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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男子潘岳:文章宁复见为人?

2008-11-10赵泰靖

百家讲坛 2008年19期
关键词:太子

赵泰靖

在词曲中,女子心爱的人常以“潘郎”或“檀郎”为代称。“潘郎”即指潘岳,字安仁,小名檀奴,是西晋排名第二的文学家,也是古代文人中著名的美男子。

他究竟美到什么程度?《晋书》中载,潘岳20岁到洛阳做官后,与夏侯湛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人们形容他们二人在一起就好比串起来的两块碧玉,温润秀洁、熠熠生辉,因此称他们为“连璧”。潘岳坐车在首都洛阳的大道上经过,女子们看到他,手拉手拦住车子不放,并纷纷往车上扔水果,于是每次潘岳都满载水果而归。

然而,这样一位美男子却留下了极不美的名声,成了文人趋炎附势、谄媚权贵的典型。

潘岳曾在《闲居赋》中表白自己对官场的荣辱得失已经释然于怀,唯向往一种远离政治喧嚣纷扰、充满日常伦理亲情、接近自然优哉游哉的生活状态,这就是他的“高情”。可是转眼之间,他就入朝做了著作郎。由于依附于权贵贾谧,连连升迁,成为皇帝的近臣,实际是贾谧的亲信。

潘岳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亦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其感激之情经常溢于言表。为了表达对贾谧的知遇之恩,潘岳在迎候贾谧时,还没有看见贾谧的车队,仅看到了车队腾起的尘雾,他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尘雾拜倒在地。

中国文化传统历来重视文人的道德修养,强调作品与人品的一致性,故有“诗品出于人品”、“文为心声,画为心画”等名言。就在这种观念确立和深入人心的过程中,反面例证却也层出不穷,终于使得元好问忍不住写道:“心声心画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载《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此诗以潘岳为例,说明人品和文品之间并不一定相应。

那么,为什么《闲居赋》和“拜路尘”所代表的两种相反的品质竟如此统一在潘岳身上呢?

潘岳之所以要投身于溷浊的政治争斗的漩涡中,有着家世和社会关系所决定而不得不然的原因。

潘岳祖父名谨,在汉末和曹魏时曾为安平太守;父亲名玭,曾任琅邪内史;叔父潘勖,汉末为尚书右丞,文采斐然;从弟潘满以才学品行为人称道,曾为平原内史;侄子潘尼与潘岳年龄相近,也是以文学才能而知名。大抵潘氏一门,自汉末到西晋都未做过显宦,约属于中级门阀,但都以文学名世,声望较高,故被一些高级世族所看好。

潘岳的岳父杨肇一家在曹魏及晋初也是名门望族。晋武帝即位之初,杨肇负责守卫皇宫,封侯爵,可见其受宠信程度。潘岳的大舅子杨潭是司马氏宠臣——郑默的女婿,官至大司农,转光禄勋。而郑家是汉大司农郑众之后,自汉末就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门阀世族社会非常看重家族的社会地位和婚宦关系,潘家有如此地位和关系,潘岳走入仕途并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去势所必然。潘家在巩县,地接京畿,而当时的京都洛阳正是各派势力的交斗中心,其所处的地理位置也使得潘岳无法对世族之间的争斗持冷眼旁观的态度,否则他将被所有的政治势力所抛弃,其门第不但不能提高,甚至还很可能被人吞并,世族地位丧失,而这种败家之痛是任何世族都绝不能容忍的。所以,潘岳一开始就投身于权势极大的贾充门下;贾充死后,他曾一度依附于煊赫一时的杨骏;杨骏败亡,他侥幸获免,又以贾氏故吏的身份投靠于权势更大的贾谧。

总的看来,潘岳的仕途穷通系于贾家的盛衰,而贾家又和西晋王朝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贾充是司马氏篡权过程中冲锋陷阵的人物,为西晋王朝的诞生立下了汗马功劳,曹魏皇帝曹髦就是他亲自指挥杀害的。由于贾充作恶、积怨、树敌太多,晋朝建立后曾一度成为众矢之的,在司马炎的竭力庇护下才得以安然无恙。为了保住贾家的政治地位,贾充运用权术,将自己其貌不扬的女儿贾南风嫁给了晋武帝的傻儿子司马衷,并力保司马衷的太子地位不动摇,为日后贾皇后和贾谧把持朝政埋下了伏笔。

《晋书》中载,潘岳因才名太盛,遭到众人嫉妒,在朝中当了10年小官,后被外放为河阳县令,自负有才而郁郁不得志。这个记载经不起推敲,才太高、名太盛固然遭人嫉妒,但同时也是升迁的有利条件,才高名大而长期沉沦下僚,肯定另有他因。

潘岳在(《闲居赋》序中总结做官的经历说,从20岁到40多岁,自己曾8次调换工作岗位,一次提升官阶,两次被撤职(其中一次被除名,另一次是他没有就任),三次被外放。

那么,一个才名冠世的世族子弟,为什么经历会这样坎坷呢?

潘岳少年时即富有文才,乡里称为“奇童”。12岁那年,司马昭大将军府参军杨肇把女儿许配给他。19岁时,因为父亲迁为琅邪内史,潘岳随父到琅邪,留下了一篇完整的《射雉赋》和残缺的《沧海赋》。这两篇赋都以客观描写见长,显示出他优异的文学才能。虽没有直接抒发情感,但从活泼的笔调和雄健的气势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朝气蓬勃和奋发向上的精神风貌。潘岳进入官场之后,再没有写出过这样欢快、刚健的作品。

20岁时,潘岳被辟为司空掾。22岁那年,晋武帝行籍田大礼,潘岳代司空裴秀写下《籍田赋》。籍礼是一种昭示以农为本的国家大典,朝廷在田野中举行隆重仪式,皇帝象征性地扶一下犁,算是亲自参加了耕作,目的是起到“劝农”的示范作用。这种歌功颂德的作品一般虚浮无聊,而潘岳这篇赋却是传世之作,除了描写出色外,还写出了籍田的思想意义,并在颂扬中进行委婉、恰到好处的讽谏,不但舆论叫好,皇帝读了也觉得舒服,潘岳因此而声名大噪。

但名声大不一定就能得势。过了很久,潘岳才转为太尉掾,仍是事务官。任太尉掾期间,潘岳的岳丈杨肇(时任荆州刺史,加折冲将军)在迎战吴军时吃了败仗,被免为庶人,一年后病死家中。过了三年,杨肇的儿子、潘岳的大舅子杨潭也病死。杨家门庭开始衰微,潘岳在官场的前程,杨家是帮不上忙了。

由于才高名大而长期沉沦下僚,连属于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潘岳的不平衡心理可想而知。杨肇死去的第二年,32岁的潘岳发现自己已长出白发,这更加重了他的焦虑心境。京城内气派的官署、豪华的住宅以及高官贵族之间的频繁交游使他备觉凄凉,并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到了秋季,面对萧瑟的秋景,潘岳在沉思遐想中寻求慰藉心灵的契机,于是挥笔写下了著名的《秋兴赋》,抒发自己长期忍受压制的抑郁凄凉心境。他在序中大发牢骚说,自己本是山野之人,应该居住在山林茅屋,终日与田父野老交游于江湖林薮,却不知趣地出来做官,勉强厕身在朝官之列,早起晚睡瞎忙碌,就像池鱼笼鸟一样不得自由。

牢骚归牢骚,官场的诱惑力毕竟超过山林,潘岳是挣脱不掉的。他虽不善于官场争斗,但有时也难免有出人意外的举动。

有一天,宫中阁道旁的柱子上突然出现了一首讽刺挖苦山涛的童谣:“阁道东,有大牛,王济鞅,裴揩,和峤刺促不得休。”“鞅”是把车轭扣在牛脖子上的皮带,“”是牛拉车时兜在屁股上的皮带,“刺促”是形容忙碌不停的样子。当时,

朝廷老臣山涛位高权重,一些后进大臣如王济、裴揩等都逢迎他,童谣把山涛比做一头套在车上的大牛,王济在前边给他上套,裴揩在后边给他上套,和峤更是跑前跑后,忙个不休。

这几个人都是贾充的政敌,与贾充的关系可说是剑拔弩张。后来,人们很快知道这首童谣的作者是潘岳,于是潘岳被逐出朝廷,外任河阳县令。潘岳似乎得到了某种许诺,到河阳或许只是暂时避一下风头,所以他并不消极悲伤,虽难免有些牢骚话,但为官态度认真积极,忠于职守,勤于政事。

在河阳县,潘岳认识了寒士公孙宏。公孙宏是谯郡人,因贫穷孤苦到河阳给人种地。公孙宏具有极高的音乐和文学才能,潘岳很赏识,便诚心帮助、提携他。后来,公孙宏投靠楚王司马玮,成为昙花一现的政治明星。

潘岳在河阳县4年后,又转为怀县令,一千又是4年。这么漫长的等待,出乎他当初的意料,他有点等不及了。于是到怀县不久,他在《在怀县作》中表达了独处小县的寂寞感,一再表示对京师的留恋。潘岳最终被调回了朝廷,任尚书度支郎,后迁为廷尉评。

潘岳虽才学优异,名声很高,但身上的名士习气似乎不多。当时官场上,官分清浊,所谓“清官”,是位高权重,没有或很少有日常杂务的官,或官职虽不高,但人们都认为尊贵并容易升迁的官;“浊官”是日常事务多的官。高级世族垄断了清官名额,贵族名士即使做了浊官,也以不喜欢或不亲自处理日常公务相标榜。潘岳早先在朝中时做的都是浊官,这次调回朝廷做度支郎(财政官),廷尉评(司法官),也都是不能优哉游哉的事务官。

在廷尉评任上,不知因何潘岳被免官,闲居京城,这期间他写了一篇《狭室赋》,描绘免官后在洛阳居处之逼仄,说他游观了豪门大族的“甲第”后,回到自己的“陋巷”,实感太破败、寒酸。他说自己的房屋不蔽烈日,不遮风雨,炎夏在屋中,体内就像煮沸一般,身上挥汗如雨。一旦下起大雨,屋顶漏水,地面进水,锅灶淹没,器用漂浮。他的描绘显然夸张,不过却反映了他渴望改善现状的急切心情。

没多久,机会来了。晋武帝晏驾,弱智的司马衷即位,是为惠帝,朝廷权力格局大变动,皇舅太尉杨骏进位太傅,坐上了辅政的第一把交椅。他网络了一批有名的文人作为属官,以抬高自己的声望,其间,潘岳被辟为太傅府主簿。

太傅主簿当然是潘岳梦寐以求的职位,但好景不长,杨骏辅政不到10个月,楚王司马玮突然发动政变,杨骏及其大批官属被诛杀,当时未死者以附逆罪当全部连坐处死。幸亏发难之夜,潘岳不在京城,后赖公孙宏(时任司马玮长史,专生杀之权)相救,免于一死,除名为民。

司马玮政变得到了贾皇后和贾谧暗中支持,故杨骏死后,贾家势力大长,潘岳本是贾充故吏,与贾家关系密切,但因顶着个“附逆”的罪名,一时难以重用,在家赋闲了一年后,才被起用为长安令。

晋惠帝元康二年四月,满心不情愿的潘岳带着全家到长安赴任。侄子潘尼作诗为他送行,诗中说长安“人不安业,盗贼公行”,长安令决非美差。五月到了长安,呈现在潘岳眼前的长安哪像是秦汉帝都啊!整个长安城人烟稀少,街面萧条,金碧辉煌的宫殿已不复存在,遗址上长满了丰茂的杂草,原来的一个个闹市区、商业区以及众多气派的官署和豪华的住宅剩下的大概百分之一残存的楼台殿堂里野鸟翻飞,狐兔出没,一片荒凉破败。

外放做长安令,潘岳本来就心情抑郁,路上又添加了丧子之痛,加上长安令人震惊的凄然景象,他的心境更加郁悒,久久不能开朗。大约过了三年,潘岳被召回洛阳任博士,还没来得及拜职,母亲就得了重病。司马氏标榜“以孝治天下”,他照例是要辞职侍亲的,朝廷也就顺势免除了他的博士头衔。这次回洛阳是权臣贾谧的安排,免除了博士,意味着还有更好的职位在等着他。

贾谧得势后,俨然以文化保护人自居,广泛招揽名士,形成了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文人群体,史称“二十四友”,潘岳排名第一。在此期间,潘岳虽没有官职,但可经常以参加文人聚会或文化活动的名义频繁出入贾谧府第,与其他高级世族的交往也相当活跃。但潘岳一个文人围。着权贵转,当然免不掉趋炎附势的嫌疑。

潘岳在官场,总被有名或无名的沉重压在身上,压在心头,这时候才感到一身轻松,同时由于这次回京是他仕途的一大转机,也助长了他的好心情。母亲即将病愈时,他写下了著名的《闲居赋》。

和几年前的《狭室赋》相对照,潘岳这时的居处和生活已非昔日可比。对于以往的坎坷,他在赋中说:“退求己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陈力而就列。几陋身之不保,尚奚拟于明哲。仰众妙而绝思,终优游以养拙。”他从来不把自己的倒霉归罪于别人,总是说自己无能,不识时务:“巧智不足,拙艰有余。”也许这正表现了他性格的一大弱点:缺乏自信,总是受制于人,主体精神被压抑。不过也确实说出了一个也许他内心不愿承认的事实:缺乏官场“巧智”。

潘岳说自己要“优游养拙”,并非不要官做。当时希羡“隐逸”也是世族高官中的时髦,但世族们不可能离开官场到山林中当隐士,于是就将隐士形象进行观念重构。新的高层次的隐士是身在官场,心在山林,或径把官场当作山林,这样,在官场也不妨像隐居山林一样优哉游哉。当时的两句流行语就概括了这种新的隐逸观:“大隐隐朝市,小隐隐山林。”潘岳要“优游养拙”,打的就是“大隐隐朝市”的如意算盘。

潘岳的作品几乎篇篇都写得情真意切,但由于他后期在官场犯了封建道德的大忌,所以后人往往以怀疑的眼光审视他的作品,特别是他的《闲居赋》,被认为是“矫情”的典型,似乎成了“文章宁复见为人”的铁证。但如果把此赋看作是一个灵魂深陷官场痛苦挣扎而获得短暂解脱的表白,似乎更为合适。

母亲病愈后,潘岳入朝为著作郎,两三年内连连升迁,从著作郎转散骑常侍,迁给事黄门侍郎。入朝为著作郎的第二年年底,发生了一桩震动朝野的大事件:太子被废为庶人。太子非贾皇后亲生,对贾后、贾谧专权深为不满。一旦惠帝升天,太子即位,贾家很可能有灭顶之灾,所以贾后、贾谧处心积虑要废掉他,另立贾后亲生子为太子。

据《晋书·愍怀太子传》载,潘岳参与了废太子事件。一天,贾后谎称皇帝患病,传太子入朝。太子来到,贾后避而不见,太子被领到一处别室。一个婢女端上酒,说是皇帝赐的,逼太子喝得大醉。这时又一个婢女捧来纸笔和一张草书文稿,让太子抄写下来,文稿模仿祈祷神灵的文体风格和太子平常流露的心意:“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而这篇文稿的制造者就是潘岳。

这段记载疑点甚多。史载,太子天资聪颖,好多大臣都把重振朝纲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他怎么会轻易上这个当?太子是奉召入宫侍父疾的,入宫后不但没有见到父亲,连召他的贾后也没露面,反被领到一个不相干的地方,能不引起他的警觉吗?即使这酒真是皇帝赐的,一个婢女

怎能逼太子喝得大醉?太子醉得还能写字,难道就看不出来这是一篇篡逆之文吗?

况且,若这篇文辞是潘岳所拟,这也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事件,可《晋书》本传却对此事只字未提,是作者的无意疏忽,还是对此事也有怀疑,有意不提呢?

此事虽然还可以在《资治通鉴》中查到,但当时司马光处在封建正统观念得到全面强化的时代,并且他认为编史就肩负着维护封建纲常的重任,所以他毫不怀疑地记载这件事,应该是顺理成章的。

不管怎么说,太子的手稿确实被摆在了朝堂上,让众大臣来辨认评判。这是铁定的谋逆大罪,如果属实,是谁也不能为之辩解的。历史文献没有留下太子的辩白,太子有没有辩白不得而知。大臣中确实有人表示怀疑,提出对太子的处理要慎重,可是谁也无法否认这是太子的笔迹,史书上说是畏于贾后的权势,没人敢说真话。历史细节究竟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如果说潘岳与贾家的密切关系,原先还仅表现在感情上和表面上的话,那么通过废太子事件(如果他真的参与的话),他的命运就和贾家紧紧连在一起了。

晋惠帝年间,国家政治形势迅速恶化,分封各地的藩王都在加紧扩充自己的势力,拥兵自重,觊觎朝廷,伺机作乱。汉末以来,“内附”的少数民族早已不堪酷吏贪官和骄兵悍将的压迫,也在积聚势力,蠢蠢欲动。西晋王朝就像架在干柴堆上的一个空架子,只等有人点一把火来把它烧垮。

废太子事件成了点燃这堆干柴的导火索,火势迅速蔓延大半个中国。先是西晋统治集团内部的相互残杀,史称“八王之乱”;紧接着是少数民族纷纷作乱和边外少数民族纷纷进入,汉族政权被赶出中原,北方陷入了持续的动乱中,中国陷入了300年的南北分裂状态。

太子被废不到4个月,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彤发动军事政变,矫诏废贾后为庶人,诛杀贾谧及其党羽数十人,随后又处死贾后。司马伦入朝执政,自封为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并预谋废帝自立,而此时司马伦所最倚重的人是孙秀。

根据《晋书》记载,有两个出身下层的人对潘岳的生死关系极大:一个是他在琅邪时认识的孙秀,另一个就是公孙宏。公孙宏在生死关头救他一命,让他又多活了八九年后,由孙秀把他送上断头台。

孙秀在琅邪任杂役小吏时曾服侍过潘岳,此人八面玲珑,极会投机钻营,多方攀附高门,像潘岳这样的贵族子弟自然是他百般讨好的对象。但潘岳很讨厌他的为人,多次羞辱他,可能还打过他的耳光,踢过他的屁股。后来,孙秀缠上了琅邪当地世族王戎、王衍兄弟,得到举荐,再后来他投靠司马伦,得到亲重。司马伦攻破洛阳,诛灭贾谧,把持朝政,孙秀任中书令,专生杀之权。经历过屈辱的小人一旦得志,往往表现得极其残忍,经孙秀之手,杀人无数,凡与他有宿怨的人无一幸免。

潘岳自度恐难逃脱孙秀的加害,但还怀着一丝侥幸,所以没有离开已成为灾祸之地的朝廷。除了不愿离开朝廷外,可能还有不敢的成分,在这个敏感的时期,也许他认为像他这样心里极不蹋实的人只有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才能免除灾祸。

不管怎么说,潘岳没有离开朝廷、离开官场,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暴露了他极其缺乏政治理性或政治智慧。

果然,政变后三四个月,53岁的潘岳就被孙秀以谋反罪杀掉了。

潘岳平日在官场趋附权贵,母亲曾不止一次告诫他:“安仁,你当知足,怎能趋附不已呢?”但他就是停不下来。潘岳被绑赴刑场,匆匆与母亲诀别时,史书只记下了他一句话:“负阿母!”这三个字中该包含多少悔恨之情啊!

潘岳被司马伦和孙秀杀掉,似乎是势所必然的,即使抛开他是否参与废太子事件,是否参与石崇密谋不说,他还有三条刺激司马伦和孙秀杀人嗜欲的动因:其一,他曾死死地得罪过孙秀;其二,他是贾谧的亲信之一,其三,他曾作赋讽刺过司马伦。

潘岳因为是作为乱臣贼子被杀的,所以在司马伦当政期间无人敢正式安葬他。第二年四月,齐王司马同起兵诛杀司马伦、孙秀等人,潘岳的侄子潘尼才将其安葬在其父潘玭墓旁,并立起墓碑,刻上“给事黄门侍郎潘君之墓”的碑文。

古代文人大多有很高的政治欲望,想在治国安邦上露一手。潘岳做官的才能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在政治上无所建树,靠做官追求私利,不仅搭上了身家性命,还落得永世恶名。他骨子里是一介文人,文学才能要比做官才能高很多,所以在他生前身后几百年,人们只看重他的文学成就。

自从曹丕在中国第一部文学批评专著《典论·论文》中提出“诗赋欲丽”的观点后,魏晋南北朝文学一直是沿着追求形式华美的路子走的。曹植、王粲首先在创作上树起了第一块里程碑,第二块的树立者是潘岳和陆机。

潘岳的诗文形式华美、明净和畅、浅近切情,在南北朝时期一直受人推重。在《诗品》的序中,钟嵘说:“陆机为太康(晋武帝年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排名次序是陆机第一,潘岳第二,张协(景阳)第三。但因张协的影响要比前两位小得多。从南北朝开始,文学评论界就已习惯于将潘、陆并称。

曹丕在《与吴质书》中说:“古之文人类不护细行。”观念上开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原谅文人品行污点的先河。刘勰《文心雕龙》专辟《程器》一篇,列举了一系列文人品行污点的例证,讨论作家的品德才干问题,其中有一条就是潘岳伪造了诬陷愍怀太子的祈祷文。

但刘勰辩驳说,古之将相,道德品质问题实在太多,如春秋时的管仲曾经盗窃,战国的吴起非常贪淫,汉初陈平污迹斑斑,周亚夫和灌婴之间互相嫉妒、乱进谗言等等,真是不可胜数,就连孔子的后代子孙、汉哀帝的宰相孔光竟然也去讨好哀帝的同性恋伙伴董贤,何况长期沉沦下僚的潘岳呢?他认为,文人之所以在品格上留下把柄,并不一定是由于本身有多不好,人的秉性万殊,各有长短,若非圣贤,难以求全责备。然而将相位高权重,有污点无人敢扩散;文人职位卑下,有污点就被任意宣扬。对此刘勰慨叹道:“这就是长江、黄河之所以洪流奔涌,涓涓细流之所以曲折难行啊!”

潘岳的文名虽很大,但由于门第不高和仕途坎坷、长期寄人篱下而形成了一种难以驱除的自卑感,他终日诚恐诚惶,很少有心境平和的时候,正如他在《西征赋》中所说:“我时时处处受拘束牵制身不由己,就像浮萍、蓬草一样被任意驱使,官位低下没有保障,说不定名节也随时毁灭,我就像破蛋壳里的鸟卵,巢将覆时的乳燕,心里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潘岳经常处在仕与隐的心理冲突中,想归隐又合不下仕途的利益,始终无法安顿好自己的灵魂,为官时惊悸不安,无官时烦躁不安,总有一块阴影笼罩心头。其实,潘岳的心灵并不卑鄙阴暗,他过分重情感,有恩必报,笃于友情。贾家对他恩重如山使得他感激涕零,杨骏虽是贾家的政敌,但对自己不薄,所以他也始终对杨骏怀着一份感激和同情。他对政治关系的残酷性缺乏深刻的理解,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政治关系和个人感情上的亲密关系搞混淆。

潘岳的性格是悲剧性的,而悲剧性的心灵总是异常敏感的。他对周围事物和人生痛苦的感受都超乎常人,对最能致他死命的政治凶险当然也有敏锐的感受,因此即使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一种莫名的危机也会自动生发出来折磨他。他有时也自恨不争气:“嗟鄙夫之常累,因既得而患失。”(《西征赋》)可是却不能理性地主动应对,只能凭感性被动应付。

潘岳的内心痛苦太深重了,以至于再无余力去追求人生更高的旨趣,甚至连达观一点也很难做到。因此他缺乏理想,只顾眼前,但又不甘心沉沦、堕落,于是,内心时刻在苦苦挣扎,生命对他逐渐变成了一种负担,一种惩罚。

对于这样痛苦的人,死亡正好是一种解脱。

潘岳的创作都是他当时心境的真实流露,我们不能以他后来的作为与以前心境的不对应而否认他当时心境的真实性。深入地阅读潘岳的人生和创作,就会自然得出潘岳是“文章足以见为人”的。

千百年来,潘岳被认为是无行文人的典型,被杀头是罪有应得,但史学家的态度原本不是这样的,《晋书》中载,史臣曰:“……斯才也,而有斯行也,天之所赋,何其驳欤?”

潘岳的侄子潘尼与潘岳一样攀附贾谧,司马伦篡位、孙秀执政时他装病回家,逃过一死,闻司马同起兵征讨,又奔赴之,后位至公卿,以太常卿善终。虽然一生没有什么政绩,潘尼却落下了比潘岳好得多的名声。假如潘岳在司马伦入京前后暂退一步,他的后世名声会如何呢?他的《闲居赋》是否还被认为是矫情之作呢?

明末清流张溥在研究了潘岳和潘尼的生平和创作后,对二人生前命运和身后声名的巨大反差深感不平和无奈,在《潘太常集题辞》中感慨万分地发议论说:“存没异路,荣辱天壤。逃死须臾之间,垂声三王之际。至今诵《闲居》者,笑黄门之干没,读《安身》者,重太常之居正。人物短长,亦悬祸福,泉下嘿嘿,乌谁雌雄?即有不平,更能收召魂魄、抗眉而争列哉!”是的,身后是非谁管得!笑骂者尽管笑骂,我却愿为潘岳掬一把惋惜同情之泪。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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