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的狼狈
2008-10-24安庆
安 庆
我想先从一条小狗说起。那年秋天,我花二十块钱在老鳖坑买了一条黄色的小狗,我想让小狗成为我那段日子的一个伴儿,甚至在寂寞的夜晚听听小狗对我的安慰。可小狗跑了,我一连几天站在街口像盼丢失的孩子一样等它回来,我沿街喊着,到处找着我的小狗,最终我还是失望了。胡同口的风儿同情我,把我的泪儿吹干。我宁愿相信它已经死了,不相信一条狗也会这样嫌弃、背叛我。那一年是我最背运的日子,我下了岗,妻子也和我结束了僵持的生活,远离我开始和她的旧相好在另一个城市经营着一家皮货店。
就是这个秋天,我忽然想起椿树街里那个瞎子的话:背运的人祸不单行。我淌着泪仰在床上大喊:瞎子,你说得对。
我像狗
嗅着秋天的气息。
这个季节让我迷乱。
我像狗
逃在乡村和城市
寻找着一条道路。
这是我写在日记上的几句话,那段日子我又拾起了日记,后来我把它写在一张白纸上,像给一个亡者挂纸幡一样挂在我的床头。人有时候恶心自己是很解气的事,比窝了心放声响屁还要痛快。那段日子我真的是来回地瞎逛,有时就在我至今还生活的那个村庄里来回地逛,有时在几公里外的这个叫麦城的城市。那天我穿着件类似于工装的蓝色秋衣站在城里的一条大街上,我叼着一根劣质的烟像狗叼一块已经风干的骨头一样望着头顶。我看见头顶正飘着几杆猎猎的红旗,一座高楼正在建筑,整个城市都在响着建筑机械的回声,我想对那个站在安全架上手掂着小红旗的人喊:喂,你们是不是需要一个和泥或者扔砖的小工?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胡相如。
胡相如站在一棵槐树下,那棵槐树超过他的头顶有两米高,槐树的叶子已经发黄,两枚一青一黄的叶儿落在胡相如的头上。和我相比,胡相如像一个大款或者绅士。他喊我的样子很祥和,他优雅地向我招手,像一块磁石一样吸着我一步一步地向他的身边走。胡相如在工商局的办公室当主任,和我一样写新闻,得成天写他妈的狗屁都不是的讲话和总结,为给单位发那些涂脂抹粉的文章我们一起去报社请过客。
头仰得时间太长,我的脖子有些发疼,鼻子发痒,我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我想起以前和胡相如在文学上彻夜的交谈,觉得胡相如的喊声有些温暖。胡相如握住我的手时我的眼泪被暖得滚出来了。我郑重地对胡相如说我下岗了,又郑重地说老婆和我分居了,在另一个城市让她的旧相好趴去了。胡相如久久地盯着我,然后抓着我往一家酒馆走,我使劲地往后撅腚,使劲得屁都冲出来了。我说:胡相如,你当主任能签字报销我也不喝,我下岗了,不能再喝酒了,我这种熊样儿不敢再喷云吐雾打酒嗝了,就这样老婆已经不让我趴了。
我们就那样在那棵槐树下站着,胡相如左手在右手上摸来摸去的,把手伸进兜里又伸出来,他可能想施舍给我几个饭钱又怕伤了我的自尊。秋天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往我和胡相如的身上洒,后来胡相如拍了一掌自己的脸说:对了,老非,好运市场马上要开业了,你弄个摊位卖衣裳咋样?你不让我逗你的酒兴你总得再就业挣钱吧!你得想法再弄个女人趴吧?像你这样一个光棍过着有啥意思?
我想了想说:胡相如,你这话我赞成,弄摊位办执照的事儿就交给你了。
那天夜里我就去找晓雪。
晓雪和我在一个村庄里,是一齐从那个乡政府下的岗。晓雪的男人这两年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当掏死力的搬运工。我去找晓雪时晓雪家已经灭灯了,我知道她是百无聊赖才睡得早。我隔着朦胧的窗帘叫晓雪,我说:晓雪,我已经决定卖衣裳了,我想让你和我合伙,我今天碰见我的朋友胡相如,他说好运市场马上要开业了。
灯明了,慢慢从窗口递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懒懒的,老非,你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那时候夜已经有点深了,我不想半夜敲门后再走进一个女人的家门,犹豫又犹豫之后我对着窗帘喊:晓雪,你是不是有印象,这事儿好像以前咱俩也说过的。咱得争口气,不能再这样呆着或者瞎逛了。晓雪,咱这样吧,要是同意你就夯几下窗棂。
朦胧的夜色里我看见窗前徘徊着晓雪的身影,那是一副好身架。有一天的傍晚这腰被我们的那个乡长揽住过,那是在一丛冬青的旁边,晓雪要是在那个傍晚扭捏几下再顺势暖一下乡长的手,晓雪的机遇可能会比我好,可晓雪很倔犟地把那双手甩开了。晓雪把一张有些困倦的脸趴在玻璃上,我终于看见一双手的影子去撞那窗棂。
“嗵”,我用泪水接住了那窗棂的响声。
那个夜晚我又漫步到村外的土岗上,土岗的下边是我小时候就有的一条小水沟,水沟流淌着一道清水。我在土岗上坐着,远处有埋着老娘的一方小土丘,我忽然想起我干了十年的那个乡政府。
那个狗日的葬掉我们青春岁月的乡政府有三进院。第一进院有个迎北墙,在迎北墙左侧我的自行车曾和一辆面包车相撞过,我的头部当时缝了八针,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知道我的厄运就要来了,人在倒霉的时候总会出现一些先兆儿。这一层院子里有一个破水塔,水塔上长满苔藓和野草,还有一棵蓬蓬松松的野榆树。小榆树的周围经常有几只雀鸟儿盘旋,偶尔也会飞上两只白鸽子。有一次我爬上水塔,站在水塔上看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忽然闻到一股腥臭,我知道那是从我的心底冒上来的,那是一种情绪。我看见榆树竟然枝枝杈杈长得很蓬松,叶儿竟然很稠密,榆树扎根的泥土是地上的尘土飘上去的,尘埃竟然养活了一棵小榆树。后来我想我的生活就像这棵小榆树,我的根也长在尘埃聚成的墓丘上,用算卦瞎子的话说我是金箔金命,金箔就像烟盒里的二层纸,那些金跟没有差不了多少,我知道瞎子其实在说我是苦命。我不相信,我总是不相信所谓的命中注定,我苦挣着,终于在24岁那年进了乡政府,我周围的眼珠刷地觉得我不是烟盒里的那层纸了,我自己也有跟命运决斗胜利的快感,可这种快乐的过程这样地艰难,实际上多少年我都没有真正地快乐过。当我站在水塔上时,我想紧紧地拥抱和亲吻那棵孤独的榆树,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棵风中的小树儿。
第二进院是几个所站,都是他奶奶的撤了也无所谓的单位,像人肚里的盲肠,可那些人都与下岗沾不上边儿。我和晓雪在这进院子的东厢房,我们和他们不属于同类,我们的叫声有时候也抵不住他们的叫声响亮。晓雪的字写得耐看,乡里没有电脑的时候我写的那些狗屁文字都是晓雪帮着抄,所以我知道晓雪的指尖有多长,晓雪的指尖爱涂什么颜色,我和晓雪之间悄悄地滋生的信任感是从东厢房开始的。
第三进院住着的人都有一个叫他们自己自豪的称呼,我们的命运都是由他们决定的。他们的臀部都特别大,好像那些油水特别喜欢去灌溉他们的臀部,那些女人的臀部一大就特别性感,有了性感的臀部会格外地多印上一些放荡的指印。我懒得去细致描写他们的生活,十几年的日子不过是一阵风,刮得我们心头迷迷乱乱的。我知道人的心里应该有的是一些纯洁的东西,在这里提起因为它也是这个冬天故事里的一种背景。
和晓雪兑钱兑得很庄严,像用钱去监狱里回犯人。晓雪那天炒了一盘花生米,腌了一盘白菜芯,小桌上放了两碗酒,我抓起一碗哗啦
往肚里倒,抓起另一碗时晓雪冲过来,可我已经把两碗酒都吞进肚里了。晓雪圆鼓鼓的大眼瞪着我,庄严的样子很好看。我“啪”一声把钱扔到桌子上,晓雪大声尖叫着也把钱摔出来,样子酷得像男人。那些钱从桌子上滑到地面上,飘得满屋子都是。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想去野地大喊的感觉,像狼一样去旷野里嗥,嗥得庄稼苗都立起来把我盖住。
接下来是去武汉进衣裳。
一切都准备好了,火车票,行李包,锃亮的行李车,我做好了送晓雪上火车的准备。我们相对站在收拾干净的门面房里,晓雪不说话,架着胳膊瞪着天花板。晓雪后来去了厕所,晓雪把心里话憋成了一泡尿。
晓雪从厕所出来时脸色郑重得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忽然她很响亮地甩一甩头发,一屁股蹲在柜台上,柜上的玻璃嚓啦响一声,好像晓雪憋出的一声屁,她开始用审贼一样的眼剜我,像一个妓女剜一个嫖客,然后一字一顿地:老非,武汉的你去过吗?
我扑哧一声笑,我说:晓雪,你说话活像日本特务。
晓雪的脸依然镇着,回答我,见过长江吗?
我摇头。
坐过火车吗?
我摇头。
那为什么你让我自己去?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刚放了一泡尿的晓雪,晓雪已经拽住了我的手,把腰里的钱狠劲地掼到我手里,用行李包的挎带勒住我的脖子,我仰着头,看见晓雪的眼里是一层亮亮的东西。
我们到武汉是在傍晚。
我和晓雪站在江边的夜色里,江边停着好多的车。苍茫的江水在夜色中雄浑地流淌,我把晓雪搂在了怀里。那一刻我忽然特别地想搂住一个人,我想起我在那个机关干了快十年了,我在那里流淌了好多血水和汗水,被流走的都是生命中最宝贵的时光。我为写那些虚假的文字快掉光了头发;我在一次洪涝中采访差一点淹死,在医院里输了三天液才醒过来。流走的光阴像婊子一样无情。在江边,我像搂住掷掉的光阴一样紧紧搂着晓雪,那一刻并不是有想干那事的想法,我就是想紧紧地搂住一个人。我搂着晓雪不说一句话,晓雪使劲地往我的怀里拱,脸往我的脸上抗。人沉郁的时候特别需要的应该是女人,一个女人静静地坐在你身边就是一种最好的安慰,紧紧地搂着更是一种幸福。女人,是我们生活中最离不开的一部分。我的一个叫山的朋友在和老婆离婚的时候就是疯狂地去外边找女人,他说如果没有女人做他的排遣,心就要憋碎了。
我喃喃地对晓雪说,晓雪,这样吧,我们明天先看江,我们先好好地转转武汉,然后我们再去进衣裳,好吗?晓雪。
晓雪拍着我的头,我觉得那一刻我像晓雪的儿子。晓雪说,你不要丢开我,你好好地搂着我,你摸摸我的眼,我的眼里也有一条江。
五天以后,我们扛着一袋衣裳回到小城。
我们寄宿的地方是麦城航运站的旧址,我的一个老乡在那里开了一家经营塑料制品的杂货店,院子里扔满了塑料盆、塑料椅、塑料衣架、塑料梳子等,风一吹哗哗啦啦地一阵响。那年冬天,我们像鸟儿一样有了飞来飞回的窝巢,我天天骑车带着晓雪从那里出发又回到那里,我和晓雪住隔墙,夜疲下来时能听到晓雪的翻身声。
有一天晓雪看着我,对我说:老非,我得回家,他,他回来了。
谁?
晓雪说,他打工回来了,从东北的那个地方。
晓雪从家里回来的那天刮着一场深秋的大风,晓雪的头发乱得像猪毛,明亮的额头从乱发下露出来,高挺的鼻子透着光洁,她喘着气,两颊绯红。
她站在我的胸前。
走了?就是在家呆几天?
他非要走,他说那里有一批工程再有两个月就完工了。晓雪这样说的时候两眼木木的好像在望着走在路上的男人。
这几天滋润了吧?我有些怪怪地看着晓雪。
晓雪梳着头,像狼。
我沉默着,后来我走出门面,我绕着整个市场遛圈儿,我已经数过了,整个市场有63家门面,122个简易摊位。没事儿的时候我就这样数,数了几次终于数对了。其实那段时间我是真正的一只饿狼,我就那样让自己饿着。真正饿疯的时候,我跑到一片荒野里,跑到村西的河滩上,我失声地大喊,甚至手淫,在河边的小树林里疯跑,心中的憋闷就释放了,肚子里也哗啦地轻松了。
我只能这样自慰。
半月后是晓雪泪雨滂沱的日子。晓雪的男人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死了,几十米高的脚手架。我陪晓雪去那个北方的城市,北方已经很冷,走在街上的时候脚下的冰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晓雪的男人搁在一个简易工棚里,两个工友守在尸体的旁边。晓雪的眼泪哗啦地流了出来,接着是一串嚎啕大哭。晓雪的男人眼还睁着,晓雪跪下去用温热的手掌拨拉着他的眼皮,嘴里轻轻地祷告着、自责着:知道这样,我说啥也拦住不让你来呀……。男人的眼皮竞慢慢地合上了。晓雪坚持把尸体拉回家乡,拒绝了诱人的高额赔偿,一个人没有了,即使再高的赔偿又算什么?我欣赏晓雪的做法。晓雪回到工棚时搂着我哭,嚷叫着:不,我不要钱,我要他回家。
三天后,我们把晓雪的男人终于运回了我们那个靠河的村庄。晓雪坚强地为男人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整个街道被白花覆盖,白幡飘荡在村路的上空,像哀伤的白鸽子悠悠地飞翔。
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丝儿是细细的,像剪碎的羊毛。晓雪静静在雪中站着,坟头的花儿渐渐被白雪覆盖了。
像一些候鸟的迁徙,卖衣裳的日子里我们把出门远行作为一次次心灵的行走。那段日子,每次出门远行我们都结伴而行。葬礼后我们结伴去草原上的一个小镇进皮衣,其实离我们很近的那个城市是一个皮毛的集散地,但这个城市是我心里的疤,它可能和老婆的旧相好有关,我不能容忍一个趴我老婆的人再赚我的血汗钱。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一直对草原有一种神圣的向往,多少年来我一直怀着对草原的想象和膜拜。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夜来了,火车夜行的声音非常清晰,窗外的田野和建筑一幕幕闪过。疲倦的晓雪靠着我睡觉,她的头发披散着,晃过我的脸时有一种蚂蚁在脸上爬行的感觉,她高高的鼻子在哐啷的车声中奏着一种轻音,我扶着她的肩膀,窗外的露珠悄悄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在一天的傍晚,我们倾听着大草原的天籁之音,神圣的夕阳慢慢沉向草原的一个角落,我们拉着手,听着归家的马蹄,注目着夜色中的白色云朵,草儿在夜风中静静地拂动,鸟儿的飞翔显得有点孤独。可以想象一个草原之外的人对草原的膜拜和尊崇。我们默然地在草原上走,后来我们找到了夹在草原上的一条河流,幽静的河水让我们停下脚步,我们谛听着夜色里草原河流的流淌。夜色中的晓雪是一幅美丽的剪影,她柳丝一样的额发在风中拂动,草原的神圣可能已经融化了她心中的块磊。后来我大声地喊着晓雪,晓雪在凝视后眼泪哗哗地拱在我的怀里,在那个美丽的草原之夜里我听见了晓雪感念的哭声。
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喜欢天天不动地站在柜台内,天天和那些男男女女的顾客饶嘴巴。而且我的心软,禁不住他们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吸两块钱一盒的彩蝶了,这种烟的盒子很好玩,两只乖巧美丽的蝴
蝶在盒子上飞,我觉得两只蝴蝶像梁山伯与祝英台。我站在柜台内要么是盯着烟盒发呆,要么就是无赖地喷云吐雾。我觉得烟盒上的蝴蝶应该缠在一起,不应该保持距离,这么多年了,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能再有情不能结合,我要是烟厂的厂长我就把烟盒的画面改了。有一次我吸烟时不知忘情地在想着什么,可能想的就是蝴蝶的距离问题,把一条刚挂出来的裤子燃了两个窟窿,裤子只好由我将就着穿了。以后看见我在柜台吸烟晓雪就有些恶恨地对我摆手,我就可以自由溜达了。我叼着烟,像一条无赖的狗叼着一块骨头依然去数那些摊位和门面房,有时候数摊位上有多少个女老板和男老板,所以我得出个结论,干这行的就像中国的排球阴盛阳衰。漂亮的小妞卖衣裳总能唬住男人,抛几个媚眼兴许就能拽出一个钱包。那一天我遛回去的时候,晓雪正愣怔着,我拍了一声很响的柜台才把晓雪震醒了。晓雪说:老非,他已经买了咱两千块钱的衣裳了。顺着晓雪的目光我看见一个掂着彩色服装袋子的身影,那是我们摊位最华丽的一种服装袋,是专门侍候那些大主儿的。我好奇地追过去,看见的是一张沧桑沉静的脸,丝毫看不见有什么非份的概念。我往后退着盯着那张脸看,这时候晓雪匆匆地跑过来,晓雪肯定误会了,我绝不会动手打这样的主儿,至少在还没有弄清事实之前。所以在晓雪还没有走近的时候我迎着晓雪走回去。
晓雪告诉我,他叫老曼。
晓雪说,不知道他咋知道我在这儿卖衣裳。
晓雪说,这个人,这个人真是的。
我静听着晓雪说下去,我想听到一个沉重的故事。
可是晓雪不说了。
我开始抽烟。我慢条斯理地盯着晓雪的那张脸,我看见晓雪沉思的黑眼睛,像站在一棵树上的两只鸟儿。后来晓雪说:老非,你这样吊我的话我就是不说。
我说那我问你吧,晓雪。
那人是某个企业的大款?
不是。
是一个局长或者经理?
不是。
他接受了丰厚的遗产?
没有。
是不是抓彩票发了?或者摔了一跤趴到了一叠钱上?
没有。
我瞪着眼,那他凭什么这样买咱的衣裳?
晓雪说,你别瞪眼,我郑重地告诉你,这个人,我跟他开过一个玩笑,我曾经对他说,我如果可能离婚他有希望。
就这样么?
就这样。
我忽然一阵酸楚。
我说,晓雪,你不用让他一直买咱的衣裳。
我不能再呆在市场了,我得出去透风。这次我去了环城路边的“美丽菜园”,尽管冬天了,我还能看见那些大小的菜棚里的青绿,甚至菜叶上的青虫,我还能看见菜棚里那些黄色的红色的菜花开放,能听见那些被霜干的菜叶,葡在地上哧啦啦地摩擦着地沟儿,那些休憩的菜地让我的心有一种放松。
我坐在菜地里。
菜地的西边是一条河,远远地我看见树叶往河里涡,河水里飘着那些树叶儿的船。河边的树枝上霜气格外的浓。
有了老曼我才忽然感到一个人在我心里的重要,在我生活中已经占有的位置。在冬天的阳光里我枕着手躺在土地上,我想起那个夜晚晓雪的身影,那个夜晚晓雪撞响的窗棂声,想起在武汉的长江边,在美丽粗犷的大草原。我想着老曼,想着晓雪,想着晓雪男人的葬礼,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晓雪了。我简直想把晓雪也约到菜地来,然后让天空也飘满雪花,然后我们站在雪的中间对晓雪说,让雪把我们一起掩盖吧,让我们永远地顶着一头白雪。
我久久地望着冬天的天空,我一直在菜地等着一个冬天的幕色降临。
我把老曼弄到了一家酒馆。
那是一个晴和的冬日,我站在门外看他掏着钱随便地指着一件挂在壁上的衣裳,晓雪阻止他,他却固执地坚持着,手里举着一个黑色的钱夹。那天我在市场的大门口截住了老曼,几乎是挟持着把老曼带进一家小酒馆。
我非常坦诚地和他喝酒,我说我多少天不喝了。我举着酒杯,老曼,今天我开酒戒,如果相信我,我想听听你的坦诚。
那个冬天的傍晚,我从老曼的叙述里知道一个男人的虔诚,懂得了一个在内心埋藏爱的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情感寄托是这样的刻骨铭心。老曼说:我一直在等。从我给她写第一封信我就一直把自己圈在一个固定的桩界,等待着晓雪有一天向这个桩界走来。我锻炼了一种寄托,我找瞎子算过卦,瞎子说晓雪命犯二婚,隔一段时间我就这样让椿树街的瞎子给我算一次。晓雪的生辰是我们上学时记下的,每年她的生日这天我都去城北的那家生日酒店独自地为她吹生日蜡烛,独自地唱着“祝你生日快乐”。那个酒店的人把我当成了一个疯子,我就这样一直寄托着。
老曼喝酒。独自地吞下一杯。老曼说:我不知道结局是这样,我不知道瞎子说的结果是这样。我过去只猜想他们可能会因为性格不和,或者别的原因会最终离异,真的,我没有想到会这样。自从听了瞎子的话我一直在等。瞎子的话已经成为我内心生活的一种寄托……我看见老曼扑簌而下的泪水,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话说。我沉重地站起来,拍拍老曼的肩头,老曼,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丢下老曼独自在寒风中散步,我最后坐在了城外的一条小河边,我的脑子里一直是晓雪,晓雪,晓雪。几天前的夜里晓雪没有闩门,我曾经久久地坐在她的床边,轻轻地摩擦她的手,那天的晚上晓雪睡得很死。那个晚上我坐在河边哭,我很晚才回到寄宿的地方。我死死地闩住门,晓雪敲门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开门。
春节前是市场的旺季,我们不能再做伴出去了。我一个人在路上的时候竟然有一层孤独感,像一只孤雁,踏上旅途就无聊地想睡。那天深夜我打的回到航运站,扛着沉重的包裹上楼。灯在摁灭的瞬间身后有一股暖暖的热流,我就这样站着,让这股热流暖着我,但后来固执地把她推开了,我说晓雪,我累,我很累。在闩上门的瞬间我就成了泪人。
我相信瞎子的话:祸不单行。
那个冬天的后来,我又经受了一次意外的狼狈。
是去梧城。
那是卖衣裳以来我走得最远的一个地方,那儿是全国最大的服装批发市场,我不知道我会在梧城经受一次伤心透骨的狼狈,梧城之行成为我生命经历中的一次走麦城。
我把钱丢了。
我无法描述我当时的惊慌,我的狼狈。我的脸上肯定已经没有了血色,我本来黧黑的脸膛肯定像风干的猪肝,我已经忘记了流泪,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晓雪。那个冬天的黄昏我沮丧地回到想拾起我和晓雪尊严的小城,像一条被剖去了心肝的野狗,在小城的街道上彳亍。我最终没敢去敲航运站旧址的那个铁门,铁门响起,晓雪会像一条机灵的狗跑出来为我开门,我出门的每个夜晚晓雪都是在这样的等待中度过,我大约回来的夜晚晓雪的耳朵总在支楞着倾听街口的脚步声和敲门声。然而那晚我再也不敢走近那副铁门,尽管在回来之前我曾经准备搂着晓雪一场狼嚎。想着秋天和冬天我们已经经历的生活,我最后像狗一样在市场外,在萧条的街上徘徊。我怎么会把钱丢了呢?整整一个秋天一个冬天的利润和本钱。我狗一样地在小城的灯光下游荡,有时我坐在垃圾池边,用一根棍子去翻搅垃圾,企望谁家的钱包
和垃圾一齐扔下来。后来我终于哭了,眼泪肆无忌惮地冲出来,我像孩子似地拥抱着一根电线杆,我的哭声把狗都引过来了,我终于抬起头时看见面前站着三只狗,三只狗的眼里也都噙满了泪水。
凌晨的时候我十分倔犟地敲响了乡长家的门,穿过整整两条小城的街道,固执疯狂地摁着门铃敲着大门。
我颓丧的神情乡长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站着,在这个让我失去尊严的乡长面前站着,人在捍卫一种尊严的时候就这样又容易失去尊严。我向他诉说我颓丧的原因,然后我凛然地对乡长说:我必须扛一包衣裳去见晓雪,晓雪下了岗又死了丈夫,我不能让她再经受这样的打击。
乡长说,老非,你他妈的是不是认为我让你下岗就编故事来敲诈我,就半夜来撞我的铁门,你他妈的得知道你的硬条件不够,我也是无可奈何。
我说,乡长,你要这样说你不是人,告诉你我一定要扛一包衣裳去见晓雪,你他妈的认为我敲诈也行,但你必须帮我。
乡长说,老非,你他妈疯了,我不帮你你能咋样?
我简直想把乡长摁死。我死死地盯着乡长。我说,你他妈别太冷酷,我是实在过不去了才来找你,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败兴地来见你吗?
乡长往嘴里插了根烟,没钱。
我说,告诉你,乡长,你这样肯定得有个你死我活。
你威胁我?
我说,我不威胁你,你想想,想想我和晓雪的处境,你认为我愿意这样来见你求你?我下岗的那一刻就发誓一辈子不再见你,可我想了一圈只有来你家,我这样像丧家狗一样能见晓雪吗?晓雪即使表面上忍受心里也会滴血,我们下岗再就业,可经不住这样的创伤,乡长,我什么都知道,你以为让我下岗公平吗?这样说着,我忽然看见乡长家的茶几上扔着一把明利的水果刀,那刀的反光刺着我的眼。
我迅速地把刀握在了手里。
乡长慌了,你,你干什么,老非你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说,你他妈别瞎冲动。
我把那把刀横在我的胸前,在脸蛋上扎了两下试试它的锋利。
后来我说,乡长,这样吧,我不拿刀惹你,我削我自己的肉吧。嚓啦,我削掉了左手食指上的一块肉,那块肉在乡长家明亮的地板上打了几个轮回,最后带着愤怒不情愿地躺到地板上。嚓啦,我又削掉了一块肉,红红的血水开始往地板上滴,我举着手让鲜艳的血径自地流,然后我用右手的食指去醮左手食指上的血,我撕掉了乡长家一个美人头的挂历,我在挂历反面美人的屁股上给乡长打借条。在写字的过程中,对乡长说,乡长,我拿我的血做证明,我会还你!
出了门,看着食指掉下的肉,我在冬天的风中哭。
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胡相如的门前,胡相如打开门时我哇地一声哭了。我说瞎子说得对,背运的人祸不单行。胡相如抽噎着,老非,你他妈将来非成大器,你不成大器你亏,你看你现在遭的罪。我的手还在滴血,我顿住哭,大声对胡相如说,胡相如,用不用我再给你写血书?
我是坐飞机返回梧城的。
当我再回到麦城的时候,我把肚里的那口气吐出来了。那天晚上我独自去了一家偏僻的小酒馆,我真正重新喝酒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尔后我浪迹天涯再也没有戒过酒,我在酒后的哭声把酒馆都吓醉了。呜啊,我的哭声像立在旷野上一只毫无顾忌的野狗。
我就这样哭着回家,我的眼泪把半条街都泡酥了,后来我发现几条狗哥们儿似的一直跟在我的身后,人们都奇怪地看着我,奇怪我为什么能养起几条大狗。
离春节越来越近了。
我又一次去了梧城,去梧城前我去找我分居的老婆,我撕下粘在指头上的胶布,血滴在她面前一个精致的碗里,然后我在一张大纸上写着借据……
那个借据把女人吓蒙了。
我从梧城再带回的衣裳足够晓雪春节前卖了。
从梧城回来的第二天,这个冬天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场雪。
我在雪中永远离开了麦城。
责任编辑杨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