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绿夜”与“绿夜”中的激情
2008-10-21傅书华
傅书华
【推荐理由】
张承志在中国新时期文学中,以其作品中所体现的具有历史典型性、时代典型性的精神特征、精神形态成为一个鲜明的突出的存在。学界多推崇他对理想的追求,对信仰的坚守,但也有人认为张承志的精神是一种“心灵的迷狂”。在这截然不同的价值判断的后面,体现的则是如何评价一个时代的某种具有典型性精神特质的巨大差异,体现的则是不同的文化思想谱系的巨大差异,但这却也正说明着张承志在当代中国精神价值格局中的重要性。《绿夜》是张承志的早期代表作之一,犹如中国老话所说:三岁看老。张承志作品中重要的精神特征、精神形态在他的这一早期作品中,都犹如胚胎般地孕育着。或许,通过张承志这一早期代表作,可以找到一个更好的审视张承志的通道,这也就是我将其予以推荐的原因所在。
为什么要在新时期无以计数的短篇小说中,将发表在《十月》1982年第2期上的张承志的《绿夜》挑出来给以推荐与赏析?
《绿夜》不是一部容易欣赏的作品。
我们且来试试。
初读《绿夜》,给你的感受是:这部小说重点不在故事的动人,情节的曲折,人物命运的复杂,性格的鲜明,而在于那从头到尾流动于全篇字里行间的一种心绪,一种感情。这种心绪,这种感情,充沛饱满,有声有色,让你沉浸其中,不觉于是。全篇小说读来,如诗如画,空玄灵动,诗意甚浓,堪称一部诗化小说: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类似这样的句子,在这部作品中比比皆是,让你心动,让你回味,却也让你如读诗一样:那意义不在作为客体的事实,而在于主体对客体的投射。学界迄今也都这样说。
我们要追问的则是,这种诗意从何而来?作品写得如此空灵,原因何在?
让我们从发生学的角度由小到大一一给以探究。
张承志这篇小说,从其简单的情节来看,写的是回城的下乡知青对下乡插队之地的怀念及回到下乡插队之地后的感悟。1960年代末发生在神州大地上的大规模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上山下乡运动,涉及到了所有的城市青年及这些青年所在的家庭,并且因此波及到了这一代青年的后代。这场运动伴随着新时期的开始,随着几千万下乡知青的大返城而暂时告一段落。但如何看待这一代下乡知青的青春生活、青春价值,却成为一个抹不去又解不开的沉重的历史心结。张承志也是这一大军中的一员。
最开始是孔捷生的短篇小说《在小河那边》、竹林的长篇小说《生活的路》等。这些小说均是用诅咒的基调写下乡知青的痛苦生活,这痛苦,不仅仅来自于肉体,也来自于精神,且这种痛苦又是无法平复的永久的创伤,恰如《在小河那边》的结尾:男女主人公,原本是亲兄妹,却误成有了性关系的恋人,那是何等的难堪与无法收场。这种诅咒,来自于知青刚刚结束了下乡的插队生活,可以称之为伤痛后的呻吟吧。
但慢慢地,新的声音开始出现,这就是叶辛的长篇小说《我们这一代年青人》《蹉跎岁月》等。在这些小说中,作者也写下乡知青从肉体到精神的痛苦,但在这痛苦的付出中,毕竟有了新的内容:那就是知青毕竟用自己的劳动与知识给农村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现代文明的生活方式,毕竟随着上海知青的到来,而传染给了贵州的山乡。作者或许想以此表明,知青下乡插队生活的某种价值与意义?
但与几千万青春的付出及其无尽的后果相比,这一价值与意义实在是不能成比,或许作者的本意也不在这里,而在对青春的忆写。于是,又有了梁晓声的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等。在梁晓声看来,知青盲目狂热的激情,其取得的成就是悲剧性的,但这种献身的牺牲精神与激情,却是可歌可泣的,却是应该怀念的,这或许就是知青下乡插队的青春价值。
随着下乡知青回城后时间的延长及知青在城里生活的困窘、尴尬——年龄老大不小了,却一无所长,城里又没有他们的生活位置;随着下乡插队生活成为一种过去了的生命记忆——而如张爱玲所说,记忆总是有毒的,于是,有了对城里生活的厌倦,有了对曾经被诅咒过的痛苦的插队生活的温馨回忆,这就是史铁生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王安忆的小说《本次列车终点》等。于是,有了已经回城的知青重回乡下找回自己青春价值的冲动,这就是孔捷生的小说《南方的岸》。
但知青曾经的乡下生活究其如何,其意义又在哪里?曾经度过自己青春的农村是知青身、心的归宿之地么?于是,我们看到了张承志的这篇《绿夜》
在这篇小说中,张承志从上述的对知青生活的写作轨迹继续向前推进:主人公“我”是一位在内蒙古乡下插队后回城的知青,他厌倦了城里的生活:表弟认为他对青春的梦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同事和大家则都认为在生活中只有钱才是最实际的:“‘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于是,小说的主人公希望在曾经插过队的内蒙草原荡涤掉那城里的污浊:“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具体体现小说主人公对草原诗一样的想象的,是主人公对插队时的一个小女孩奥云娜的印象与感受:奥云娜 “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或者说,小奥云娜就是主人公对自身青春价值的象征。但及至主人公真的回到草原见到奥云娜时,却发现现实与自己的想象完全是两回事:“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这就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奥云娜:“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而且,她甚至与“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调情:“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在切实地重返草原后,小说的主人公终于明白:“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对过去,对过去的理想是不能用一笔抹杀的否定来简单作结的,尽管这过去,在历史价值上或许一无是处;尽管这过去的理想,或许是那么幼稚、天真,所以,“表弟错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不管是传统,还是现代,不管是都市,还是乡村,都不仅仅由物质、金钱来构成,但也不仅仅是由纯净、世俗,理想、现实的二极对立所构成,而是一个丰富的所在。所以,“侉乙己错了”,小说主人公“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也正因此,乡村、草原并不像小说主人公所想象的那么纯净与温馨,它也有着现代都市一样的世俗、污秽:“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而乔洛则是“讲蒙语的侉乙己”,而反过来说,现代都市也就不是如小说主人公开篇时所感受到的,仅仅是世俗与污秽,在那里,也应该有着纯净与温馨。因而,下乡插队的生活与在都市的生活就不应该有着本质的不同吧。这或许就是小说主人公,其实也是张承志本人对插队生活、对知青青春价值,进而是对生活、人生的一种新的认识吧。
应该说,这样的一种认识较之前述那些对知青青春价值的认识,较之前述那些对都市、乡村二极对立的认识,是更为深入了。
但这里,却也仍然有着许多思维的盲区、误区需要给以认真的辨析,有着许多可能存在的“陷阱”需要给以必要的警惕:
第一,怎样评判知青的插队历程、青春价值。几千万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确实使知青切实地接触、认识到了社会实际,几千万知青的青春经历、青春历程也确实不能用虚无态度一笔抹杀。但首先,几千万知青的上山下乡运动,是用一种非正常的方式,打断了这些青年正常的人生历程,给他们一次性的人生以不可挽回的损害。确实,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将他们在插队时对社会、人生的真切体验,化为自己的人生财富,在新时期有所成就。但不能否认的是,插队知青中的绝大多数人,因为插队生活对自己正常人生历程的打断,而使自己其后的人生不可避免地步入困窘之境,他们是知青中的“沉默的大多数”,这样的人生痛苦,与张承志们对插队生活的诗意想象是格格不入的。其次,几千万知青在插队生活中,确实付出了激情,起码是青春的热情吧,但不能说所有的激情、热情都是可歌可泣的。在一个价值缺失文化破碎的意义荒漠化时代,为之付出的激情、热情就都一下子失去了依托,失去了分量,成为一种无意义的荒诞的存在,并构成了一种最可怕的最难以诉说的深刻的生命的破碎,生命意义的丧失。对这样的破碎与丧失,不仅没有进行必要的批判性反思,反而给以诗化的想象,这是否就更为可悲了?这样的诗化想象,又是由这一代人中最为优秀的代表集体性做出的,这是否就更让人不寒而栗了?或许,张承志也意识到了上述难题的存在,但他又不能否认自己一次性青春的无意义无价值,但他又不能把这意义、价值落入实处,所以,他才不得不用空灵的诗的方式,来对自己这一代人曾有过的青春作虚幻的价值认可?“绿夜”式的青春确实动人,但这“绿夜”式的青春却是主体想象出来的而非历史的实际的存在。
第二,怎样看待物质贫困的底层民众及其生活。《绿夜》中有一个经典细节很典型地体现了张承志对物质贫困的底层民众与经济富裕的都市青年之间关系的看法:“她捧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中国自从乡村传统社会步入现代化进程以来,一直对现代都市有着一种恐惧感,对曾经经过的乡村生活有着一种温情记忆,富裕、都市只能使人丧失人性,贫穷、乡村才使人性永葆温情,所以,富裕、都市使小说主人公心上长了“锈垢”,贫穷、乡村具有的人性温情才能“击碎”这“锈垢”。人的幸福并不仅仅由物质的富裕构成,而更多的是由人性的满足来完成,所以,现代都市尽管物质发达生活富裕,但人却是在“受苦”,这“受苦”正是现代都市人的“隐痛”。虽然如前所说,张承志在本文中,对现代都市、传统乡村二者的存在形态,打破了传统的二极对立的思维模式,而有了一种比较辩证、全面的认识,但从这篇小说的整体基调与价值指向看,作者仍然是将草原将传统乡村作为现代都市的精神家园,小说主人公的重回插队故地之旅,正是一个精神还乡的过程。
这里需要给以辨析的仍然是:贫穷、乡村是否可以与人性的温馨画等号?富裕、都市是否可以与人性的残缺画等号?贫穷、乡村的人性温馨形态是乡村生活的实际还是现代都市人由于对新的社会形态不适应而对原有生活形态的温情想象?
前述这两个问题,系于知青一身时,是有着其内在关联之处的:那就是知青的青春记忆与对自身青春价值的判断,是建立在原有的价值体系之上作出的,而非在原有的青春形态上,通过批判性反思,产生出一种新的价值支点。
正是由于这些基本的问题没有辨析清楚,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历史的前行,《绿夜》中所体现的这些精神特征精神形态,就从对知青生活的反思,扩大到对一个历史时段的反思,扩大到对时代发展向度的反思。而张承志,也正是由此一步步地沿着单向的价值向度前行,最终成为今天这个时代的一个精神焦点、价值焦点:或被称为精神的旗手,或被视为“心灵的迷狂”。
就扩大到对一个历史时段的反思而言,时下大家都认识到,对十年“文革”再由此前伸到建国后的“十七年”,无论是那一时代的人生形态、青春形态,还是那一时代的社会形态、精神形态,都不是简单的否定所能说明问题的,也不是固守原有的理想所能说明问题的;就扩大到对时代发展向度的反思而言,大家都认识到,现代化并不是人之幸福的理想所在,经济的发达,物质的富有,也并不是人之幸福的家园,如是:“表弟”确实错了,“侉乙己错了”,小说主人公“也错了”。但具体到反思之后的价值指向,却歧见纷争,尖锐对立。“小奥云娜”是什么?“绿夜”又是什么?
但《绿夜》毕竟以诗一样的空灵,如诗一样地“诗无达诂”,给了这些“纷争”以巨大的存在空间、再阐释空间,这或许就足够了,这或许就构成了这部短篇在新时期精神价值指向上的典型意义了。
作者系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