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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歌手秦少游(三)

2008-11-10许伟忠

百家讲坛 2008年19期
关键词:秦观苏东坡

许伟忠

[上期回放]元丰元年四月,秦少游第一次见到了仰慕已久的文坛领袖苏东坡,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拜师之后,秦少游成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其政治命运和苏东坡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同起落,共浮沉。在东坡的关爱、提携下,少游成长迅速,以一曲曲充满真情的心灵之歌打动了社会各界不同层面人士的心弦,日后更成为“婉约派”的一代词宗。

九万扶摇从此始

1、举试不第

元丰元年(1078年),步入而立之年的秦少游第一次进京赶考便初尝了失败的滋味,再试不第,直至元丰八年,历时三届科考的他方才榜上有名,时年已经37岁。

以秦观的才情,在以文章选人的封建科举年代榜上题名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为何他会屡遭挫折呢?

首先,败在情理之中。

秦观参加科考之时,正赶上王安石改革科举制度。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以经义、论、策试进士是王安石新法的重要内容,当时,“王安石以所训释《诗》、《书》、《周礼》三经上进……遂颁于学官,号曰《三经新义》。一时学官无不传习,有司纯用以取士。”(《宋史纪事本末》)这样的改革对秦观来说,无异于抑长就短。擅长辞赋的秦观对《三经新义》并不熟知,而取士又非《三经新义》不可,这便注定了他的科举之路不可能一帆风顺。

虽然对过去的以诗赋取士十分留恋,但为了应举,秦观不得不开始学习《三经新义》,每每牢骚满腹,不以为然,在致苏辙的信中曾说:“但乡闾士子类皆从事新书,每有所疑,无从考订。而先生长者,皆在千里之外,以此良悒悒耳。”所谓“新书”,是指当时风行的“王学”。学新书有疑问无法考订,而欲求教,所谓的“先生长者”又在千里之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从中大约可以看出秦观败北的客观原因。

其次,少游自身的因素。

一则工夫下得不足。

人们常说,成功=天才+勤奋。少游自幼聪明过人,然而却不怎么勤奋。在《精骑集序》中,秦观这样评价自己:“予少时读书,一见辄能诵,暗疏之亦不甚失,然负此自放,喜从滑稽饮酒者游,旬朔之间,把卷无几日。故虽有强记之力,而常废于不勤。”虽有过目成诵之才,却因此而放任自己,与一些性格特别、好饮酒的人优游乡里,这也许有益于张扬个性,发展其在辞赋方面的才华,然而要应付以《三经新义》为蓝本的科考,显然难以适应。

二来太过于“轻敌”。

当年四月进京途中,秦观途经徐州时,拜谒了仰慕已久的文坛盟主苏东坡,并得以拜东坡为师,生平夙愿得以实现。初次见面,东坡对少游便十分赏识,苏辙更以“谪仙人”相许,对秦观评价颇高。苏氏兄弟的评价,使得初出茅庐的少游名声大振、身价倍增,自然还有点儿兴奋不已。

这种兴奋心情在京城表现得非常明显,秦观在《送钱秀才序》中自述道:“去年夏,余始与钱节遇于京师,一见握手相狎侮,不顾忌讳如平生故人。余所泊第,节数辰辄一来就,语笑终日去。或遂与俱出,遨游饮食而归,或阙然不见至数浃日,莫卜所诣。大衢支径,卒相遘逢,辄□骂索酒不肯已,因登楼,纵饮狂醉,各驰驴去,亦不相驰谢。异日复然,率以为常。”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竟然如此熟不拘礼,一见面就毫无顾忌地相互嬉骂打趣,纵饮狂醉,“一燕(宴)费十数万钱”。决定人生前程命运的大考在即,少游却率性而为,放荡不羁如此,显然是过于“轻敌”。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参加考试,其结果可想而知。

2、落第之后

少游落第在许多人看来是爆出了个冷门,多少有点出乎意料,对其欣赏有加的恩师和挚友们很快就作出了反应。苏东坡认为,是现行的考试方法埋没了优秀人才,他在寄给少游的书简中说:“此不足为太虚损益,但有司之不幸耳。”意思是说少游应试不中,不会损害到他个人的才名声望,而是那些不识人才的主考官们的不幸和悲哀。苏辙接到少游的书信后,很快复函并且作诗《次韵秦观见寄》回赠,诗中有“垂耳困盐车,捐金空买骨”之句,把少游比作尚困于盐车之下的千里马。

师长、挚友们寄书、寄诗,给遭受挫折后的少游以无限的安慰,使其尽管遭遇“亲戚游旧,无不悯其愚而笑之”的窘境,亦能坦然相对。

落第回家之后,秦少游虽然情绪低落,但并不自卑,在给东坡的信中说:“寸长尺短,各有所施;凿圆枘方,卒以不合。亲戚游旧,无不悯其愚而笑之。此亦理之必然,无足叹者。”他以“尺长寸短”、“凿圆枘方”为喻,表明初试不中只是自己才华不为世俗所容;世人耻笑,只是世俗之见而已。

返回高邮之后,秦观狂放性格大为收敛,前后判若两人,他深居简出,闭门读书,而不再像往日那般与滑稽饮酒者优游乡里。他作《掩关铭》云:“元丰初,观举进士不中,退居高邮,杜门却扫,以诗书自娱,乃作掩关之铭。”

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钱节次年来访,当时高邮邑令正好是其连襟,留他数十日。而秦观杜门不出,不仅没有去县衙拜访,在钱节登门时也变得彬彬有礼,两人“相与论诗书,讲字画,茗饮弈,或至夜艾,而绝口未尝一言及曩时事也”(《送钱秀才序》)。

同是两个人,先前是何等的放纵,而今又是何等的拘谨!其实只要了解秦少游的人生志向,我们就会知道这一切就尽在情理之中了。

3、二次应试

秦少游第二次应试是在元丰五年(1082年)春,令人遗憾的是他再次落第。重蹈覆辙,尽管有人事纷扰,但秦观缺乏自制,放纵自己仍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徐谱》中载:“春,先生在京应举,生活澜浪。”更有甚者,“参寥言旧有一诗寄少游,少游和云:‘楼阙过朝雨……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孙莘老读此诗至末句,云:‘这小子又贱相发也!少游后编《淮海集》,遂改云:‘经旬牵酒伴,犹未献长杨。”(《王直方诗话》)

孙莘老读诗至“平康何处是?十里带垂杨”处为何大为光火呢?原来“平康”即平康里、平康坊。《开元天宝遗事》中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以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

新进士以红笺名纸(类似于名片)到平康坊宿妓或春游携妓,在唐人看来不过是平常之事,但秦观应试在即,前程未卜,竟有如此闲情逸趣,寻问“平康何处是”,难怪作为师长辈的孙莘老忍耐不住,加以苛责,“恨铁不成钢”。

比之初试,第二次的失利对秦观的打击更为沉重,因而失意之情更为强烈。在《画堂春》中,他以“杏园憔悴”喻落第失意之情:“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4、如愿以偿

两次失利后,虽然无比失意,也有牢骚,但秦观继续走仕进之路的初衷没有改变。元丰八年乙丑(1085年),秦观37岁,这一年他终于如愿以偿,蟾宫折桂。

这一次的成功并非偶然,反而印证了当今的一句流行语:机会总是青睐有准备的人。第二次落第后,秦观“退居高邮,杜门却扫”,深刻反省,在《精骑集序》中对自己做了一个较为客观的分析:

年少时候天资聪颖,过目成诵,久而不忘,却因此自负,勤奋不足。等到年纪稍长,虽然勤奋,而记忆力已经衰减。不勤与善忘,就是屡败的原因。

这其中虽有自责、自谦的成分,但基本也是实情。秦观最后总结说:“少而不勤,已经无可追悔;长而善忘,尚可以勤补之。”第三次的成功正是对他勤奋读书的一个回报和慰藉。

不过,秦观的这次科举之路可谓一波三折。元丰八年科考虽然如期举行,但是考试过后却发生了几个重大意外:先是神宗皇帝驾崩,朝廷上下忙于治丧,科考的种种后续工作顾及不上;接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贡院失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大部分考生的试卷。

对于这场奇怪的大火,《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有较详细的记载:

“是夜四鼓,开宝寺寓礼部贡院火,承议郎、韩王、冀王宫大小教授兼睦亲、广亲宅讲书翟曼、奉议郎陈之方、宣德郎太学博士马希孟皆焚死,吏卒死者四十人。

“丁亥,三省言:礼部贡院火,试卷三分不收一分,欲令礼部别锁试。从之。”

贡院失火,大小官员以及吏卒死者数十人,试卷烧去三分之二多,朝野上下为之震惊。朝廷急忙采取善后措施,第一是严厉处分相关失职官员,第二是重新举行考试。

可以想见,这场大火在当时引起了一场怎样的轩然大波。对于举子们来说,大约是怨声载道甚至要哭爹骂娘了。而秦观前两次不中,第三次又被烧掉了试卷,还要再考一场,何其倒霉之至!然而好事多磨,有惊无险,终以喜剧结局。

及第之后,秦少游上了一个《谢及第启》,虽然是援引惯例,却也率直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光灵遽披,愧幸特深……风俗莫荣于为儒,材能成耻于不仕。圜冠方履,求自试者几千万焉;血指汗颜,获见收者才四百耳。既甚严其程度,宜尽得于豪英。如某者,淮海孤生,衣冠未系。志在流水,尝辱子期之知;困于盐车,颇为伯乐之顾。”

“光灵遽披,愧幸特深”说明其欣喜、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风俗莫荣于为儒,材能成耻于不仕”则表明了其以读书为儒为荣、以不仕为耻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这也是秦观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的内在动力。天下儒生求取功名者几千万,而三年一次的考试,中进士者仅仅400人左右,自己能够脱颖而出,着实令人钦佩。

此时的秦少游,有着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久困盐车遇伯乐的侥幸和感恩之情。

岁七官而五谴

北宋时期党争空前复杂、激烈,有人形容如苍茫之大海,时而暗流汹涌,时而浊浪惊天。秦观作为一个不谙政治斗争的一般文职官员,无可幸免地被深深卷入其中。从此,党争的漩涡无情地湮没了他的政治理想,毁灭了他的美好人生,铸就了一代悲情歌手的悲情人生。

1、初经政坛风雨

北宋新、旧党争,始于王安石变法。从神宗熙宁、元丰年间哲宗即位,到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变法宣告失败,前后大约15年时间,其间有三次重大的历史事件:

一是“熙宁变法”,即“王安石变法”。

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影响巨大而深远的变革。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实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设立置制三司条例司,实施均输法、青苗法、市易法等,力图改革积弊,改变国家积贫积弱状况,富国强兵。然而,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人物,包括苏东坡、孙莘老等人对此持有不同政见。新、旧党争的主要分歧在于改革的切入点和改革进程的推进:王安石侧重于变更法制,而苏东坡侧重于“任人”;王安石主张激进速达,而苏东坡主张渐进缓成,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变法之初,秦观尚未形成自己的政治观点,在走上政坛之初,他对新法并不完全排斥。在元祐三年应制科所上的策论中,他较系统地阐述自己的政见,既不反对新党的免役法,也不反对旧党的差役法,而是建议“悉取二法之可用于今者,别为一书,谓之《元祐役法》”。这绝非政治上的“骑墙”,而是新、旧之法的确利弊互见,悉取二法之长,实为真知灼见。

二是“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在44岁时遭遇的一次“文字狱”。案件由御史台举报并审理,因宋代御史台又称“乌台”,苏东坡罪名因诗而起,故称“乌台诗案”。苏东坡因对王安石不顾社会承受能力,急速推进改革不理解,自己的意见不能通过正常渠道被采纳,故而经常在诗歌中讥讽新法。不料监察御史舒直抓住把柄,在给皇帝的奏本中无限上纲,歪曲东坡与皇帝处处唱反调,最恶毒的是诬说苏东坡的《咏桧诗》有不臣意,说其中“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唯有蜇龙知”的“龙”是影射皇上的。

案发之时,秦观恰在会稽一带漫游。惊闻恩师有难,他心急如焚,急忙与参寥等人乘一小舟渡过钱塘江,赶到吴兴,找到与东坡相厚的陈书记、钱主簿等人了解案件详情,商量营救之策。当时少游与参寥尚为平民百姓,陈书记、钱主簿也官微言轻,根本无力挽回局面。而少游还尚存一份天真,认为苏东坡做官为人,“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内不愧心,某虽至愚,亦知无足忧者”(《与苏黄州简》)。因此只是担心老师进京路途艰辛,而至于忧戚难安。

苏东坡入狱后,其弟苏辙等亲朋故交都不避凶险,协力救援。最关键时期,还是王安石面呈神宗信中的一句“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扭转了局面,苏东坡最终被释放。

苏东坡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仍然背上了一个“讥讽政事”的罪名,被贬黄州,充任团练副使,其他如苏辙、王巩、黄庭坚、孙觉等人,皆受株连被责罚。

三是元祐更化。

1085年,神宗皇帝早逝,年仅10岁的哲宗赵煦即位,次年改元“元祐”。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为相,“以母改子”,恢复祖宗法度,全面废止王安石新法,斥逐新党人士,前后历时达9年,史称“元祐更化”,而拥护“元祐更化”的官员被称为“元祐党人”。

这个时候,秦少游初入官场,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基层官吏,但比之原来纯粹当看客不同,现在他也有机会表达自己的见解了。其间,他写了《国论》、《主术》及《财用》上下篇等策论,表明了拥护“元祐更化”的态度:“熙宁、元丰之间,大臣用事,始作法度,与时变通,青苗、免役、市易之利,相次而作……无名之取,额外之求,盖不可胜数。天下之财太半归于公室矣……陛下即位以来,始深知其弊,凡法度之不便与民者,一切罢去。吏尝以掊克进者,相继而黜。”(《财用》)

文章观点鲜明,指称新法明显存在与民争利的弊端,朝廷罢去新法,罢黜“掊克”(以苛税搜刮民财的官吏)是明智的举动。

然而,世事难料,官场政治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元祐更化”过程中,太皇太后高氏以及司马光等无视小皇帝哲宗的存在,肆意妄为,为日后党争进一步激化埋下了祸根。

2、屡经宦海浮沉

元祐年间,旧党当政,新党在野。旧党分裂为洛、蜀、朔三党,洛党以程颐为首;蜀党以苏东坡为首;朔党以刘挚、梁涛等为首,党争表现为旧党之间的斗争。其时,秦少游先后在蔡州、京城为官,他别无选择地站在了老师苏东坡一边。

由于各党力量役有绝对的明显优势,此消彼

长,少游的命运就好像一只颠簸于苍茫大海的小船,海面有风浪,海底有暗礁,其境遇一波三折,浮沉起落。

元祐三年九月,秦观因苏东坡和鲜于子骏的推荐,被召至京城,参加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考试。他不仅把应制科看作进身之道,还认为是展示胸中才华抱负之良机,故而作了精心准备,进策论50篇,并在《进策·序篇》中作了诚恳的表白。

然而此次应制科,秦少游无功而返,原因并非成绩未能应格,而是因为受到洛党攻击,之所以受攻击,乃因他与东坡的亲密关系及其在党争中的鲜明态度。

少游所上策论中的不少议论为党争而发,其《朋党》云:“臣闻朋党者,君子小人所不免也。人主御群臣之术,不务嫉朋党,务辨邪正而已。斜正不辨而朋党是嫉,则君子小人必至于两废,或至于两存。君子小人两废两存,则小人卒得志,而君子终受祸矣。”其主要观点是对朋党不能一概而论,要区分邪正,否则就有可能导致君子、小人或两废或两存,而两废两存的结果都是小人得志,君子遭殃。其中影射洛党为邪党、小人,应“废”之;蜀党为正党、君子,应“存”之。

这些言论无异于引火烧身,必然招致洛党攻讦,他与黄庭坚、王巩等人一起皆被“诬以过恶”,幸好任宰相的范纯仁“怜其孤单,不即闻罢,使得自便,引疾(托病)而归”。秦观第一次进京为官的机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丧失了。

秦观回到蔡州一蹲就是三年。元祐五年(1090年)五月,他被召至京师,任为太学博士,但洛党骨干分子朱光庭立即跳出来上书弹劾:“新除太学博士秦观,素号薄徒,恶行非一,岂可以为人之师?伏望特罢新命,别与差遣。”所谓“薄徒”、“恶行”无非还是与应制科时所诬“恶行”一回事,仍然是指少游在蔡州期间与坊间歌女多有往来,为对手的攻击留下了口实。但这样一些似是而非的指责恰恰很具杀伤力,朱光庭的意见被采纳,少游当月就被罢去太学博士之职。之后,升降反复不断。

是年六月,得范纯仁、蔡肇再次推荐,秦观始任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七月,少游由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迁正字,但任职不到两个月即被罢免,依旧校对黄本书籍。

元祐八年六月,少游重新被拔擢为秘书省正字;七月,迁史院编修,授左宣德郎;八月,少游正式就任。这时,他职务的全称为“国史编修官、左宣德郎、秘书省正字”,是其一生中仕途的巅峰。

然而好景不长,当年九月三日,太皇太后高后辞世,十一月,哲宗开始亲政,政局孕育变化,一场更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苏东坡以翰林、侍读二学士身份出知定州,荐举李端叔为签判与之随行,秦少游在与李端叔的送别诗中云:“休计浮名千载后,且欣汤饼一杯同。何时并筑邗沟上,引水浇花半亩宫。”“半亩宫”即高邮的半亩塘,此诗表明少游预感政局将变,希望能回归故乡,引水浇花,度过余生。

然而,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少游连这简单的想法也难以如愿了。

3、久陷迁谪苦旅

哲宗亲政后,起用新党代表人物章□为相,旧党中吕大防、苏辙、苏轼等领军人物皆被罢职外放,苏门其他人黄庭坚、张耒、陈师道等无一幸免。而秦观从绍圣元年(1094年)三月遭贬后,“岁七官而五遣,历鬼门之幽关”,以戴罪之身置身于瘴疠荒蛮之地,脚步从此再也没有踏上故乡的土地。

绍圣元年,秦观自国史编修官被贬为馆阁校勘,被赶出京城,外放担任杭州通判。被贬前,他已有预感,作《江城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词中抒写即将离京之忧思,末句化用“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意,伤感之至。

约四月,少游离京踏上贬谪之途,作《风流子》:“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遭受沉重打击后,少游心乱如麻,愁绪无以排解。遥望前程,天低云暗,流水悠悠;斜阳山外,暮色苍苍;一叶孤舟,穿行其间,充满孤寂、落寞和伤感的情绪。

船行途中,尚未到达杭州,厄运又至。少游被削去馆阁校勘之职,再贬“监处州酒税”,被贬的罪行有两条。

其一是消极对抗。少游伤感之余,出世思想渐渐占据上风。至汴水之上,他又作《赴杭停之汴上作》诗一绝:“俯仰觚□十载间,扁舟江海得身闲。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意思是说,我这一生忙忙碌碌,在那僧床之上睡得太少,欠账太多,有点辜负它们了。如今我已经是一个闲人,可以一一来偿还了。这明显是在发牢骚,向皇帝老子撂挑子。此诗一出,监视者便立即打了小报告,指责少游心怀不满,消极对抗。

其二是影附苏轼,增损《实录》。所谓“增损《实录》”,是指元年间,少游与范祖禹、黄庭坚等人参与修编先帝《实录》。御史刘拯攻击少游等人“窜易增减,诬毁先烈”,即随意增删篡改,诬毁先帝神宗皇帝,要求朝廷追究苏轼之罪,褫夺秦观职务。其后,御史周秩再次上奏,认为对少游处罚还不到位,于是下旨再降少游为左宣议郎。

处州是少游贬谪途中的第一个落脚点,刚到处州之时,境况艰难,甚至难觅一栖身之地。生活处境的巨大落差,导致少游心理上巨大的落差。在处州的第二年,少游春游处州府治南园,写出了著名的《千秋岁》,词末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感伤之至,世人为之震惊。

随着时间推移,少游似乎渐渐适应了谪居的恶劣环境,愤懑、牢骚的心态也渐渐平和下来。《处州水南庵二首》较真实地写出了少游在处州的工作、日常生活和心态:“竹柏萧森溪水南,道人为作小圆庵。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诗人在闹市征收完了鱼肉等各类税赋后,只身来到庵中,有时面对佛陀静坐,有时静坐蒲团之上,与数竿碧玉般的翠竹默默相对,偶尔也用长长的井绳打来清水,为老僧煎茶熬粥。

尽管与佛陀共处是在工作之余,八小时以外,朝廷也还是不能容忍。专事监视的人弹劾他“不职”,于是秦观又被罢去监处州酒税之职。

免去收税的差事后,少游更加无所事事。次年春,他前往处州南面的囿山法海寺中修忏,抄写佛书,并书绝句《题法海平□黎》于寺壁之上:“寒食山州百鸟喧,春风花雨暗川原。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春风花雨,百鸟争喧,如此美好时光,少游却无亲朋可以相聚,无知己可以倾诉,只能远离尘世,把自己藏在深山古寺,面对青灯黄卷,默默抄写佛书,洋洋七万言,可知他在此消磨了多少大好春光!

虽然一心从佛老中寻求精神寄托,但这并不等同于皈依佛门。秦观的政治生涯忽阴忽晴,多阴少晴,到后期简直就是阴云密布了,但是他始终没有真正放弃。他是性情中人,喜怒哀乐往往形之色而溢于言。佛老只不过是他寄寓坎坷身世的一个载体,认识混浊官场的一个窗口,排遣满腔愤懑的一个渠道。因此,与其家庭“世崇佛氏”不同,少游之于佛老是通晓而不是笃信,是

有造诣的学者,而不是虔诚的信徒。

对于这一时期少游所作所为,《宋史·文苑·秦观传》记载:“贬监处州酒税,使者承风望指,候伺过失,既而无所得,则以谒告写佛书为罪,削秩徒郴州。”可见,少游在谪居期间还是十分检点的,以致专门监视挑其过失的使者“既而无所得”,但欲加其罪,何患无辞!抄写佛书竟然成为一大罪状,于是再贬往郴州编管。

绍圣四年九月,少游又一次遭贬,《本末·逐元□党人》载:“追官勒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以附会司马光等同恶相济也。”罪名依旧仍然是“附会司马光等”旧党,处分却升级了。“特除名永不收叙”,大约相当于永远开除出党,大有要把少游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使其永世不得翻身之势。

元符三年(1100年)春正月,哲宗驾崩,徽宗赵佶新立,向太后垂帘听政。徽宗为巩固统治地位,希望调停两党之争,以大公示天下,故改元“建中靖国”,表明“无偏无党、执中居中”的政治倾向,并采取了顺应民心的措施,结束党派争斗,召回贬逐之臣。于是旧党领军人物范纯仁、苏东坡等都纷纷徙往内地。少游命运亦开始转好,二月有诏令其移英州;未及动身,四月又诏令移衡州,不久又接到诏命,恢复宣德郎职务并放还。少游且喜且悲,作《和陶渊明归去来辞》表达了这种复杂的心境:“眷眷怀归今得归,心知免而犹悲。”久久盼归,遇赦放还,心中犹悲,竟然难以相信是梦是真,“疑是梦而复非”。

秦观于七月启程离海康北归。经容州,过衡州,月余到达藤州。八月十二日,在藤州光华亭饮酒赏景,酒后醉卧,醒来后急要水喝,当家人端着水盂来到跟前时,少游已经含笑撒手人寰,时年52岁。闻知噩耗,东坡痛彻肺腑,仰天悲呼:“哀哉少游,痛哉少游,遂丧此杰耶!”(《与范元长书》)

一代文坛巨星竟至遽然陨灭,令世人扼腕痛惜,但让人稍觉欣慰的是,秦观当时已经结束一贬再贬的厄运,遇赦北归,带着一个好的心情踏上不归之路。

4、漫漫归乡路

秦观在《自作挽词》中,尽管已经把死后情景想象得悲惨异常,但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放还北归之时,形势虽稍有宽松,但党禁尚未完全解除,离平反尚有较大距离,因而其灵柩不能获准直接回乡安葬,以至滞留他乡达5年之久。

原来,徽宗的建中新政只实施了一年,随着向太后的去世,即改元“崇宁”。崇宁者崇奉熙宁之意也,从建中到崇宁,标志着徽宗放弃了执中之道,政治天平重新倾向于神宗年间的“熙宁变法”,倾向于新党。厄运再次降临旧党人物头上,秦观、东坡等故去之人也不能幸免。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徽宗采纳宰相蔡京的主张,下诏立元祜党人碑,将吕公著、司马光、苏辙、苏轼等120人定为奸党,由徽宗亲自书写姓名,刻于石碑上,立于文德殿端礼门外,此碑被称之为“元祐党人碑”,少游名列余官之首。第二年七月,蔡京再次上奏,以元祐奸党姓名虽颁行天下,天下人却未尽知为由,请旨于京城以外的各路府州军,遍立元祐党人碑,以昭示天下万世,得以获准施行。

将所谓“奸党”的名姓刻石立碑,遍行天下,这一招在中国历史上可算是一个创新,其用心可谓歹毒之至:让奸党之名天下尽知,无藏身之所,无立足之地,无颜面对天下之人;刻石永不磨灭,可“永为万世子孙之戒”。不仅在世遭罪,还要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直到崇宁四年(1105年),秦观去世第五个年头的早春,“奸党”之人终于盼来了一线曙光,朝廷下诏解除了元祐党禁。《秦谱》载,元祐党禁解除后,少游之子秦湛才得以奉其灵柩归葬广陵,少游终于叶落归根。少游生也途中,死也途中,死后其灵柩仍不免滞留途中,遭受长途跋涉之苦,其一生漂泊,何其坎坷艰辛!

从长沙至广陵,路途漫漫。一路行来,少游生前好友们纷纷哭祭于途中。经黄州时,秦湛拜谒父亲同门师友张耒,张耒特为作文祭奠:

“……呜呼少游,淮海之英。自其少时,文章有声。脱略等辈,论交老成。众誉归之,谁敢改评?聿来秘书,亦既飞鸣。脱身亟去,事变随生。呜呼,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上寿。间关忧思,横得骂诟。窜身瘴海,陨仆荒陋……”

虽然徽宗后期对元祐党人采取了较为宽缓的政策,但毕竟是权宜之计,尚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反。直到建炎四年(1130年),南宋第一代皇帝宋高宗下诏,秦观等人才得到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并追赠直龙图阁,诏书称赞少游等人“以文采风流为一时冠”。

这是一次迟到的平反,距少游去世已经有30年之久。追赠直龙图阁,级别虽然高于“宣德郎”,而实质只是一种附加的职务,一个虚衔,只彰显皇帝的恩宠。如此平反追封,不知是否可慰少游“聊申赍志之恨”,亦可“少慰天下士大夫之心”?!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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