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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理性传统与现代文学思潮

2008-10-09林朝霞杨春时

中州学刊 2008年5期
关键词:现代主义

林朝霞 杨春时

摘 要: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性质是古典理性主义,这种理性主义传统制约着中国文学的历史发展,使其具有了“文以载道”的理性精神。文学现代性是对现代性(以启蒙理性为核心)的反思、批判,而新老理性主义阻碍了文学现代性的确立。在“五四”启蒙运动中,古典理性受到冲击,同时也被改造,形成了启蒙理性精神;文学为启蒙理性服务,产生了理性主义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五四”以后的革命文学思潮,把古典理性改造为政治理性,文学为政治理性服务,产生了理性主义的革命古典主义文学思潮。新时期启蒙运动批判了古典理性及其现代变体政治理性,但复活了启蒙理性精神,形成了理性主义的新启蒙主义文学思潮。由于中国文化理性主义传统的的影响,中国文学带有强固的理性主义倾向,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障碍,特别是造成了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发展的迟缓。

关键词:古典理性;革命古典主义;启蒙主义;现代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6.09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5—0270—05

一、中国古典理性文学传统

无论是社会史还是文学史,就文明阶段而言,可以区分为两个时期:古典时代和现代,在这两时代之间还存在着较长的过渡时期。古典时代是现代性没有发生的时期,其基本特征是,由于生产力发展水平的低下,人类物质的、集体的生存成为中心问题。在这个时代,人的个性和个体意识还没有发展起来,必须强调社会对个体的约束,理性对感性的节制,以保持社会的稳定和发展。这样,对个体来说,对自我的充实和肯定,就包含着对社会价值观念的信仰和服从,这时,个体价值观念与社会价值观念的统一还没有破裂。古典时代文学的主导精神是古典理性,古典理性体现着古典时代人们的最高人生理想。欧洲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肇始了古典理性,而17世纪新古典主义文学思潮把古典理性提升到顶峰,它尊崇理性,讲求规范,以静态的和谐作为最高的审美境界。而中国古典文学也体现了古典理性,“文以载道”成为那个时代的准则。当然,古典文学绝不等同于古典时代的意识形态,它对古典理性的尊崇、对规范的服从,并不是抹杀个性,而恰恰是在那个时代条件下对个性的充实与发展,它是艺术个性发展的必然的形态,体现着古典时代人们的真实的审美理想。古典文学仍然以其审美本性超越古典时代的意识形态,只不过这种超越没有采取公开冲突的形式,没有成为自觉意识。现代时期是现代性发生和发展的时代,其基本特点是,由于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个体的精神追求与归宿成为中心问题。由于个性和个体意识的高度发展,个体价值观念与社会价值规范、非理性与理性发生冲突,生存意义问题突显。现代文学体现了这种现代精神,包括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文学思潮都属于现代文学思潮,但其典型形式是现代主义。现代主义体现着个性高度发展的现代人的审美理想,它自觉地从理性(自觉意识)约束下解放非理性,从传统的规范抑制下解放艺术个性,并在审美活动中寻求生存意义。因而,现代文学反古典理性之道而行之,它强调非理性,讲求创新,追求一种动态的自由美。

在古典时代与现代,古典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存在着过渡时期和过渡形态。从西方看,整个19世纪可以看做是过渡时期,浪漫主义(以感伤主义为前奏)、现实主义(以自然主义为末流)则可看做是过渡形态。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既是对古典理性和新古典主义的反叛,又未脱离理性精神和形式规范的制约,而这两点正是古典主义的基本特点。浪漫主义只是反对工具理性,而没有反对价值理性。这就是说,它并没有彻底否定理性。现实主义对社会问题的关注仍然是中心问题,它也批判现代社会的弱肉强食准则,但仍然相信和寄希望于人道主义(价值理性)。浪漫主义反叛现实,是因为现代城市文明违反了自然,工具理性压抑了心灵,世俗生活泯灭了神性。现实主义批判现实,是因为社会的发展牺牲了人的价值,带来了道德的堕落。现实主义以理性来批判现实,它揭露和谴责社会对人的压迫,肯定人的生存权利;现代主义则以非理性来对抗现实,它揭露和谴责社会对个性的摧残,肯定人的个性价值。因此,它们都是反现代性文学思潮。现代主义在现代条件下深化了浪漫主义的反叛精神和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现代主义仍然受文艺的自由本性的制约,它反对资本主义现实及其意识形态,在悲观和绝望后面,隐藏着强烈的对异化的抗争,对人类的同情和对自由的向往。

每个民族都具有自己的文化—心理结构,也具有不同的古典文学传统,因而古典理性对现代文艺发展的影响也各不相同。西方社会的古典理性肇始于古希腊、古罗马,它肯定人的价值,重视科学精神,成为现代理性的源头。同时,还存在着肇始于希伯来文化的非理性的宗教传统。因此,文艺复兴、新古典主义乃至于启蒙主义、现实主义都继承了古希腊、古罗马的理性传统,贯穿着理性主义线索。而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则继承了希伯来的非理性传统,对理性主义有所制约和冲击,并且最终结束了理性主义的统治。中国的古典理性肇始于春秋时期,并且可以由原始文化中找到它的原型以及中华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的根源。马克思说古希腊是“正常的”儿童,相比之下,非洲、美洲等民族可以看做是“晚熟的”民族,而中华民族则可看做是“早熟的”民族。原始文化可以分为自然崇拜、图腾崇拜和祖先崇拜三个阶段,中华民族则较早地进入到祖先崇拜阶段,它较少靠外部自然力和鬼神统治来维系氏族的统一,而更多地靠血缘关系来协调。在这个基础上,中华民族较早地在进入文明社会后发展了古典理性精神,重人事、崇伦理,宗教观念薄弱,具有较强的精神自我调节能力。由于古典时代中国的商品经济没有发展起来,血缘关系没有被打破,形成了农业的、宗法的社会,也形成了富于理性精神的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西方民族在原始阶段没有形成强固的血缘关系,进入文明社会后又由于商品经济的发展较彻底地打破了血缘关系,故形成了商业的、宗教的社会,也形成了较重视感性的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同时,由于重情感,轻认知,中国原始文化中再现因素不够发展,没有大型的史诗,而巫术礼仪则得到发展,成为文明社会的礼(意识形态规范)和表现艺术的原型,这就形成了中国文艺重表现(情感)的传统。这与西方以史诗为原型的再现艺术传统迥然不同。正是在这种社会背景和文化一心理结构的基础上,才形成了中国文学的古典理性传统。

由于中国的古典理性文学传统发源于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因此它源远流长,延续两千多年。西方的古典理性只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得到了发展,以后就被漫长的中世纪神学统治所打断,17世纪才得到恢复。所以,古典理性在西方文艺中并没有扎下深厚的根基,它在浪漫主义的冲击下立刻土崩瓦解,并且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为现代主义廓清了道路。中国的古典理性传统奠基于春秋时代,理性主义精神在中华民族心理中确立了主导地位。以“中庸之道”为方法论原则的“仁学”,成为调节人际关系的准则,使理性对感性、社会对个体的约束保持在非对对抗的水平上。在这个基础上形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古典理性文学品格,这就是中和之美。它追求理与情的和谐,现实性与理想性、再现性与表现性融合,形成所谓“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怒”的温柔敦厚的风格。中国古典文艺重表现,但又不走极端,故纯表现性艺术如音乐、舞蹈与纯再现性艺术如戏剧、小说同样不发达,倒是介乎二者之间而又偏于表现的抒情诗、山水画得到了发展。这与西方古典主义极端偏向理性、压抑感性、重再现、轻表现显然不同。从春秋时代开始,我们可以把古典文学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古典前期。由春秋至盛唐是古典理性形成并发展到顶峰的时期,伴随着封建社会的上升,时代精神的主调是乐观的、进取的、入世的,理性精神、社会意识形态与审美意识保持着基本的一致性。文学的内容偏向于崇高(高雅)范畴,对于国家兴亡的责任感,对于事业功名的进取心,呈现为汉魏风骨和盛唐气象。与内容相适应,形式方面趋向于严整的格律,典型如唐代定型的律诗和绝句。这一时期文学思想的理论概括是《文心雕龙》。

第二个阶段,古典后期。由中唐到明中叶封建社会成熟以至衰落的时期。此时理性精神仍居支配地位,但审美意识开始偏离封建社会意识形态。这个时期审美理想转向个体审美情趣,体现为对韵味的追求。宋代流行的“韵”,属于秀雅范畴,而又带有哀怨的格调,是一种悱恻缠绵的优美境界。与之相应,文学形式也由表现统一社会理想的章节整齐的律绝转变为表现个体情趣的参差错落“主婉约”的词了;表现超凡脱俗的隐逸情趣的山水画也得到发展。这个时期的文学思想的理论概括是《二十四诗品》、《沧浪诗话》。

第三个阶段,古典末期。这是封建社会的末期,封建意识形态控制松弛,人的个性要求觉醒,但并没有形成现代思潮,它还没有摆脱古典理性的影响,还不可能鲜明提出个性解放的要求,它的理想还是朦胧的,还没有形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在封建主义的强力桎梏下,这种乐观的憧憬很快就转化为感伤情绪,体现了人们对于社会、人生的失去了方向感的探求。它怀疑乃至否定传统思想,憧憬新的生活,由于封建势力的强固,这种探求必然伴随着失望、伤感。中国的感伤主义的审美理想以悲为中心范畴,它的理想追求和现实批判最终归结为一种迷茫的悲的意识,这在《红楼梦》中得到充分的体现。文艺形式也由以诗词为主转为以戏剧、小说等再现艺术为主。袁中郎的“性灵”说,李贽的“童心”说,袁枚的“性情”说,概括了古典末期文学的感伤主义思潮。

根深蒂固的古典理性传统保证了中国文学免遭宗教迷狂的奴役,发展了古典时代独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灿烂文化,这是古典理性的伟大功绩。从客观上说,古典理性传统的影响也是不可避免的,它将内在地制约着中华民族的审美心理。但是,我们往往忽视了另一方面,即古典理性文学传统的消极、保守的一面。古典文学传统毕竟是古典时代的文艺形态,随着古典时代的逝去,现代社会的来临,人们就必然提出新的审美理想,古典时代的审美理想、文学观念、形式规范就成为一种束缚。现代文学要求发展个性、追求自由,而古典理性则抑制个性、固守传统。只有冲破旧的文学模式,新的文学形态才能发展起来。由于中国古典理性文学传统的强固性,它自身的衰落并没有导致新的文学形态的兴起;只是在中国的封闭社会被西方资本主义打破以后,社会生活的改变和新文学思想的介入,才导致古典理性的崩溃。新文学思潮与古典理性的较量是一个反复的、漫长的历史时期,迄今已经经历了两次斗争,第一次是“五四”文学对旧古典理性——传统文学思想的冲击,第二次是新时期对古典理性的现代形式——新古典主义的冲击。这两次对古典理性的冲击,改变着中国现代文学思潮的面貌。

二、启蒙理性文学传统与革命理性文学传统

在“五四”启蒙主义运动中,科学、民主观念和个性解放思想冲击着腐朽的封建意识,西方各种现代文学思潮涌进中国,形成汹涌澎湃的启蒙主义文学思潮,猛烈地冲击着传统的古典理性,出现了反对“古典主义”文学传统的浪潮。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高呼:“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他还认为:“我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①

“五四”文学还反对“文以载道”的文艺观念,主张文学独立。实际上,“五四”文学就是反对古典理性的文学传统,主张启蒙主义文学。在这个过程中,建立了一个新的理性主义——启蒙理性文学传统。“五四”新文学宣扬启蒙理性,同时也出现了忽视文学的超越性和感性的偏失,从而导致文学执着于社会问题而忽视灵魂问题的偏向,也出现了排斥通俗文学的偏向。这个时期,由于理性主义的限制,“五四”文学没有出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现代主义的文学主潮。

“五四”以后,启蒙主义衰微,由于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需要,从苏联引进的革命“现实主义”成为主流;但同时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兴起,继续冲击着古典理性文学传统。这个时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但是,“五四”以来对古典理性的冲击是不彻底的,它并没有结束古典理性传统。这是因为,从社会方面看,封建主义并没有在中国大地上根绝,社会生活还保留着相当多的古典时代的残余,民族文化一心理结构没有得到根本的改造。从文学本身看,启蒙主义也是一种理性主义,它以启蒙理性批判传统的古典理性,仍然不够彻底。它没有像欧洲的浪漫主义那样,以非理性冲击古典理性,从而彻底终结古典主义。“五四”文学没有形成浪漫主义主潮,因此对古典理性的冲击不彻底。而且,虽然古典理性已经失去了历史的根据,但它仍然徘徊于社会审美心理中,许多作家和许多作品仍然带有古典主义的残余;普通群众仍然爱看那些才子佳人、惩恶劝善、大团圆之类的作品。新的审美理想还没有在民族文化—心理中扎下深厚的根,而古典主义的复活就有了可能性。

20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引进和接受了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形成了新(革命)古典主义,古典理性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到恢复。新(革命)古典主义有其历史根据,除了古典理性传统的强固影响之外,主要在于社会生活还没有开始现代化的进程。“五四”以后,需要革命的政治理性支持现代民族国家的想象;建国以后,客观上要求以高度的集体主义和意识形态规范来统一个体意识,人们也力求使自己的个体发展更符合社会需要,而不是发展更独特的方面,这就是新(革命)古典主义产生的现实基础。此外,由于国内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相对隔绝,国内文学对国外现代主义思潮很少介绍,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它又与国内“左”的思潮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中国独特的革命古典主义文学思想。解放以后,革命古典主义文学观念在中国发展为“两结合”的理论,并且在“文革”中产生了革命样板戏那样的革命古典主义的经典。革命古典主义具有新古典主义的基本性质,那就是尊崇理性,讲求规范,只不过这个理性是政治理性,不同于传统古典理性的道德理性。这个规范是“革命现实主义”的规范。它提出“文学从属于政治”、“文学为政治服务”等方针,极大地发挥了文学的政治功用。革命古典主义文学思潮主导了中国文学长达半个世纪之久,这有其历史的合理性。一方面,它适应了现代民族国家的需要,推进了革命的发展,也满足了相当大的一部分人的审美需要。但是,另一方面,不管我们的主观愿望如何,革命古典主义是古典理性传统的现代变体,成为一种新古典理性,它在历史的进程中逐步丧失了自己的生命力,特别是在“左”的思潮影响下,极端化的政治理性束缚了作家的艺术个性,严重地阻碍了现代文学的发展。

三、中国当代文学对古典理性文学传统的反叛

“文革”以后,中国的古典时代彻底结束,现代化的进程开始了。同样,古典理性传统也到了终结之期,现代文学也开始了自己的征程。在这种形势下,冲击古典理性的第二次运动就开始了。这就是以现代性——启蒙理性以及反思现代性对古典理性的冲击,当代文学思潮——启蒙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对新古典主义的冲击。这次冲击不同于“五四”时期对旧古典理性的冲击,而是对新古典理性的冲击。“文革”后对古典理性的第二次冲击有着不同的时代背景,当代文学思潮体现着人们更加发展的个性要求,更多的精神生活的追求。“文革”以后,人们的自我意识觉醒,价值观念发生深刻的变革,他们要求自己的价值观念包含着更多的个性特征,要求社会的价值观念对于个体价值给予更多的承认。这种历史进步体现在审美理想上,就是对古典理性和新古典主义的批判性否定,对于现代形态文学的创造。当代文学所接受的外来影响不是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而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当代文学思潮的发展前景必然是与世界文学接轨,走向现代化。因此,当代文学思潮对古典理性的冲击具有双重任务,一是继续完成“五四”以来批判古典理性的任务;二是使启蒙主义向现代形态发展转化。这双重任务使当代文学思潮具有全新的时代特征,它以不同于“五四”时期的特殊方式冲击着古典理性传统,它的批判对象是新古典主义文学思潮,它的任务是建设更加富于文学现代性的新的文学思潮。

新时期文学思潮的主流是启蒙主义,它继承和发展了“五四”文学的启蒙主义传统,批判新古典主义。新时期文学从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到寻根文学乃至先锋文学,都贯穿了一条主线,就是批判极“左”的政治理性对人的迫害,争取人的解放。它的审美理想与新古典主义截然不同,不是政治理性,而是人的价值;不是国家主义,而是人道主义。因此,新时期文学解放了人的精神世界,极大地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力,使中国文学起死回生,走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新时期启蒙主义更关心人,更关心人的个性发展和内心世界的自由。从主观方面说,它重视对自我微妙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挖掘,表达独特的审美情感;从客观方面说,它重视对艺术形象的个性和精神世界的揭示,表达独特的审美认识。当代启蒙主义文学体现着更为发展的艺术个性,它不排斥客观性,而是以主体独特的审美眼光去发现它,表现它,赋予现实以个性化的意义;它不排斥重大社会题材,而是从中发扬出它对个人历史命运的影响;它不排斥社会理想,而是把它内在地包含于个体价值追求中。这样,当代文学思潮就以高度发展的艺术个性冲击着古典理性。

但是,应该看到,新时期启蒙主义文学对古典理性的冲击是不彻底的,因为它本身就是一种理性主义——启蒙理性的产物。因此,新时期启蒙主义也带有理性主义的印记,带有理性主义的局限。新时期启蒙主义文学固然具有巨大的历史成就,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它的缺陷。这个缺陷就是,新时期启蒙主义文学仅仅肯定、争取现代性,而没有反思、批判现代性;仅仅宣扬理性精神,而没有超越理性精神。1988年刘晓波曾经批判新时期文学的理性主义,可以说是远见卓识。现在回过头看,新时期启蒙主义并没有完全摆脱新古典主义的模式,只不过以启蒙理性置换了政治理性。伤痕文学的肤浅的苦难叙述和乐观主义,反思文学的进步的历史观,改革文学的集体主义视角,都体现了理性主义的桎梏,而缺乏超越历史主义的思想深度,特别是缺乏对理性的反思和批判,从而也就缺乏对生存意义的审美思考。

当代文学思潮的另一种趋向是超越启蒙理性的反现代性文学思潮,这主要表现在新时期后期和后新时期的文学中。由于现代性的发展以及对西方现代文学思潮的借鉴,也产生了反抗现代性的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这些文学流派强调自我表现和非理性意识,体现着对现实的强烈的超越精神;在手法上打破启蒙主义,个性化因素增强。这些创新之举虽然不够成熟,甚至很幼稚,带有模仿的痕迹,甚至被称为“伪现代派”,但给当代文坛吹来一股清新的气息。这些反现代性的文学思潮,更彻底地冲击并结束了古典理性和新古典主义,开辟了中国文学的现代道路。同时,我们应该承认,由于中国现代性发展的滞后性以及理性主义的影响,在当代文学思潮中,现代主义还只是一种因素,一种倾向,一种流派,并没有形成主流思潮。这是因为,中国现代生活中面临的基本问题仍然是发展生产力和调整社会关系,而个体精神自由发展的问题对多数人来说毕竟是次要的问题。当前,启蒙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多元发展,没有形成一元化的文学思潮,这是当代社会发展的过渡性决定的。

批判新古典主义,终结古典理性传统,走向现代主义,是当代文学的发展趋势。因此,非理性化倾向的发生就有现实的和历史的根据。我们可以看出,随着新时期文学的结束,理性主义逐步淡出,非理性主义逐步增强。新时期后期的先锋文学,对政治理性的批判已经突破了理性主义模式,从绝对的个体价值的角度质疑了理性;寻根文学对国民性的批判,也走出了启蒙理性的视野,体现了一种荒蛮意识;新写实小说虽然具有现实主义的性质,但理性主义的理想已经淡化,它不动声色地描述人们的庸碌的日常生活,表现了人生的困惑。真正对理性主义构成致命冲击的是王朔的小说以及贾平凹的《废都》。王朔以“痞子”的视角叙述“文革”以及当代的历史,调侃政治理性,解构主流价值。《废都》描写一个颓废的现代文人,表现了生活在一个价值虚无时代的人的精神苦闷。他们的作品引起了轩然大波,绝大多数(包括启蒙主义的)批评家都不予认同,甚至认为它们是“痞子文学”、“堕落的文学”,是“人文精神失落”的表现。这恰恰表明理性主义势力的强大与非理性主义的艰难。而王朔的作品以及《废都》的意义也在于,在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上开启了非理性主义,它不仅反叛了新古典主义的政治理性,而且挑战了启蒙理性,从而以极端的方式卸下了中国文学的理性主义包袱,为反现代文学思潮特别是现代主义的发展扫清了道路。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主义的兴起,就是这种非理性趋势的结果。

注释

①陈独秀:《答张永言》,1915年1月15日《新青年》第1卷第4号。

责任编辑:采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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