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虎子的猫

董立勃

地窝子的窗子在屋顶上，屋子里有了烟，打开门烟跑不出去，把窗子打开，烟就很快跑出去了。

娘做饭时，柴草烧出的烟，一部分从灶口跑出来，满屋子都是。这个时候，我就举一根棍子，把天窗顶开一条缝，让烟跑出去。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连队上宰了一头猪，给每一家分了一斤肉。一家大人小孩有五口人，这点肉真的要吃，一顿就吃完了。过年要过好几天，一顿吃完了，年就没法过了。

娘会过日予。把一块不大肉，分成了好多小块。计划每一天吃一小块，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切成小块的肉，放到了一只篮子里。再放到没有烧炉子的一问房子里。这间房子只是放些杂物，不住人，用不着烧炉子。这房子就很冷，冷得像个大冰窖。肉放到里边会被冻硬，就不怕变坏了。

放肉的篮子是我和娘一块去放的。没有放到地上，也没有放到台子上。用了一根绳子，把篮子吊到了房子的木梁上。这样老鼠就钻不到篮子里去偷吃了。屋子里的老鼠不少，常能看到它们窜来窜去，除了偷吃东西，还把一些东西咬坏。

把篮子放好，刚走出来。看到天窗上跳下了一个东西。起先没有看清，把我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看清楚了，原来是一只猫。

一直想养一只猫，给娘说过好几次。娘就说等谁家的猫生了小猫，就去抱一只来。可娘这个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也没有抱过一只小猫回来。

正想养猫，一只猫跳了进来。我高兴了，上去就把那只猫抱了起来。那猫好像早就和我认识，我去抱它，它一动不动，让我把它抱了起来。抱到怀里，看仔细了。一下子就喜欢上这猫了。连队不少人家都有猫，各种各样的猫见多了。可这样一只猫，还是头一次见。一是这猫的个头大，不像是家猫，像是野猫。二是这猫身上的花纹，活脱年画上一只老虎，变小以后，从画上跑了下来。

看到这只猫，我喜欢，娘却不喜欢，让我抱出去，扔到野外去。我说，早想有一只猫了，为啥要扔掉。

娘给我说道理。娘说，猫要从小养，才能养成自己家的。这只猫这么大了，是别人养的，也是别人家的。我说，队上的猫，我都见过，没见过谁家有这只猫。娘说，那就是只野猫，更不能要了，野猫野惯了，不会在屋子里待。我说，它要走，是它的事，咱不能把它扔掉。娘说，平常你要把它放在家里，我不管。可这会儿，你一定得把它扔掉。我说，这会儿和平常有啥不一样。娘说，你忘了，刚把肉放在了篮子里。那篮子，老鼠吃不着，这么大个猫，可挡不住。我说，给它喂些东西，把它喂饱了，它就不去偷吃了。娘说，你可真傻，这么大个猫，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到咱家分了一点肉，就跑来了。分明就是没安好心。要是不把它扔掉，让它把那一点肉叼了去，看这个年还怎么过。

不能说娘说的不在理。一只大猫，这个时候跑到家里来，不能不让人怀疑它的目的。要是真像娘说的，不把它扔掉，让它把那点肉偷吃了。一家人还不把我恨死。这么一想，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它扔掉了。

不过，没有马上抱出去，先拿了块玉米饼子，给它吃了。看它吃完了，才把它抱起来，朝门外走。娘在背后说，扔远一点，别让它再跑回来了。

正下着雪，雪不大。可有风，风吹过来，像小刀子，扎得皮疼。这么冷天，把一只猫扔到野外，实在有点不像话。可为了一家人过个好年，不能不这么做。

按娘说的，要把它扔得远一点。就抱着它一直往前走，走出了有半公里远，走到了大渠边的林带里，才把它放到了地上。

心里真是舍不得，可没有别的办法，为了一家人能过个好年，只能把它扔掉了。把它放到雪地上，它没有马上跑开，抬起头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把它扔掉。我只好把娘说过的道理，又对它说了一遍。知道它不可能听懂我的话，可我还是一句不落，全说了出来。说完了，转过身往回走，心里边好受了一些。

到了家门口，回头看了看。看到那只猫没有跟上来，就拉开门，走了进去。

日子再穷，国家再乱，过春节，也一样要开心去过。爹从水库工地回来了，姐姐在场部念书，也放假了。一家人一个不少，全凑到了一起，说说笑笑，一派过年的喜气。

和以往过春节一样，先是分糖块。糖块不多，不能随便吃。三个孩子，一个孩子十五块。接着分鞭炮，很小的一种鞭竹。三个孩子，一人五个。

还是和以往过春节一样，分完了糖块和鞭炮，我还会和姐姐和妹妹做一些交换。糖块很甜，是好吃。可和鞭炮比起来，更喜欢放鞭炮。放鞭炮，像打枪一样，一声爆响，能看到亮闪，还能闻到火药味。想多放几下鞭炮，就用糖块去换鞭炮。一块糖换一个鞭炮。我用十块糖把姐姐和妹妹的鞭炮全换了过来。

一下子有了十五个鞭炮，也不敢随便放。怎么放，早就定好了。年三十夜里，饺子包好了，下到锅里，捞出来，边吃饺子，边等着过十二点。一过十二点，就是新一年了。得放五个鞭炮，庆祝一下。等天亮了，再放五个。还有五个，要等小伙伴一块玩时，再拿出来放。要不，人家都有鞭炮放，你没有，会很没有面子。

吃了饺子，放了鞭炮。拿出一块水果糖，剥了纸，含到了嘴里。我吃糖，有个本事。一块糖放到嘴里，可以含一夜含一天，也化不完。正是这个原因，才能把糖省下来，去换鞭炮。

这一夜，通常会睡得很晚，一家人在一起，说呀笑呀，好像没个够。

说了好多话，没有人说到那只猫，连我也没有说。实际上，一进家门，我就把它完全忘了。说到底，它只是一只猫，只是偶尔走错了门，来我家串了个门。可以说，和我们一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实在没有理由让我们一家人在把它扔了后，还会想起它，说起它。

闹到了后半夜，闹够了才去睡觉。含着一块水果糖去睡，自然睡得很甜。

早上，我头一个醒来。一醒来，就想到了放鞭炮。穿起衣服，拿起鞭炮要到门外去放。还没有走到门口，我一下子站住了。目光落到了一样东西上。

这样东西，正是那只我扔掉的猫。

它卧在火墙边上。它很会找地方，那块儿，比别的地方暖和。不知它什么时候进来的，可看它那躺卧的舒服样子，好像它已经在这个地方睡了很久了。

我叫了起来，说它又自己跑回来了。

听到我的叫声，娘醒了。醒来一看到那只猫，娘也叫了起来，说坏了。说着，娘披了件衣服，就跑到了另一间没有火炉的房子。从那个房子出来后，又跑到了厨房里。我知道娘去干什么，娘去看篮子里的肉，去看盘子里包好的饺子。我也很担心。因为，真要是有什么事，我是有责任的。我去扔的，没有扔掉，是扔得不够远，让它又跑了回来。我赶紧穿起衣服，等着娘让我把它再扔到荒野上。

娘转了一圈，回来。又去看那只猫，像要看明白点什么。看了一会儿，好像没看明白，才对我说，真怪，肉和饺子，一点事都没有，这只猫，什么都没干，真怪。我一听，松了一口气。赶紧说，看来，这只猫，不是只偷嘴的馋猫。娘说，这只猫是有点怪。我说，它不偷吃，是不是可以不赶它走了。娘说，大过年的，就当它是来拜年的客人，让它待着吧，不过，今个儿没偷，不等于它以后不干坏事了，它要是表现不好，照样还得把它扔掉。我一听，顾不上去放鞭炮，跑过

去，把它抱了起来。说，娘的话，你可都听到了，你可千万不能干坏事，你要是干了坏事，我再喜欢你都没有用，你还是得被赶走。

一听我这么说，这只猫马上喵了一声，好像对我说你放心吧，我会做一只好猫的。

于是，过这个年，和以往过年有一点不一样了。家里多了一只猫，就像多了一个人一样。

过年几天，一家人把这只猫当客人，连我在内也一样。既然是客人，就要对它好一些。每顿饭都盛出一些给它吃。不过，它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吃我们的饭，大约是嫌饭里没有肉腥味，常常是吃上几口就不吃了。显然，它过年来我家，并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不怎么吃我们给的东西，它并不会让自己被饿着，几乎每天都能看它捉到两三只老鼠。一看到它捉到老鼠，一家人都高兴得不行，倒不是高兴它有肉吃了，主要是少了一只老鼠，家里就少了一个祸害。娘一个劲儿说，这个猫可真懂事，知道麻烦了人家，就做一些让人家高兴的事，报答人家。

过完年了，想着这个客人该走了。没想到这个客人有点赖皮，一点儿想走的意思都没有。真要是个客人，赖着不走，家里人一定会不高兴。可一只猫赖着不走，一家人可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因为对一个家来说，有一只猫还是挺不错的，至少屋子里的老鼠没有了影子。

不想让这只猫走，可是也明白，它随时都会走的。不管怎么说，它不是在这个家长大的。这以前，它一定还有一个家，那个把它养大的家，才是它真正的家。它早晚都会回去的。猫记千里路，它只要想回去，不管走出去多远，离开多久，都能回去。

一直想着这只猫会走，可这只猫，偏偏不走。一直想了一年多，这只猫还没有走。到了这会儿，才相信这只猫不会再走了，才把这只猫完全当成了自己家的一只猫。

成了自家的猫，就要给猫起个名字。这只猫的样子长得像虎，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虎子。

一叫虎子，走着的虎子就不走了，站下来等我。一叫虎子，睡着的虎子马上醒了过来，睁开眼晴看着我。几乎没费什么事，这只猫就认可了我给它起的这个名字。

起先虎子睡在火墙根上，和我熟悉了以后，虎子就不在地上睡了。常常会在夜里爬到我的床上，钻到我被窝里和我一起睡。

虎子的皮毛光滑，像绸子一样，皮肤挨上去，又软又凉。和虎子睡一块，什么都好，就一样不太好，虎子老爱拿舌头舔我。虎子的舌头上面有密密的小刺，被它舔到了，不但痒还有些疼。有时把我舔得受不了了，会生气地骂它。骂不管用，就把它抓起来扔到地上。它也不生气，照样过后还要爬到床上来，在我脸上乱舔一气。

不过，有时虎子的乱舔，也会帮我的忙。爱睡懒觉，早上天亮了还不醒来，好几次都误了去上课的时间，被老师骂得掉泪。有了虎子，就不会醒不过来了。不醒过来，虎子就去舔我的脸，硬是把我舔得醒过来，让我准时去上课。

学校离我家不远，过一个土坡就到了。看见我出门，虎子也出门。我往学校走，虎子也往学校走。一块走了一段路，走到了土坡上，可以看到坡上的学校了。我站了下来，对虎子说，虎子，我要去上课了，你回去吧。虎子听我这样说了，就转过身，往回走去。想让虎子跟着我，一起进教室，一起听课。这样做了一次，被老师发现了，警告了我，说我再带猫进教室，就罚我打扫一个星期卫生。

门前有堆柴草，用来做饭和烧火墙。去柴草垛抱一捆干柴时，看见了一只大老鼠。

赶紧回去把虎子抱过来，可已经晚了，老鼠早跑了，跑得已经没有了影子。拍着虎子的头说，柴垛里有一只大老鼠，你一定要把它捉到哟。说完，把虎子朝地上一扔，就不管了。

我也是顺口一说，没把这个事当事。回到地窝子里，趴在桌子上写起了作业。过了一会儿，看到虎子进来，看到它，想起了那只老鼠，顺嘴问了它一句，怎么回事，还没有把那只大老鼠捉住呀。虎子听了后，看了看我，又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一直天快黑才回来。这次回来，嘴里咬着一个东西。我一看，正是那只大老鼠。

看到虎子捉住了那只大老鼠，我很高兴。高兴不光是因为消灭了一只四害，还因为，这件事，说明了虎子真的可以听懂我的话。家里一只老母鸡，正在孵小鸡。马上要孵出来了，娘担心起来。过去小鸡孵出来，总会有几只被猫偷吃。只是，以前偷吃的猫，是别人家的。防备一点儿，不会太要紧。现在不一样了，自家有了一只大猫。要吃小鸡，随时都能吃，防都没法防。娘又说，得把虎子赶走。我当然不想让虎子走。我说虎子不会偷吃小鸡的。娘说，它要是偷吃了咋办?我说，那再赶它走。娘说，想得美，它要真敢偷吃咱家的小鸡，就要它的命。

我说，虎子不会偷吃小鸡。只是说说，没有一点把握。怎么能让虎子不吃孵出的小鸡呢，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虎子抱到正在抱窝的母鸡前，给它说，听着，虎子，咱们的老母鸡马上就孵出小鸡娃了，你可不能祸害它们呀。

给虎子说过没几天，小鸡孵起来了。那天，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走出鸡窝时，我和虎子都看到了。虎子看着那些鸡娃，我看着虎子。虎予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自己紧张得不行。顺手拿起一根棍子，想好了，只要虎子敢扑上去，我就先打断它的腿。

虎子好像记起了我说的话，看了看跟在老母鸡身后的小鸡娃，就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转过身子走了。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看来，虎子真的是个不偷吃小鸡的猫。

不过，没过多大一会儿，我就知道我想错了，因为，虎子当着我的面，扑上去吃了一个刚孵出的小鸡。只是这个小鸡，不是我家的，而是别人家的。

当时，在门口的空地上，我趴在木凳上写作业。我家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旁边的土里刨食，不远处，还有一只别人家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找食吃。

虎子从屋子里钻了出来，走到我身边在我腿上蹭了一下。接着朝老母鸡和小鸡走去，我看着它，看它会干什么。走到鸡群跟前，本来它是可以从它们中间走过去的，可它好像有些害怕这群小鸡，不敢从小鸡中间过去，而是躬着腰，很有些小心地绕了过去。

没有想到绕过去了，到了另一群小鸡跟前，它却突然变了样子，变成了一个杀手，快得像闪电一样，咬住了一个小鸡，跑到了柴草后面去吃了起来。

我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这个家伙也会偷吃小鸡呀。只是它知道自己家的小鸡不能吃，要吃就吃别人家的。

自己家的小鸡，不但不吃，不惊扰，还知道保护它们。

一天夜里，一只黄鼠狼跑来了。这种家伙是偷鸡的老手，很狡猾，很少会失手，让老百姓很头疼。可是这一次它栽在了虎子手里。

半夜听到门口有厮打咬叫声，赶紧拿手电筒出来看，一看，虎子正和一只黄鼠狼在拼杀。黄鼠虽然是鼠，可这个鼠的后面加了个狼字，这鼠也就是不一般的鼠了。若是一般的猫，遇到这样一只不一般的鼠，很难成为胜者。可虎子不同，虎子是猫，可有虎性。狼再恶，也没有虎凶。一阵打斗后，黄鼠狼败了，被虎子咬死在鸡窝门口。

以前，家里的小鸡孵出来后，总有几只小鸡会被猫和黄鼠狼咬死，可有了虎子后，再没有一只小鸡遭到意外。

这以后，更喜欢虎子了。出去玩，常把虎子带上。

一帮孩子常玩一种游戏，叫捉迷藏。你藏起来，我去找，我藏起来，你去找。谁被找到了，谁就输了。天是黑的，到处是草垛柴垛，还有一些破房子。藏起来不好找。可不管谁藏到什么地方，我都能找到。不是我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是有虎子帮我的忙。要找谁了，我就问身边的虎子，谁藏在什么地方了。虎子不出声，带着我往一个地方跑。过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把藏起来的小伙伴找到了。

我们还爱干一件事，去屋檐下，去树上掏鸟窝。不是掏鸟，鸟不好掏。鸟很灵，听到动静，就飞走了。鸟蛋不会飞，可以掏到。屋檐不会太高，搭个“马架子”，一个人踩到另一个的肩膀上，差不多就可以掏出来了。树上的鸟窝不好掏，太高，不好往上爬，就算爬上去，上面的树枝有些细，撑不住，弄不好就会摔下来。看到鸟窝太高，在树梢上，就让虎子上去。虎子很会爬树，再高的树也能爬上去。虎子上去后，看到鸟窝里有蛋，就会轻轻地咬出来，再从树上溜下来，把鸟蛋放到我手掌里。有时赶巧了，还会从鸟窝里捉一只鸟。虎子动作轻快，到了窝跟前了，鸟儿也听不到，等看见了它，想飞却来不及了。

去掏鸟蛋，捉鸟，会带上虎子，去抓野兔子，也会带上虎子。别人去抓野兔子，会带上狗。看我带一只猫去抓野兔子，别人都笑话我。他们以为猫只能在家抓抓老鼠，干不了别的。不知道虎子这只猫，和别的猫是不同的。它不但比一般的家猫大，更比一般的家猫厉害。那天刚下过雪，我就带它去了野树林子。雪天抓野兔子，比平常好抓。雪太厚，野兔子不能乱跑，只能顺着已经踩出的兔子道活动。在路中间下个活扣的铁丝套，兔子跑过来就会被套住。只是兔子也很狡猾，想让它自己钻到套子里，可没有那么容易。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兔子赶到这条路上，让兔子在慌忙中，撞进套子。以前没有虎子，赶兔子入套这个事，我得亲自干。可我没有兔子跑得快，兔子几下子就蹿得没影了，常常是跑了半天，也没法把兔子撵到套子里。有了虎子，不一样了。兔子四条腿，虎子也是四条腿，虎子比兔子机灵。兔子跑了一阵，甩不掉虎子，眼看要追上了，兔子更急了。一急，就顾不得前边有什么了。结果，一头撞进了套子。看到兔子进了套子，我跑过去，去抓那兔子。抓住了兔子的脖子，还没有抓紧，兔子急了，反过头咬了我一下。同时，后腿猛地一蹬，挣脱了细铁丝的套子。眼看要到手的兔子，就要跑了，我喊了起来。没有别的人，只能喊虎子。虎子听到我喊，又看到兔子跑了，一下子跳了起来，在半空中咬住了兔子。咬得又准又狠，几口就咬断了野兔子的脖子。

人家去捉野兔子会带一只狗，我捉野兔子只带一只猫。厉害的猫，比狗一点儿也不差。不但比狗一点儿不差，还要比狗强一点。猫会爬树，狗不会爬树。一次遇到了一只牧羊狗，狗和猫有仇，一见面就会打架。硬打，猫肯定打不过。虎子再厉害，也一样打不过狗。可是虎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瞅空抓了一下牧羊狗的脸，把狗脸抓出了血。狗气疯了，扑上来要咬它，它却身子一转，跳到了一棵树上，几下子蹿到了树顶了。牧羊狗围着树，干急上不去，只能仰着头乱叫。都说猫是狗的师傅，狗的本事是猫教给的。猫想到了狗有了本事会反目，就留了一手没有教给狗，这一手就是爬树。也就是为这个事，狗和猫从此结下了仇。

虎子不但把狗打败了，还帮我打败过一个小恶霸。

小恶霸是队长的儿子，只比我大一岁，可看起来比我大好多。他爹是队长，家里不缺粮食，也不缺肉吃，把他养得又高又粗。一身力气没有地方用，就去找比他小一点或同岁的男孩子打架。

说打架不准确，准确说，是找人摔跤。在路上，在野地里，在操场上，遇到了，拦住你。说，来，摔一跤。你要说不摔，他就说，你不识抬举，是看不起他。他就翻脸。就拿拳头往你脸上砸。没办法，只有和他摔跤。摔跤，其实是游戏，很古老。男孩子都喜欢。可和小恶霸摔跤，没法高兴。这个家伙，会摔跤，学过。队上有个大人，在省级摔跤队待过。他就拜了老师，跟着学过一阵子。会摔，加上力气又大，几乎没有人能摔过他。再说了，他爹是队长，真能摔过，也不敢摔。他回去给爹说，他爹很听他的话，他说谁不好，他爹就和谁家大人过不去，让大人收拾你。所以，每次摔跤，不管和谁，他会把别人摔倒在地，取得胜利。

那天，我没事，正带着虎子闲逛，遇到了他。想躲开，来不及了。果然，一见面，啥话不说，就说摔跤。我骗他，说不行，我感冒了。他说正好，摔一跤，出出汗，感冒就好了。还想找别的借口，他掉了脸子，说，你摔不摔?听着是问话，其实是告诉我，你不摔，我就揍你。没有办法，只好和他摔。本来我就摔不过他，加上他爹又是队长，心里发怯，还没上阵，已先败下来。本来想着让他摔倒两次就算了，没想到他近来刚学了一招，叫大背包。就是抓住我胳膊，把我甩到他背上，再把我从他背上摔下来。这一招很厉害，摔一下就眼冒金星。可他连着摔了我三下，还要再摔。分明是拿着我练技术了，找痛快。我矮我瘦，可也不是块泥，不能让别人随便捏，再说了，旁边有好几个人在看，不能搞得一点儿面子也没有。这么一想，再把我背起来，要往下摔时，我就有了比较大的反抗动作，用嘴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这一咬，把小恶霸咬恼了。不再和我摔跤，直接把我摁倒在地，用拳头砸我。正砸着，突然他发出一声怪叫，从我身上滚了下来。原来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虎子，看着我一个劲受欺负，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下子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咬住了小恶霸的耳朵。咬得出了血，疼得那家伙捂着耳朵在地上乱滚。我趁机站了起来，朝着他的肚子狠狠地踢了几脚，心里痛快得不行。

我痛快了，爹不痛快了。爹是炊事员，在食堂做饭。能干上这个活不容易。爹把老家寄来的大海米，全送给了队长才办成的。可和儿子比起来，那点海米就屁都不是了。

知道我把小恶霸打了，爹给吓坏了。一个劲儿说，完了，完了，我要下大田干活了。爹气得要揍我，可还没有来得及揍我，队长就找上了门。

队长说，你看这事怎么办?爹说，你说吧，你是队长，你说了算，要不，我把儿子交给你，你原意咋办都行。队长说，我问了一下情况，本来你儿子摔跤是摔不过我儿子的，是你们家那只猫跳出来帮忙，才把我儿子给搞成了那个样子。你不用把你儿子交给我，只要让你儿子把那只猫交给我儿子就行了。

爹一听队长这么说，连声说谢谢队长了，说一定会让儿子把那只可恶的猫交给你儿子的。

爹回来，一脸高兴。娘说，没事了?爹说，没事了。我一听，没事了，也高兴了。一看我高兴，爹掉下来脸来。说，快把那只猫给队长儿子送去。我说，不是没事了吗，还要把猫给他们干吗?爹说，没事了，是把猫给了队长儿子就没事了，不给还是要有事的。我说，我不给。给了他，他会把猫整死的。爹说，整死不整死是他的事，咱管不了。我说，它是咱家的猫，咱能不管吗。爹说，没有办法，不把猫给他儿子，爹就不能在食堂干活了。我说，不干，就不干。爹说，你少说那么多，快给我把猫给队长儿子送去。我说，我不送。爹说，你不送，打死你。

为一只猫，爹不会不要了食堂那份好工作，同样，为了一只猫，也不会让爹把我打死。

一只再好的猫，也只是一只猫，不管是什么人，都不会为一只猫去牺牲什么的。

一出门，队长的儿子已经等在那里了。手里拿了一个麻袋，看见我抱着虎子走过来，把麻袋口撑了开来。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小恶霸说，你说干什么，快把这个小坏蛋放进来。看我迟迟不肯放进来，小恶霸说，你放不放，你要不放，我就给我爹说。一听他要给队长说，我赶紧放进去了。

我把虎子一放进麻袋里，小恶霸就把麻袋口扎了起来。这个家伙，一点儿也不笨，把猫装进了麻袋，猫就没有办法再乱跑了，再乱动了。想要对它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再厉害的猫，哪怕它像一只虎，也没有一点办法了。

果然，小恶霸把装着虎子的麻袋，往地上一扔，就用脚踢了起来。踢得虎子在麻袋里发出了难听的号叫。我说，你要想让它死，可以用别的办法，不要这样折磨它。小恶霸一听，笑了起来，说，你难受了吧，我就是要这样折磨它，让你难受死。说着，又用脚去踢。踢了几下，嫌不来劲，又找了根木棍子，用棍子打困在麻袋里的猫。

看着别人打自己的猫，真是受不了。看不下去了，我转过身走了。走了没几步，小恶霸叫我，说你这就走了，这只猫对你多好啊，你就这么无情无义，真是太不像话了。说着，又狠狠地打下了一棍子。虎子又发出了一声惨叫。

惨叫像刀子，扎我的心。不行，不能这么让恶霸把它打死，我不管了，不再多想什么，转过身，冲上去想把虎子救下来。小恶霸看出了我的想法，不等我跑到跟前，他一下子提起麻袋跑了起来。

小恶霸在前边跑，我在后边迫。小恶霸一直跑到了大渠的堤坝上，才停了下来。停下来后，朝着我举起了麻袋，脸上笑了起来。我伸手去抢麻袋，他顺手一甩，麻袋在空中飞了起来。

我一直看着那个装着虎子的麻袋飞到了水渠里。这个水渠里的水是从雪山上面流下来的，很深，很急，还很冰。差不多每年都有人失足落入水渠被淹死。

麻袋在水渠里翻了几个滚，一会儿就没有了影子。

我一下子坐在了渠堤上，泪水流了出来。小恶霸却站在那里哈哈地笑着。

我是哭着回家的，我才十岁，难受了就会哭。大人看见我在哭，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的猫死了。大人们笑了起来，说一只猫死了，有什么可以哭的。他们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哭得厉害。不等天完全黑下，全连队的人都知道我的猫死了。

按说，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可以结束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那天夜里，大约是后半夜里，我做梦梦到了虎予。这不算啥，换了谁，都会梦到的，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梦醒以后，我真的看见了虎子，它就站在我面前。我吓坏了，想着是虎子变成了鬼。赶紧点亮了灯，鬼怕光，一有光，鬼就会跑了。可灯亮了，虎子没有跑，不但没有跑，还朝我走过来，一直走到了我怀里，还和以往一样，去舔我的脸。再一摸，它身上的毛还有点湿，分明从水里钻出来不久，还有身上的伤痕，分明被脚踢过，被棍子打过。没错，是虎子。虎子没有死，它从麻袋里钻了出来，从大渠的雪水里钻了出来。只是，没法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

虎子养了五六天的伤，才跟着我走出了地窝子。大家看到了跟在我身边的虎子，都很奇怪地问我，你的猫不是死了吗，它怎么又出现了。我说，这不是原来那只猫，这是一只新的猫。天下的猫，可能一只和一只长得不一样，可这种不一样，作为人却很难看出来。我说这是一只新的猫，大家都信了。连小恶霸都信了，因为，是他把装着虎子的麻袋亲手扔到渠水里的，看着虎子被水淹得没有了影子。不过，他还是有点疑心，他还是问我，这只猫怎么和那只猫长得一横一样?我说不但长得一模一样，连脾气都一模一样。小恶霸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要和我摔跤的话。

不过，虽然虎子没有被打死，被淹死，可是两年后，它还是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两年后，生活有了些变化，连队盖起了一些新的平房，让住在地窝子里的人搬进去。我家也搬了进去。从地窝子到新房子，不远，也就是一公里多。我是抱着虎子，走进了新房子。把虎子放下后，我就去忙别的活了。到了夜里，没有看见虎子。我没有当个事，虎子也有自己的事，也常会出门，也有一两天看不到它的影子。不过，不管出门时间长或是短，总是会回来的。

三天后，还没有见到虎子，我有些急了。又过了两天，还没有见到虎子。我受不了了，出去找虎子。找了许多地方没有找到，我回到了原来的那间地窝子。地窝子已经被扒了。木头还有用，人一搬出去，连队就派人把房顶扒掉了。没有了房顶的地窝子，像很大的墓穴，只是里边没有棺材和死人。不过，在这里住过的人，朝下面看，可以看到过去的一些日子和事。看着看着，我不但看到一些日子和事，还看到了虎子。是真的虎子，它就卧在墙上的一个方形的壁洞里。那里原来是我用来放油灯的。

我惊喜地叫了起来。虎子听到我叫，从地窝予里跳出来。我抱着虎子，又把它带回了新房子。可是虎子还是不肯在新房子待，还是又跑回了那个老地窝子。这么跑了几次后，我就不想再去找了。我有些烦了，对虎子有些生气了。不明白它为什么不到新房子来，为什么舍不得那个破烂地窝子。

我不再去找，虎子也就没有再回来。

虎子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许多年后，好多当时农场的孩子来到了乌鲁木齐，在这座很大的都市里做事。这些孩子，已经人到中年。不过，他们常常搞些聚会，用一种形式，怀念着过去。那个小恶霸开了家公司，成了个很有钱的老板。我成了一个作家，出版了几本书，也算是小有名气。一次聚会上，我问他，你还记得不记得一只叫虎子的猫。他看看我，什么猫，不记得了。我看了看他的一只耳朵，发现了那里的一道伤痕，还隐隐地可以看到一点印子。

是的，过去那么多年了，那只叫虎子的猫，不可能再有谁会记得了。不过，我确实从来没有把它忘记过。并且，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养过猫，不是不喜欢猫，而是心里边一直有一只叫虎子的猫还活着，让我没法再对别的一只猫动心了。

2008年2月1日于乌鲁木齐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