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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最后的“通儒”

2008-12-10郑士波

学习博览 2008年1期
关键词:钱穆书院胡适

郑士波

他是个充满争议的人物,在毁誉参半中,身份暖昧不明。一方面,他被毛泽东点名批判,被李敖斥为顽固保守,还被余杰“扒皮”羞辱;另一方面,他被蒋介石推崇,被顾颉刚称为“国史界之第一人”。被方克立誉为“现代新儒学旗帜”——他就是钱穆。

在20世纪中国文化史中,钱穆混杂于一群煊赫人名中,偶被提及,却似乎从来不与时代旋律相关,他是少量对旧世界如此钟情的顽固派,无论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是一个异薮。

钱穆是自学成才的典型,来自中国社会最底层的乡村,家境贫寒,中学没有毕业就不得不出来谋生,没能读大学接受现代意义的正规学术训练,更没有出国留学沐浴西方文化的雨露,完全靠着十年苦读,十年求索,成就一番学术事业。钱穆一路奋斗过来,由乡村小学教员到小学校长,再到中学教员,进而任大学教授,先后在燕京、北大、清华、北师大、西南联大、江南大学主讲文史。以后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在台湾任教于中国文化书院……有这样一番经历的,除了钱穆,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人。

16岁起,钱穆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接下来,他展现了与那个时代的主流知识分子截然不同的路径。没有去追随喧嚣一时的各种新思潮,而是在古籍里寻找另一个世界,一个中国文化自己的风雅世界。他更专注于中国文化的内在生命力,因何能面对外来压力挑战,仍屹立不倒。这也是他一生的奋斗方向。

钱穆研究学问非常勤奋,在繁忙的教书之余,坚持读书,效法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有一次李敖见到钱穆,向钱请教治学方法,钱告诉他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钱穆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地读下来。在研读之余。也边读边有心得就写出来发表。很多高学术价值的著作像《论语文解》、《先秦诸子系年》等就是这样诞生的。

除了勤奋之外,钱穆还有独特的识见。他发表《刘向歆父子年谱》,批驳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承袭刘逢禄等今文经学家关于刘歆伪造经书《春秋左传》等不实之言,列二十八事,考据确凿,详实可信。此文既出,学林推服,胡适谓“钱谱为一大著作,见解与体例都好”。自小迷恋司马迁的钱穆相信,没什么比历史更能寄托中国人的智能与情感。在抗日战争最为激烈的1937年与1938年,钱穆手不停挥笔写着《国史大纲》,它跨越了几千年的风雨,不断重演着外族人入侵与被同化的历史、中国人在面对外来挑战时所表现出的气节与智能……在西方世界占据优势而中国正在跌落自信的谷底时,钱穆希望我们对于自己的历史保持着“温情与敬意”。

另外一件轶事也颇能说明钱穆的识见之卓绝。1949年解放军横渡长江,知识分子面临去留抉择。以研治古典文学著名的钱基成,劝钱穆留下来。钱穆问,君治古文辞,看军队渡江的那篇布告,有无大度包容之气象?钱基成不语。那篇文告,出自毛的手笔,言辞颇为严厉。毛早年曾在湖南一师跟袁吉六学古文辞达六年之久,造诣非常。就连胡适也认为,中共的白话文以毛润之为第一。钱穆从中读出了英雄不能涵容万有之气,颇疑作为史学家的自己不能见容,所以转赴香港去了。钱基博(即钱钟书之父)却受钱基成的影响留了下来。两人随后的命运也大相径庭:钱穆不但在港创立新亚书院,绛帐春风,桃李满天下,而且著作等身。钱基博心血所凝的著作手稿,却在1959年的学界“拔白旗”运动中被大量焚毁,最终郁郁而亡。

“钱穆的一生只做了两件大事:著书和育人。但是无论是著书还是育人,他所有的核心都是在宣扬、传播中国人自己的文化。”除了国学大师的身份之外,钱穆还是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在教书育人方面,也是硕果累累。

钱穆在北大讲授通史课,教室设在北大梯形礼堂,面积是普通教室的三倍,“每一堂近三百人,坐立皆满,盛况空前”。诸生聆听钱先生的课,感奋不已。有人问胡适关于先秦诸子事,胡适总是说可去问钱穆,不要再问他。1933年秋,傅斯年与同仁集议,以为国难方亟,当编刊富有民族意识的中国通史课本,藉以唤醒国魂,御侮救国。北大通史课向来分聘北京史学界名家共同担任讲席,钱穆也分讲一席。钱认为通史课多人讲授,不相通贯,殊失通史意义,遂提议由一人独讲,贯穿始终。通史课后改由钱穆一人承担,一学年讲完,没有间断。钱穆与胡适都因以演讲的方式上课而驰名学校,成为北大最叫座的教授之一,在学生中即有“北胡南钱”之说。北大著名的-Mj楼即以钱穆命名,“s”楼则以胡适命名。

1949年,钱穆只身去了香港,妻子和子女都留在了大陆。10月,他与朋友们创办了亚洲文商书院,钱穆内定为院长。1950年秋改建为新亚书院,校址迁到九龙深水桂林街,日间上课。书院早期的经费是由商人赞助,但是很有限。很多教授来带课都是义务的,不取报酬。开创之初,颇为艰苦。

余英时是二年级第二学期来此上课的。他在1950年春天从北京的燕京大学来到这里,他发现“整个学校的办公室只是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张长桌子已占满了全部空间”。而钱穆给他的第一印象则是“个子虽小,但神定气足,尤其是双目炯炯,好像把你的心都照亮了”。

在这个租来的三个单元两层楼仅有的四间教室里,钱穆想保存中国文化的气韵。在一个炎热、潮湿的夏天,余英时发现钱穆正躺在地板上,他病了。他叫余英时去买《二十四史》给他读,仿佛这足以驱逐所有的痛苦。

怀着为中国文化延续命脉的真精神,在“手空空,无一物”的艰难困苦下,钱穆荜路蓝缕,坚持其文化理想,培养出一批高质量人才,钱门学子邓广铭、何兹全、李埏、严耕望、余英时等如今已誉满学界,成为20世纪后半叶中国教育的奇迹之一。

新亚书院以其内在的精神引起香港社会各方面的关注、同情和尊敬,并逐步得到国际上的承认与支持。1952—1953年间,先有亚洲协会代表艾维主动资助经费,继有耶鲁大学卢定教授代表雅礼协会与新亚协议,每年助款二万五千美元。钱穆坦率相告,即使获得资助,也不能改变新亚的办学宗旨,不能把新亚变成教会学校,雅礼表示决不干预校政。不久,又有美国福特基金会捐款,择址农圃道建校舍。虽获美国多方资助,但钱办学旨在弘扬中国文化,以儒家教育理想为宗旨,始终不改,最有说服力的就是,钱在校内只悬挂孔子画像。1963年10月港府集合崇基、联合、新亚三书院成立香港中文大学,钱穆毅然引退。

1986年6月9日,92岁高龄的钱穆在外双溪素书楼家中,為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研究所博士班的学生讲授了告别杏坛的最后一堂课。课毕,他寄语后学,“你们是中国人,不要忘了中国。”早年在北大任教,他曾经告诉学生,“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自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钱一贯主张“不要一笔抹杀、全盘否定自己的文化。做人要从历史里探求本源,要在时代的变迁中肩负起维护中国历史文化的责任。”

四年之后,钱穆因不愿被时任立法委员的陈水扁指控他霸占公产,毅然搬离了素书楼,2个多月后,死在了台北杭州南路寓所内。

钱穆以自学名家,承担为往圣继绝学之责,坚守中国文化,并恪行一生。他以史学成名,自成一派,自树旗帜,又不仅为史学所限,治学出入经史子集四部,可以说是集传统国学于一身,是20世纪中国国学界少有的一位“通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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