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救苏联飞行员的前前后后
2008-11-05眭新亚俞西远
眭新亚 俞西远
1938年夏,保卫武汉的战斗已揭开序幕。当战斗尚在遥远的外围地区进行时,武汉上空继“二一八”、“四二九”、“五三一”3次空战大捷之后,又一次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八三”空战。我国空军部队在苏联空军志愿队的配合和支援下,一举击落敌机12架,打得空中飞贼晕头转向,铩羽而归。就在这次空战的同一天,赣东弋阳地区发生了群众自发营救苏联飞行员的动人事迹,谱写了一曲中苏人民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凯歌。
苏联空军志愿队于1938年派遣来华,和中国人民一道在抗击日本法西斯的斗争中创立了战绩。他们以武汉为基地,曾英勇地远征台北,猛烈地轰击过长江中的敌舰,还参加了保卫武汉的战斗,沉重打击了日军的疯狂气焰,鼓舞了中国人民的战斗意志。在激烈的空战中,有许多志愿队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将自己的鲜血和中国人民的鲜血融合在一起。苦难中的中国人民对无私援助我国抗战的苏联空军志愿队勇士们怀有深深的崇敬和友好之情,弋阳地区人民群众营救苏联飞行员的行动正是这种感情的具体体现。在这次营救行动中,弋阳县宣传工作团起了重要作用。
弋阳县宣传工作团的全称是弋阳县动员委员会宣传工作团。动员委员会由国民党弋阳县政府领导,但宣传工作团内却是清一色的中共党员和“民先”队员,建有秘密的党支部,归中共赣东特委弋阳特别支部领导。支部书记为陈野苹(建国后曾任中共南京市委宣传部长),支部领导成员和党员钱敏、嵇仲虎(李广)、俞西远、孙章录等都是“锡流”(即“无锡抗日青年流亡服务团”)成员。这批“锡流”战士是1938年从武汉的国民党“战干团”撤出后,通过国民党开明人士、弋阳县县长张揄元的关系到弋阳宣传工作团工作的。我们到弋阳不久,就碰上武汉空战,目击和参与了弋阳人民营救苏联飞行员的行动。现据记忆所及,将当时的情况记述如下。
碧空机影
1938年8月3日这一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我们宣传团的几位同志吃了早饭,聚集在驻地弋阳小学的一个空旷教室里研究工作。刚刚坐定,天空隐隐传来“嗡嗡”的飞机马达声。当时,弋阳是个没有任何军事设施的小县城,西距武汉近千里,东距第三战区长官司令部所在地皖南重镇屯溪也很远。敌机偶尔飞越弋阳上空,都是一掠而过,从未进行过盘旋轰炸。我们这些流亡青年都是从敌机炸弹下闯过来的,掌握敌机施虐的行动规律,胆子也练大了,轻易不躲警报。可这回有点蹊跷,飞机声久久没有消失,而且越来越响。为了弄清飞机的动向,我们走到窗口窥察,一位眼尖的同志首先发现目标:“看!一架!在那边!”我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瞧去,果然看到一架飞机在低空盘旋,机身歪歪斜斜,倾侧得很厉害。一会儿,这架飞机晃向火车站方向,发出一阵俯冲似的巨大声浪,就在地平线上消失了。我们派小张同志出去打听情况,其余同志坐回桌旁继续研究工作。40多分钟后,小张气咻咻地从外面奔回来,一进门就大声嚷道:“掉下了一架苏联飞机,3个飞行员跳伞!”我们霍地站起来,齐声问:“人呢?”小张抹了一把汗,喘着粗气答道:“没事!我们和群众一起救了他们,安排在火车站休息。”我们立即集合了十几个人直奔火车站。
友谊的桥梁
这是一个三等小站,候车室旁有间小站房。我们赶到时,车站外面黑压压地拥了一大堆人。有几个宣传团的同志在人丛中维持秩序,不让群众随便进入休息室,以保证苏联飞行员的安全。苏联飞行员安静地待在站房里,久久没有露面。我们猜想,大概是志愿大队内部作了纪律交代,为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事端,破坏中苏友谊,飞行员除与国民党官方接待人员接触外,一般不公开露面。可宣传团的同志都怀着火热的心,希望利用这一难得的机会和苏联空中勇士们见见面。怎样才能取得飞行员的了解和信任,使他们愿意和我们接触呢?宣传团的嵇仲虎想出了一个主意:“我们大家来唱《祖国进行曲》!”对,这是一支苏联人民非常熟悉和爱唱的歌,抗战前夕就在中国流传很广,成为我国进步青年最爱唱的苏联歌曲之一,它那充满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感情的歌词和旋律,可以成为沟通两国人民友好感情的桥梁。于是,在场的宣传团男女团员们一齐引吭高唱:“我们祖国多么辽阔广大……”雄浑的歌声响彻车站上空。不一会儿,站房窗口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苏联飞行员,年纪约摸二十七八岁,上身穿着一件被汗水湿透、沾有泥渍的衬衣,脸上露着惊异和兴奋的表情,向我们招手示意,我们则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另外两个苏联飞行员也被我们的歌声和掌声吸引到窗口,蓝眼睛里闪着激动的泪花。三名飞行员情不自禁地跟着我们的节拍用俄语低声唱和,两种不同语言的歌声融汇成一片友谊之声。
歌声渐渐停止,宣传团的四五位同志在得到苏联飞行员的默许后走进他们休息的站房。面对着这些舍生忘死、不远万里来支援我国抗战,在中国浴血奋战的苏联飞行员,我们很想与他们交流,但因双方语言不通,无法对话。有一位同志试着用刚学会的世界语向他们表示问候,可由于发音不准确,他们并没有听懂。同志们随机应变,把谈话改为笔谈,眼疾手快的孙章录首先掏出钢笔和笔记本,写下一行英语:“这里在1933年属于中国苏维埃的一部分。”为首的苏联飞行员显然看懂了,但他反应谨慎,表情凝重,没有作答,另外两个飞行员也没有吭声。当时我们还不大理解,现在才领会到他们身处环境复杂的国统区,为避免给某些怀有敌意的人留下反苏话柄,对这一敏感问题不能不保持缄默。
出击及负创经过
宣传团团长随即借用车站的电话机向弋阳县县长张揄元汇报了这里的情况,张县长说他们已从南昌空军基地方面得到消息:苏联空军志愿队在黎明时英勇出击,轰炸安庆的敌机场和位于长江中游的敌舰,在胜利返航时有一架苏联飞机中弹,负创飞行,在弋阳上空坠落。机上4人,1人壮烈牺牲,3人跳伞。县政府接到南昌基地的紧急通知后,正设法寻找跳伞飞行员的下落。
张县长马上派一名秘书去车站看望苏联飞行员,并代表自己邀请苏联飞行员去县政府休息,客人们用手势表示,已经打电话向南昌基地联系求援,不准备转移地点。此时南昌方面派来的翻译也赶到了。
消息传开后,轰动了弋阳县城,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爆炸性新闻。第二天,在武汉出版的《新华日报》引用国民党中央社的电讯报道了苏联空军志愿队此次出击的详情:“昨晨,我精锐××架,飞经安庆,轰炸飞机场及停泊江面之敌舰,成果极佳。当我机飞至目标上空时,发现机场中停有大批敌机,即瞄准投下多枚重磅炸弹,敌机均未起飞,炸毁者甚多。同时,在江面上发现敌大型舰12艘,亦即饷以巨弹,有一艘炸伤甚重。当我机投弹完毕后,突有敌机九六式驱逐机19架追来,向我机攻击,我机立即展开阵容,给敌机迎头痛击,结果连续击落敌机二架,均于空中起火焚毁;其余之敌机逐渐不支,纷纷四散逃窜……当空战时,我机之射击员一名,足部曾中两弹,但仍能奋勇杀敌,卒将敌机两架击落。又我机之另一驾驶员,于发动机中弹后,仍能沉着操纵……足见我空军作战之勇敢及技术之高超。”这则电讯生动展现了苏联空军志愿队的战斗雄姿,也说明了这架坠落弋阳的苏联飞机的来历。
欢迎大会
3日晚,弋阳县政府在我们驻地隔壁的大操场举行欢迎大会。事先,宣传团上街张贴了临时赶制的大型墙报和大幅标语,宣传苏联空军志愿队的国际主义精神和他们在保卫武汉战斗中立下的赫赫战功,动员群众踊跃参加欢迎大会。在我们的发动下,赴会的各界群众多达七八百人,对于人口稀少的弋阳县城来说,能在夜间动员这么多群众参加大会,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大会开始,首先为以身殉职的苏联空军勇士默哀3分钟。接着张县长致词,向3位飞行员表示欢迎和慰问。苏联飞行员代表致了答词。南昌派来的那个国民党翻译背书似地机械翻译着主客双方的讲话,脸上毫无表情,其冷漠态度和群众的热烈情绪形成鲜明对照。宣传团则在会上表演了文艺节目,除演唱《祖国进行曲》、《快乐的人们》、《飞行员之歌》、《少年先锋队队歌》等苏联歌曲外,还演出了几个短剧,全场气氛既悲壮又热烈。
路祭和送别
第二天清晨,苏联飞行员去坠落的飞机上进行清理。飞机残骸落在离车站10公里的稻田里,一侧机翼深深插入泥土,座舱露出地面。牺牲的一人是机长,因脑部中了弹片而伤重致死。3个幸存者收拾了自己的用品和武器,向已由弋阳县政府备棺盛殓的战友遗体举行告别礼,然后扶柩回城。
在苏联空军机长的灵柩出殡时,宣传团的同志按照中国民间习俗,在城门口摆了祭桌,举行路祭。我们临时采用吕骥为鲁迅追悼会谱写的挽歌,改写了歌词,用悲壮的歌声祭奠为保卫中国人民而喋血长空的友邦勇士的英灵。同志们一面唱,一面抽泣,唱到“你安息吧,同志”时,全体男女团员泣不成声,陪祭的苏联飞行员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泪水簌簌地滴落在胸前黑色的领带上。
下午,苏联飞行员离开弋阳,返回南昌基地。宣传团全体同志去火车站列队欢送,当汽笛长鸣、车轮启动时,苏联飞行员从窗口探出身来向我们频频挥手告别。我们目送着列车徐徐出站,直到车速加快,渐渐看不到苏联飞行员的臂影时才怅然回城。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年在弋阳发生的这一幕却牢牢铭刻在我们的脑海里,难以忘怀。不管国际风云如何变幻,中国和前苏联两国在反法西斯战争中用鲜血凝成的友谊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