光,怕黑洞洞的坟墓!”(《灯,一颗燃烧的心》);“‘娃娃别嫌弃你大叔,/他这个一辈子粪土里滚的受苦人,/心,还净……”(《铁丝上,搭着两条毛巾》),这些日常化的语言,很准确生动地穿插在诗行里,似乎有微言大义、促人深思的情感张力。而且,对话或独白一类语言的使用,也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与情感流转的作用。
换个角度,就《干妈》组诗所歌咏、抒发的情感这一单方面来说,莫过于它以朴素无华的诗绪,谱写了一曲人性与爱的心灵之歌。从干妈以要个帮手的借口收留“我”到“三年前,她就死了”的长时段经历中,诗人仅抓住了几个以细节取胜的特写镜头,但干妈坦荡、无私的性格,圣洁、伟大的母爱勾勒得八面玲珑,直到全诗结尾,再引出种子与土地的哲理思索,显然是在主题升华中收束诗思。其次,从另一条情感链条来看,组诗不仅以其深广丰富的思想内涵定格了一段生活,而且还凝缩了一代知青对命运的吟哦、咏叹。因此我认为还须了解这种情感复合性的特质,正是这种情感经过复合,才使其变得像它的生命之根与情感之源是系在特殊年代的土壤上而难以抽剥出来一样显得更加微妙而耐人寻味。当我们把它放在知青文学这样一个特殊的大背景下去考察时,一代人的文学是依附在一代人的命运之上的宏观命题就水落石出了,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干妈》之所以能够成为轰动一时的名篇,能成为诗人十年之后对过往岁月的感情爆发口,还因为它承载着审美艺术价值的尽可能多地负荷着时代、历史、思想史的意义,其中包括当时千万以上知青的情感储藏;在干妈这个生活中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的人物身上,寄予了诗人对于整个中国农民命运的深沉真切之情,也寄托了诗人“追求的企图实现的,是力图用自己的笔表现我们这一代人的史诗价值”的写作向度。总而言之,《干妈》独有的抒情方式是令人刮目相看的——叙事与抒情的结合,类似于并驾齐驱的两匹骏马,在叙述的过程中无处不贯穿着作者对母亲母爱的赤子深情,又在强烈的直抒胸臆中刻录着对农民生活、命运和知青生活、命运的双重叙述。
二
叙事组诗《干妈》有以下几个鲜明的艺术特点:一是成功的人物形象塑像;其次是朝向日常生活的审美趣味;再次是强化对比力量、营造张力的结构技巧。客观地说,这几点也许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通读叶延滨的诗作及相关评论,我们认为有一种普通的趋势便是虽屡屡被提及,但也大抵是浮光掠影式的泛泛之谈。这种好诗,往往由于他的质朴的语言和看似浅近明朗的寓意而容易被人们忽略。难以言说的魅力,经反复品味之后,慢慢就读出了那些久久潜藏于自己内心的复杂感受,读出了一种很深的人生况味。我们首先来看全诗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正如以上所论述的《干妈》中并列着两个人物形象,分别是干妈和具有自传色彩的“我”。首先来看干妈这个人物形象,她所取得的雕塑般的形象感,大概没有人质疑。这一审美形象是通过静态人物的永恒定格和通过一瞬间的姿态、表情展现、凝定在读者面前的,正是这一最富于包孕性的时刻,才搭起了化动为静、化有限为无限的特定艺术空间。反过来看,这样一位普通的劳动妇女,为什么这样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清晰高大起来了呢?而全诗中也很少用象征、隐喻等艺术手法,哲理性也并不浓郁,答案是关键在于干妈的人格力量,或作近距离的焦点透视,或用笔集中、概括,使人物站立起来,或涵盖更多的社会历史内容而把人物放在这个巨大的历史背景之中,从而具有综合性和超越性。其次,虽然全诗的主旨就像组诗的标题一样强调了干妈的中心位置,但只要多细读作品便知道没有那样简单。因为全诗自始至终都贯穿了“我”的生活经历,干妈是作为我的对立面而出现的;此外正如上述,组诗中一共九首,其中有三首是专门以“我”的生活为内容的,它跳出了干妈的视野,而且不可否认的是,诗人的写作目的之一也含有如前所述的对知青命运的书写。“我”的形象,在组诗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不只是作为干妈的陪衬,而是具有独立思想、性情、人格的人物。——作为知青的“我”,既在诗内,又在诗外,主客镜头在诗中总是交错、融合,乃至于独立。毫无疑问,在伤痕、反思文学中潮来潮去的知青题材中,我认为《干妈》中塑造的“我”,是较为成功的。“我”的情感质变,以及敏感、自尊、矜持、自强而又感恩的心理及品格,“我”养活自己的生存哲学,以及积极、乐观、洒脱而又有所为的个性,更是栩栩如生,富有代表性。
朝向日常生活的审美取向,是组诗的第二个特点。与凌空蹈虚不同,《干妈》是再现性的,通过再现一生备尝艰辛却从无怨言,向人奉献了全部爱心而从未想得到回报的“干妈”形象来观照默默地承受着一切苦难的母性形象,真实地写出了人类生活中受精神奴役而不觉痛苦、挣扎在贫困之中却不泯灭人性之美的共有的生存状态。曾有论者指出诗中:“黑暗岁月中有着纯朴的人性的闪光,一颗被遗弃的孤独的灵魂得到了爱的慰藉。它讴歌这位质朴如同黄土高原的土地的普通农妇;它诅咒自己那受了抚爱但并不纯净的灵魂,它勇敢地剖析这颗灵魂的愧疚与醒悟。这是一曲让人颤栗的诚实的心歌。这位没有名字的‘干妈,让我们想起艾青那同样没有名字的保姆:‘大堰河。中国的大地繁衍着多么伟大的没有名字的母亲!可惜的是,数十年过去了,她们劳碌的一生,得到的仍然只是皱纹,以及默默的悲哀的死去。”④这番评论,归结到人物命运的视角与高度,强调生活化的柔软的东西在诗歌中滋生给人带来的浓郁诗意,是不无道理的。整个组诗是建立在日常生活的土壤之中,作者虽然激情澎湃,但都凝定在生活的带有人性化的细节之上。坦率而言,在穷乡僻壤的日常琐事很难说是有重大意义的,但正是一些常人很难注意的琐事,扎入了人们灵魂的深处。如干妈为了“我”晚上能看上书而花三天劳动的工分,颠着裹过的小脚在风雪天跑三十里山路去买罩子灯;“我”穿一件露肉的褂子唱信天游的情形;干妈深夜在油灯下替“我”掐虱子的一幕……这一切都历历在目,不能不说是叶延滨带给读者的惊喜。——唯有日常生活中的那些看似无意义或意义不大的细节,才能够真正地承担起与时代、人性对话的重任,唯有以自己的心灵唤醒了沉睡于读者记忆中的经验,才能折射出人类共有的某些精神状态!
强化对比力量、营造张力的结构技巧,是《干妈》组诗一个鲜明的标志。叶延滨诗作中对比手法的娴熟、频繁使用,与诗人强于多维辩证思维是息息相通的。譬如,像躲瘟疫一样讨厌“我”的知青及其他人与千方百计找“我们老两口也要个帮手”的借口而收留“我”的干妈干大;毛巾冲突“事件”中集中体现出来的干大一辈子在粪土里滚而带来的“脏”与心的净,并衬托出“我”作为一个知青的并不干净的灵魂的三维对照;为照料“我”能吃上米饭而干妈偷着吃糠的对比……在这些有目共睹的对比之中,其艺术的肌理是绵密的,力度是颇具震颤性的。除此之外,人与动物、人性与动物品质的对比,也是巧妙存在着的。相对于魑魅魍魉的人类世界而言,诗人笔下的动物小世界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难以忘怀的印象。
参照来看,在叶延滨以“陕北记事”为副题的系列诗作——《奠一头牛》《有一头小灰驴》《“达尔文”的故事》中便可知道诗人笔墨和记忆都慷慨地给了那些与自己相处得很有感情的动物,其中包括对牛、驴子、狗等家畜的礼赞,便不是随意而为之事,而且在《叶延滨诗选》这本收录作者上世纪80年代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集中,这三首诗与《干妈》集中排在一块,是开卷的四首力作。与巴金的《小狗包弟》一样,这几首诗写出了动物的纯朴温情、可以寄托和值得信赖的品格,而这种品格在任何时代,特别是在特殊时代,更是有着闪光而高贵的“人性”。小动物为了“温饱”问题与人朝夕相处,可谓耳濡目染,日久生情。它们与人类的心灵寄托并非隔着天堑巨沟,而是具有一定的神秘应和性,从它们身上,诗人看到了人性的堕落与荒谬。文革时期,诗中文本所指的“牛棚”里关的是什么呢?人与人互相不能信任,缺乏沟通与理解,有的只是明争暗斗,阳奉阴违,或是言行不一,口蜜腹剑,总之,是一个表面平静,实质阴霾重重的魑魅魍魉世界。人的阴暗、自私、愚钝、冷酷,反而不如一只小毛驴、狗之类的家畜让人看到久违的温暖坦诚、互信互爱,正是它们提供了在彼岸反观人性的视角平台。
三
叶延滨的名字是和干妈的名字联系在一块的。为普通民众塑像,为自己命运画像,是新诗的一个优良传统,叶延滨从一开始就自觉地置身于这一传统中,寻找到了他那个为人称道的“平面”,进而为以后二十多年的诗歌创作夯实了基石。蓦然回首,“干妈”依然是一个高大完美的形象,在干妈形象后面,知青“我”的形象与那些同样值得留意的闪光之物,也是不应善意疏漏的。重读《干妈》,一种对人格精神与人性力量的企盼,一份对劳苦大众的认同和把握自身命运的姿态,则是永远值得我们共同忆念的。
作者系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国诗歌理论研究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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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参见雷业洪:《简评〈干妈〉》,《诗刊》1981年1期。
②叶橹:《“叶延滨方式”之一种——兼评〈叶延滨诗选〉》,《诗刊》1992年6期。
③杨泥:《感谢生活——青年诗人叶延滨的青春履历》,海燕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
④谢冕:《面对一个新的世界——一批青年诗人作品读后》,《星星》1981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