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没有垃圾
2008-10-22苏北
苏 北
我至今仍不知道她怎么称呼。甚至连姓什么也不知道。可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当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去了另一个世界时。姓对于她,已没有了意义。
她是我们家楼前收拾垃圾的一位年老的妇人。
老妇人看上去似有六十岁的样子。她在我们这里打扫垃圾已有一年多了。谁也不曾想起过问一声她叫什么。姓甚名谁。又有什么必要去认识这么一个老婆子呢?春夏秋冬,刮风起雾,雨天雪天,每天早中晚,她都准时在楼前收拾垃圾箱里的东西。我早晨推车上班的时候,正是她第一次清理垃圾的时候,因此每天我都能见到她在门口的垃圾箱里收拾。我见她努力地弓着身子。把大半个身体埋进垃圾箱里,往外拉着什么。有时一堆西瓜皮、有时一袋什么纸;偶尔,她也能捡到一只酱油瓶,一个易拉罐。她像得到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早已准备好的蛇皮袋中。老妇人好像眼睛不大好,深深地看着,不断眨巴眨巴的,眼角似乎老不干净,有东西流出来。因此整个人显得很糟糕,我见走路的人都躲着她。特别是大夏天,垃圾箱里的西瓜皮招来苍蝇。一阵一阵地围着老太太飞舞,老太太用手挥挥,似不曾见,可那些走路的女孩妇人更是避让不及了。
我们居住的这一群小区是依山而筑的,因此台阶很多,那一个一个的垃圾箱就摆在一层一层的台阶口,老妇人收拾完一个,便把垃圾车推到台阶边,然后背一只蛇皮袋吃力地弯着腰,爬那台阶。她穿着黄色的清洁工人的工作服。我见她那样子,像一只吃力爬坡的蜗牛。
一个黄昏,我在门口的石板上坐着看报。老太太又来收拾第三次垃圾了。我见垃圾箱里垃圾不是很多,她也不太忙。忽然我很想同她聊聊,于是我先请教老人家高寿了。她说,老了,今年六十了。我接着说,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在家歇着,儿子会同意你出来吃忒大的苦?老太太叹了一口气,话匣子打开了。她告诉我说,老头子原在锅炉厂工作,厂子倒闭了,如今下岗在家,每月只有一百多元生活补贴,家里还有一个孙女儿,供她上学,没办法,才做了这份工作。我说孙女儿还跟你过,儿子呢?她说,儿子离婚了,之后又娶了一个,后来的这个不要前一个的孩子,没办法,孩子可怜,就一直跟我们老两口儿过。现在孩子已十岁了,就在你们住的对门上二年级。孩子愿意跟着我们,你说我们能赶她走?我问她除负责我们这片还有哪儿,她说,这才是一小块,大桥下面都是,她告诉我,她每天夜里三点钟就起床了,从大桥下开始扫,扫到六点多钟才能扫到我们住的这儿。我问一个月能不能拿到三百块钱。她说,哪儿,才二百多一点。
从此我对老太太多了一份同情。可是现在经济普遍不景气,哪有更好的事做呢?何况又是一个不识字的老太婆。我只是熟悉了一她的一点儿生活,于是每天上班时同她笑笑,算是打个招呼。
有一次我在菜场买菜,竟还巧遇见了她。因为平时见到的都是拉着垃圾车的她,今天突然见到挎着菜篮子的她,还有些不习惯。我见她同一个卖豆腐的男子在讨价还价,一副认真的样子。头上好像用水梳了一下,有点儿亮阔阔的。一时我很感动,也有些感叹。人的生活,有时是难以猜测的。可天大的巧事还在后面呢!又过了好些时候,我一位朋友从北京来,住在古井赛特大酒店,那天早晨,我过去陪朋友吃早餐。在古井的二十六层餐厅里,竟遇见她同一个小女孩也在那里吃早饭。那小女孩,约摸十来岁,扎两只小丫丫,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有神,长着一只小塌鼻子,样子蛮可爱的。我猜想那肯定是她孙女儿。只见孩子在那吃,而老太太却不大动,不时孩子把勺子伸到老太太面前,让她吃一口,她则笑逐颜开张大嘴,一副乐陶陶的样子。我虽然心中奇怪:老太太居然舍得花六十八块钱一位到这样五星级的大酒店吃早餐?真是不可思议!我很想上前问个究竟,可又怕扫了老妇人的兴致,于是远远找了一个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们吃。
我哪舍得!还不是这孩子。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见到老妇人,我终于问了她。她先惊奇我怎么晓得,之后告诉我,是孩子十岁生日。这孩子的一个同学十岁是在这过的。孩子回家闹着也要来过。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到那么高级的地方去,可是孩子不懂事,在同学面前要面子。也要去过一次。我找人打听了,说要六十块钱,我和老头子合计合计,用我半个月的工资。带孩子去一次,人毕竟只有一个十岁,不能让孩子以后恨我们老两口儿。
老妇人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和骄傲。我见老太太脸上有一丝红云,那老花的眼睛竟是亮亮的,深含着渴望和率真。我心中忽然非常感动,心里竟湿湿乎乎的。她的手虽是粗糙的,可她的心是透明的,清澈的,柔软的。
之后的日子,我只要同老妇人见面,总要说上几句,问问她孙女的学习情况。老妇人也笑呵阿的,精神似乎特别的好。不知是哪一天。中间我出差了一段时间,这天早晨上班,见来收垃圾的换了一个老头,我心里一惊:老妇人怎么了?家里有事不來了?被站里辞了?生病了?一种不祥的念头跳上我的心头。我已走了过去。想想还是忍不住回来。我问老头,老同志,我们原来收垃圾的老太呢?
唉!老头叹了一声,前天夜里发了急病,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老头说完就去埋头掏垃圾去了。我却心头一沉,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
(邓伟明摘自《苏北文集》图/迟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