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农事
2008-11-19张志强
张志强
一
香喷喷的月饼纠缠着田野里庄稼成熟的芬芳,沁人心脾,鼓捣得周身全是透彻的喜悦。又是一个天上月儿圆地上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又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
夜间的田野别是一番情景,玉茭叶子的飒飒声,秋蝉的噪声,钢厂里机器的轰鸣声,浑然天成着一首秋天的丰收曲。远处的狗吠又给曲子增添了有趣的鼓点。
第一次享受中秋佳节的国假日,我想,假期里我得完成家里三亩玉茭的收割任务。又要外出打工,又要种地,三天的假日何其珍贵。二十余年三亩责任田的农事,于我不只是忙碌,甚至是劳神。但是,这三亩地对我和全家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不过,三亩地我一个人干是不行的,我需要帮助,我也享受有滋有味的亲朋邻里的互助。
于是,我在17米宽的新街两侧挨家挨户地求援。从东向西,张海这几日上夜班,白天要睡觉;狗狗在外打工,每天50元,平时很少回家一趟;亮亮跑运输,清早5点离家,晚上8点了还不见个影子。20户人家,耗去了我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烦躁已开始急火攻心。可想着那三亩玉茭的收割任务,耐着性子再从西向东。这回是迂回侧击,避开那尴尬的局面。芳芳如今成了大忙人,麻将桌早已是摆设,早先凌乱的屋子收拾得井然有序,遗憾的是那死鬼不在家;大鹏进了临时组建的包工队,过上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生活;皮皮也成了好人,老婆拧破耳朵打掉门牙都无法改掉的东逛西游的恶习不见了,不知几时干起了蹬三轮拉人送货的营生。31户一字儿排开的红砖瓦房,相知相熟的又寻了个遍,结果还是没有一个闲人能驾驶手扶拖拉机帮我搞运输。
我们村守着县城,得益于便利的水源,一年种两季。土地是没有闲工夫的,收了秋就忙着种小麦。我急着收割玉茭还有另一桩心事:今年的中秋节与秋分之间只相隔一个星期,若是秋分里种上小麦,比寒露再种亩产能多几百斤。
我本不该受此难为的。哥家里有拖拉机,妹夫家里也有拖拉机,不巧的是哥在外打工,妹夫在工厂里上班。细细想来,206户的村子,152辆手扶拖拉机,竟没有一个闲人能帮我拉运。当然,这里面重要的原因,是我收割得比较早。
若是父亲还健在,我也不会因此为难的。父亲喂养的那匹枣红色大马用起来很方便,尽管不及拖拉机快,但三天时间绝对够用。想着已入土为安的老爹,想着那匹枣红色大马,想着哥和妹夫家里的手扶拖拉机,真恨不得自己一夜之间学会驾驶。
说来惭愧,我用手扶拖拉机耕种已有十余年时间了,可至今自己不会使唤。
不是不想学,实在是这手扶拖拉机不如那匹枣红色大马易于驯服。其实,我第一次与它相识,也似一见钟情。老伙计大海把它牵介到我的手中时,我的心醉了,生怕惊跑了它。加油,开闸,反转向,一一牢记心中,便开始了大胆的接触。踩着绵软的地垄,屏息静气紧随其后,仔细欣赏。大约五六十米的路程,那家伙大概看我个子小,头猛地向下一低,我便如抓了吊车的吊钩,整个人吊到了空中。
我受伤了,脚脖子红肿,那股钻心的疼痛绝不亚于被大马踢了。坐在地里,咧着大嘴,气咻咻地抓起土坷垃朝它掷去,它光洁的头霎时被抹成了花脸。直到身后传来大海的笑声,我才回过神来:这家伙也会使性子,而且脾气烈。往后的日子里,我曾见它转弯时摔下了二丈深的土崖,也曾见它超载爬坡时连连倒退……
但它带给我的诸多利益的确比伤害大得多。三亩玉茭的收割,去年一辆手扶拖拉机,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假日里我则减去了铡草、担粪的活计,冬季里也不必考虑储存草料。总之,它省去了我许多烦恼。
我打算去县城雇辆车,立马收割。
二
站在田野里,目光穿越长长的高速公路,探寻着父亲的坟茔,怀念着那匹心爱的枣红马,默默瞅着地里倒伏的玉茭,在时光的消逝中,一棵,两棵……一点点割裂着我愉悦的心情。
天哪,三亩英姿飒爽红缨挺拔的玉茭,全部成了儿时手中玩耍的叭叭机,匍匐在了地上。夫妻二人一天全部收割完的计划又要成为泡影,真个是书生遇见了兵。别说是三天,五天也难完成啊!
玉茭倒伏程度真的很糟。前两周,狂风暴雨过后,我到地里观察。地东头往里十几米处,玉茭开始倒,两条一米宽的通道很像是人或牲口践踏的痕迹。再进地中间,大片大片的,倒的约占三分之一。仔细想,自己没招谁惹谁,谁会有这闲工夫来和玉茭较劲?谁又会冒着雨淋风吹玩小孩子的把戏和我作对?且一棵棵弯折,那需要多少时间。进一步观察后,我不得不惊讶风的怪异:两股风从地的东北角和西北角似两个疯子胡乱地穿出了两条风道,然后互相拉扯着,在地里旋转。咔嚓咔嚓,一棵棵正在生长的玉茭,不堪突然的袭击,低下了坚强的头。现在我看到的竟然是三分之二的倒伏。
幸好事先有准备,我开始用镰刀一棵一棵地割玉茭。玉茭一棵压着一棵,分明看着是几棵齐齐地倒向了一个方向,可用手抓起来,却发现中间的还被斜倒过来的压着。这大大影响了工作的进度,只能是割一棵,摆放一棵。
三个小时后,我身上绵软的衬衣袖子被汗水浸染得成了水墨画,脸上偶尔被划过的地方,在热汗和阳光的攻击下,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双手卡着酸困的腰,抬头望望万里无云的天空,低头瞅瞅倒伏的玉茭,丰收的喜悦成了焦虑和愁闷。
我还是有点苦力的,14岁便在母亲的督促下到生产队牵牲口挣工分;17岁学大寨修河滩田,一天能挣6分工;承包了责任田后,庄稼是夏里有夏收,秋里有丰秋。然而,像今天这样的活计,三年前早已交给了联合收割机。设计人员也真是的,怎不设计一台能收割伏地玉茭的机械。
我浑身热汗直流,口渴难忍,远在太原市口腔卫生学校上学的儿子给我发来了短信:
“爸,中秋佳节即将到,祝你日圆,月圆,团团圆圆;官源,财源,左右逢源;人缘,福缘,缘缘不断;情愿,心愿,愿愿随心!愿所有的一切随你所愿。”
儿子的温情,暖到了田间地头,心里老大一阵高兴。三亩玉茭的收成,前年给妻子买了人寿保险,去年给儿子交了学费。今年虽然倒伏减产,但我还是想着能一个籽也不腐烂,金灿灿卖个好价钱。
三
八月十五,我和妻早早起床,一番洗漱之后,乘着摩托飞快地到了地边。这时,露珠还相依着玉茭秆,晶亮晶亮的,似在诉说着不尽的委屈。开春播种时,我是计划亩产超过1500斤的。
正当我着急的时候,裹挟着一阵阵冷风,妹妹、外甥女、妻妹、妻外甥、连襟纷纷从不同的地方聚集到了我的地头。
看着地里倒伏的玉茭,三个孩子齐声惊叫了起来,怎么掰呀?外甥女俏丽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愁容。妹妹笑着说,就是让你们来感受一下劳动的艰辛,了解一下课本以外的生活。妹妹的话提醒了我,何不趁机考验一下孩子们呢?
看着这个临时组建的家庭生产合作小组,根据每个组员的体力情况,我进行了分工。反复叮
嘱注意安全之后,我说,别看我们尽是半劳力,还有几个学生兵,但也要各尽其能,人尽其才,尽早完工,各自回家团圆。
妻妹抢先说,哟,只让干活,不管吃饭,前乡人就是小气会算账。
我说,你没听说一个山里的妹子到城里看姐,才住了一宿,第二天姐姐说,路远,在城里玩一会儿,趁明好赶路,回迟了,娘着急。
妹妹和妻子在一旁笑了。
这一大家子,就这样在说笑声中拉开了秋收的序幕。田野上空小鸟乱飞,草丛中蚂蚱乱跳,好像也在传递秋收的信息。看着地里一片忙乱的景象,我的愁绪一点点地消失,郁闷的心情渐渐明朗了起来。
三个学生兵没有多干过农活,我担心他们像猴子一样掰不净,就让他们掰我昨天割倒的成行的玉茭。到底是年少,身手敏捷,不一会儿,地上便堆了一大堆。
别看掰玉茭是个简单的农活,可蹲着掰,对于一个惯于长久坐着的人来说简直是受罪。我不停地变换着蹲的姿势,思谋着如何考一考学生娃。
“舅舅,玉茭怎么倒得这样厉害?”读高二的大外甥女突然问。
我笑着说,这正是我想让你们帮我解决的问题。你们边干活边观察,我对这风灾有怀疑,心中老结着一个疙瘩。
三个孩子顿时充满了好奇,果真一边干活一边琢磨。一个小时的紧张劳动之后,孩子们的体力与耐力渐渐不支,我便让他们稍作休息。这时,高速公路上奔驰的车辆已不再是昨天的嘲弄,喇叭的叫声里有了几分赞许。地里的玉茭已经陆续往回运。
从北边的风道看,像是人或牲口窜进来践踏;从玉茭秆的特征看:弯折度低,弯折的玉茭秆细,弯折的玉茭秆密。有这三点,肯定是风灾。大外甥女先有结论,一脸的得意。
一直沉默的小外甥女说,弯折的玉茭秆离地面最高不足50厘米,百分之九十只有20厘米。肯定是风灾。要想避免风灾,必须科学种植。
你的行距太窄,再稍微宽一点就行了。妹妹用手比划着说。
对呀,你这个人就是贪,喜好密植。妻妹趁机数落着我。妻子赶快推卸责任,说自己播种时没有来地里。
20厘米,只有寸把高……我突然如醍醐灌顶,解开了心中的疙瘩。寸把高,人不可能一直弯着腰,若是用脚踩,那是很简单的事情,玉茭会全部踩断。单凭简单的风道现象是很难准确判断风灾的。虽然知道是自己密植造成的后果,嘴上还兀自辩解:如果不是狂风暴雨,肯定亩产1500斤。
四
农事带来的另一件烦恼就是卫生。居住新街后,连自家门前那一米见方的场地也姓了“公”,以往的自扫门前雪的观念随着日消月磨早已改变得一干二净。村里有了卫生责任区、卫生责任人、定点垃圾坑。总之,所有这些聚集起来,人们的日常行为便有了公共卫生这个概念。
然而,公共卫生带给人们的并不是日日顺心,天天如意。卫生区责任人、卫生坑承包人同居民之间还是存在着很大的隔阂。比如,平日里家家都是水泥地面,十天半月还倒不了一桶垃圾,农忙时节,因农事带来的弃物多,趁歇脚的工夫多倒几桶垃圾,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可这又跟承包清理卫生的人发生了矛盾:
我也忙,哪能天天清理运送,你不能少倒点?
你挣了承包费,理应运送!
来来来,一年三千元,十几个垃圾坑,臭味刺鼻,你来干!
于是,这时节就有了重大的卫生问题。我那一大堆玉茭叶,足有七八个大麻袋也装不了,在门口光洁的大街上堆放了两天。本想趁太阳的强光晒干省点力气,不料,昨天下了场大雨,玉茭叶子湿淋淋得增加了许多重量。我多了几个心眼,任凭妻子不停地催也不动。
过了几日,大街上有了几个同伙;又过了几日,一街两旁四五十户都运回了玉茭。我想,这下要热闹了。妻不停地抱怨,说不及时清理玉茭叶子会腐烂,但我不想说出我的小计谋。清理过早,村中许多关注卫生坑的人,又要多嘴多舌了。见天我都要暗中观察那卫生坑,是否填满了叶子,是否做到了及时清理运送,村中的高音喇叭是否还会传播着禁令。
又是几天的日升日落,在妻的再三催促下,我才从家里挑拣了一个大麻袋,使劲往里塞玉茭叶。其实,一麻袋玉茭叶也就五六十斤重,去垃圾场的路也只有四五百米。我边走边观察,噢,家家都在自己的巷道里撕玉茭,家家都把自己的玉茭叶堆在了自家的手扶拖拉机上,人与人之间因了公共卫生有了更多的理解尊重,我的小心眼是多余的。
心里突然很爽。
责任编辑白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