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鸟”的孩子

欣之月

说实话，我是讨厌这个孩子的。如果美术课，她画出几只活灵活现的小鸟，我会表扬她，甚至觉得她有画画的天赋。可她偏偏把几只惟妙惟肖的鸟儿画到了田字格里，而且在语文课上。那天我们学写“鸟”字，好多孩子被鸟的第四笔难住，我只能逐一教写。而她闷声不响，坐在角落里专心致志地书写着。但我走近时，却发现不可思议的一幕：一行鸟儿被整齐地安放在田字格里！

尽管她当售票员的妈妈说过，这孩子生过病，反应迟钝。但我没料到，这个孩子会迟钝到如此地步！而且同学反映她爱偷吃别人东西。下课她很少出教室，在教室里转来转去。看到谁的桌洞里有零食，拿去就吃。被同学发现，她就振振有辞地狡辩：“没偷你东西！我就是把你的东西吃了……”我把她找来，想做一番深入浅出的思想工作。她却扬起头，一脸无辜：“老师，我没偷他们的东西……”我怒不可遏：“那人家东西怎么进你嘴里了？”“我只是把他们的东西吃了……”还是这番话。于是，我狠狠训斥她，让她记住，再拿别人东西吃，老师不会喜欢她的。她就像获得大赦，点点头，表情麻木地走出办公室。几天后，班里孩子的零食又被她吃掉好多。

我真的很讨厌她。甚至和同事聊起，我都要慨叹：“这样的孩子，真是无药可救！”我和她很少打交道。她默默地坐在教室北边的角落里，上课从不举手发言。而我只需在教写字的时候，特意踱到她身边，巡视一下，看她是否又把“雨”画成了雨点，是否把“雪”画成了雪花。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也就安心好多。她是班里的一个孩子，一个特殊的孩子。我是班里的老师，她的班主任。我们漠然地相处着。因为那次零食事件，她好像有点记恨我，走路遇到，总是低下头，像只小耗子一般从我身边慌忙擦过。

接连几天班里没有发生零食丢失的事件了。而且上课她也更安静，安静得像本来就没有这个学生。有时我喊她一声，她抬头看看我，仍是不做声。这时，我发现，她的眼睛红肿了，汪着泪珠的样子。好像生眼疾，眼屎很多。有几粒小红疙瘩在眼睑边。那一刻，我的心被刺痛了一下。眼前闪过女儿的影子。瞬即，又恢复平静。她目光呆呆地盯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但许久不做声。当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她却怯怯地喊我：“老师——”她的嗓音沙哑着。“是感冒了吧？”她点点头。接着，伸出一双脏脏的小手，摊开的掌心里，是一个金灿灿汗津津的五角硬币。她说在上学路上捡到的，老师说过捡到东西要交公。我的脸有些热，有些自私而卑劣的东西被碰疼。接过孩子手心热乎乎的硬币，我没敢再和她的目光相接。我怕见那双红肿的眼睛，那双眼睛一定很疼，很疼。

后来我见到了她的姥姥。姥姥到学校给她请假一上午。带她到城里医院看望车祸中受伤的母亲。她妈妈伤得很重，已经一周多了，得让她见一见。姥姥说这孩子很懂事，妈妈出事后没有哭一声。但是眼睛却生疾了。

我和她一样，几天不愿说话。她脏脏的小手捧出的汗津津的硬币，让我的心灵久久难以安宁。岁月能磨砺人，也能软化一个人的意志和激情。多年的单一工作，不仅让教学形成牢套，更让情感、热情形成单调的模式。习惯于这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地生活着，工作着。漠视了很多需要倾注身心的因素。倘若我及早走近她，关爱她，她幼小的年纪就不会承受这样沉重的心灵负荷。

从城里回来后，她不再沉默寡言。因为当天，我在班上捧出那枚金灿灿的硬币，像当初批评她一样的激动、痛快而真挚地肯定她，赞扬她。在伙伴羡慕的目光中，她喜滋滋走上讲台，接受我的奖励：一个真诚的拥抱。抱着她温软的小身体，我想起自己的女儿。每个做母亲的，都把女儿视作掌上明珠。而她的母亲，此刻仍旧躺在病床上，忍受着伤痛的折磨。想到这里，我有点心酸。

不久，学校组织跳绳比赛，她强烈要求参加。我见过她课间跳绳，吃力地弓着身子，腿和手不协调地半天跳过一次。我没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同意让她参与。比赛那天，她一分钟完成了十个跳绳动作。是全校最慢的一个。但她却开心地跑到我面前，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等待我的表扬。

我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她真的像我的女儿,尽管没有任何优势，但却那么善于表现自己，希望得到老师的肯定。即使遭遇同学嘲笑，也天真地相信自己能行！她需要的，只是老师的点头或微笑，这对一位教师，并不难。

为地震灾区小朋友捐款那天，她拽来了姥姥。姥姥颤抖着把她的储蓄罐拿出，帮着她数零钱。在她要求下，又添加三角钱。姥姥说，这孩子每天零花一角钱，这是把以后三天的零花钱提前支出啊。姥姥抱着空荡荡的储蓄罐走了。她又蹦跳着来到我面前。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蹦跳着走路的？好像很久了。她问我：老师，我的钱可以给灾区的小朋友买几个本子？我夸张地画个大圆圈：“一大包呢！”她就咯咯地笑，满面阳光灿烂。

她不再拿同学零食吃了。在我们两个说悄悄话的时候，我告诉她：喜欢的东西自己买。不经过别人同意就拿，别人会理解成“偷”的。她认真地点点头，仿佛听懂了。接着她的那些话，说明她并不懂。她说：“捡到钱交给老师，大家都说好。但是拿别人东西吃，都说不好。好的就做，不好的，我不做……”

我喜欢这个孩子。尽管她不会写笔画繁琐的字，但她能找到变通的方法：用画画来代替。这是我们祖先千百年劳动的智慧结晶啊！而她，却无师自通了。这是一个多么有创意的孩子！即使她不能写出大方美观的字，她也能用另一种独特的方式，融入最美的生活。因为她已拥有善良——这个世界的通行证。

（位尊权摘自《新散文周刊》200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