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
2008-11-22刘永飞
刘永飞
二奶奶已经六天没进水米了,她用游丝般的气息,顽强地证明着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一口气始终不肯咽下。
儿女们都知道母亲这盏灯油已经燃尽,灯灭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便轮流守在母亲身旁。二奶奶有时会突然梦醒般睁大眼睛,儿女们以为她有什么话说,可她只是微微地叹口气又闭上了双眼。
二爷是后半夜来到西间的。他先是拄着拐杖在堂屋当门儿颤颤巍巍地走动,然后回到东间床铺上喘气。少顷,再起身到当门儿颤颤巍巍走上一阵,再回到床铺上喘气。他每次走动时都会无意地往西间瞄上一眼。此时,守夜的儿女正在二奶奶的床前打着瞌睡。
二爷二奶奶是我的邻居,是一对战斗了一辈子的老人。在我的记忆中,他们是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三天打回架,四天分次居。一年365天,他们家的战事从来没有消停过。听老年人说,他们年轻时就是这样,哪怕二奶奶怀着身孕,这仗也照打不误。
小时候看他们吵架,似乎已成了我童趣的一部分。夏日里,二奶奶坐在门槛上骂,二爷蹲在门前的青石磙上回应;冬天里,二爷蹲在东间骂,二奶奶坐在西间里回应。骂到该做饭时,他们一个系了围裙骂骂咧咧进灶屋擀面条,另一个则抱着柴火骂骂咧咧帮着生火。
倘若听不到争吵声,那一准儿是打上了。这时,你只要向他们院里张望一番,就会发现两个“土人”在院子里翻来滚去,一会儿二爷在上,一会儿二奶奶在上。两人并不是拳脚相向,而是互相撕扯着衣服和头发,撑直手臂默不作声地僵持着。即使邻居将他们分开,他们也不叫骂,而是各自拍拍身上的土,没事儿人似地各忙各的了。
有一次,我去他们家借东西,竟发现两个“泥人”躺在院子里睡着了。
不过,二爷二奶奶出了院门却能相敬如宾。有时,看着两人鼻青脸肿地在田间劳作,长辈们就劝他们要相互迁就一下,过日子嘛,老这样打来打去算咋回事呢?二人也不作答,双双给长辈一个变了型的笑脸。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一辈子竟然生有七男四女,而儿女们的成长与成家立业也没能影响他们的争吵。幸好孩子们都习惯了,他们吵(打)他们的,孩子们玩儿孩子们的。后来,他们上了年纪,腿脚不灵便了,争吵依然如故,只是一个躺在西间床上,一个卧在东间床上,吵到高潮时,二人还不忘用拐棍敲打砖墙以示愤怒……
村人提及他们都无限感慨地说:“这老两口前世一定是对冤家,今世索仇来了,他们又是怎样生活了一辈子,还生了这么一大堆儿女呢?”
二爷是等守夜的儿女们睡熟后进来的。二爷拉张小凳子,在二奶奶的床前悄无声息地坐着,一双混浊的老眼,始终没有离开二奶奶那消瘦、苍白、布满老年斑的脸。二爺想说什么,嘴巴哆嗦半天,还是没开口。目光移向二奶奶的寿衣,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其袖口上一根多余的丝线抽出。
“老东西,心强一辈子还是死在我前头了吧?”二爷脸上现出了幸灾乐祸的神情,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平时很能说吗?”二爷自言自语。
“我说什么来着……”二爷的话没说完,闭了口,撸了一把眼睛,神情颓唐下来。片刻,他握住二奶奶枯干的手背反复揉搓,就低了头。
“滚,滚回你的东间去。”听到声响,二爷慌忙丢掉二奶奶的手。
“我今儿个看着你咽气,你不是能么?”二爷又恢复了刚才的幸灾乐祸。
“巴斗,你可是欺负了我一辈子啊,死你都不让我安生!” 二奶奶的声音很弱,但吐字清晰。
“我欺负你,哪次不都是你先找的事儿?”
“我,我呸你个挨千刀的……”
“我敲你个……”二爷举起的拐杖终没能落下,却惊醒了儿女。儿女们正对眼前的一幕发呆时,二爷已经颤颤巍巍起身走了。
走到西间门口的二爷又回头说:“你死,你赶紧去死吧。”二奶奶眼里闪烁着光泽说:“我就不死,我气死你个龟孙。”
二奶奶和二爷争吵后不久就走了,她去时的表情很安祥,早已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泛着红晕。儿女们哭哭啼啼给母亲梳洗一番入殓后,才想起父亲来。他们来到二爷床前,二爷不知何时也已经走了,他的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二爷的表情也很安祥,听帮忙入殓的村人说,二爷的嘴角是翘着的,仿佛是笑着走的。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