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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圣的爱到世俗的性

2008-10-09

中州学刊 2008年5期
关键词:女性文学变迁

王 萌

摘 要: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女性自身的欲望一直被压抑和遮蔽。直到新文化运时期,女性被禁锢的生命欲望才逐渐释放出来,女性才开始了性爱意识的现代觉醒。在冯沅君、石评梅、丁玲、张爱玲、苏青等为代表的现代女作家笔下,性爱观念从颂扬禁欲的纯洁爱情逐渐发展为追求灵肉的和谐一致。这一发展变化始终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基于人的道德和尊严,以性的觉醒来丰富和完善自我生命。

关键词:女性文学;性爱观念;变迁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5—0252—05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处在被压制的地位,主要是作为男性传宗接代的工具和泄欲的玩物而存在,是男性欲望的客体对象,女性自身的欲望一直是被遮蔽着。中国由于封建礼教的束缚和压迫,特别是在理学兴起之后,女性的生命欲望更是被压抑和扭曲到了极致。绝大多数女性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了封建文化“性不洁”的观念,她们恪守“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以压抑自身的欲望来追求道德上的完善。因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女性吟唱了千年的相思之情,却不敢也不愿流露出一丝身体的欲望。

既然女性不能言说,那么男性理所当然地成为女性的代言人。男性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揣摩和描述女性的性意识和性心理,而女性再把男性的表述当做自己的真实。至于女性真实的欲望,已无从知晓。直到新文化运时期,女性被禁锢的生命欲望才逐渐释放出来,女性才开始了性爱意识的现代觉醒。

20世纪20年代早期,以郁达夫、郭沫若、张资平、成仿吾、陶晶孙等为代表的部分男性作家,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和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在创作中揭示了由于性压抑造成的心理扭曲和变态行为,撕开了封建道德遮掩下的虚伪面纱,肯定了人的肉体欲望的合理性。他们把性当做反抗封建伦理道德、追求个性解放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几乎与此同时,以冯沅君、石评梅等为代表的女性,她们创作中依然把爱情中灵的因素高扬到无比神圣的位置,把相爱男女的禁欲视为爱情高尚纯洁的要素而引以为豪。在冯沅君的《旅行》中,女主人公在大庭广众之下,竟然连拉恋人手的勇气都没有,“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①。当女主人公和恋人在旅馆同居时,她也一再强调二人感情的神圣和纯洁:

他代我解衣服上的扣子,解到只剩最里面的一层了,他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说:“这一层我可不能解了。”他好像受了神圣尊严的监督似的,同个教徒祷告上帝降福给他一样,极虔敬地离开我,远远地站着。我不用说,也是受着同样地感动——我相信我们这种感动是最高的灵魂的表现,同时也是纯洁的爱情的表现,这是有心房的颤动和滴在襟上的热泪可以作证据的。②

这种灵与肉的极端对立,显示了传统性观念对先觉女性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她们仍把性视为是不洁的、罪恶的和卑下的。

冯沅君甚至连表示两性关系的词语如“夫妻”、“结婚”等也羞于提到,均用省略号代替,“其实除了法律同……的关系外,我们相爱的程度可以说已超过一切人间的关系,别说……”③,“自此而后我除了你不再爱任何一个人,我们永久是这样,待有了相当的时机我们再……”④。这一话语表述的空缺表明冯沅君潜意识里对性的恐惧和回避。

虽然都是禁欲,但石评梅与冯沅君有很大的不同:冯沅君只是在创作中回避性,而石评梅则是在她的创作中体现了自己的一贯态度。石评梅的禁欲思想主要集中在《天辛》、《“殉尸”》、《象牙戒指》、《最后的一幕》、《墓畔哀歌》、《我只合独葬荒丘》等散文中。石评梅曾与与高君宇相爱,由于石评梅之前受到过感情的伤害,再加上高君宇有妻子,所以她一直试图在二人之间维系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辛(即高君宇——引者),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⑤即便如此,石评梅仍惟恐不够纯洁,甚至用“冰雪友谊”⑥来形容二人的关系。高君宇的病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全了石评梅,使她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来维护自己处女之身的纯洁,那就是忠贞不渝的生死之恋。

高君宇活着时,石评梅对他的爱远远不及他对石评梅的爱,而在他去世后,石评梅却似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石评梅本人也承认了自己感情的前后变化:“我在天辛生前心是不属于他的,在死后我不知怎样便把我心收回来交给了他。”⑦除去她对高君宇之死一生无法释怀的愧疚之情⑧,这种所谓的生死之恋究竟有几分真实呢?石评梅曾经对友人说过:

我和宇的事是一首极美的诗,而这首极美的诗我是由理想实现了!我很喜欢!谁有我这样伟大,能做这样比但丁《神曲》还要凄艳的诗!我是很自豪呢!虽然这样牺牲又谁能办到呢?办不到故不能成其伟大,何能成这样美的诗哩!⑨

可见,与其说她爱的是高君宇,不如说她爱的是自己营造的虚幻的爱情,以及从这种虚幻的爱情中所获得的道德优越感和满足感,从中我们似乎又窥见了旧时贞妇烈女的身影。

石评梅用眼泪和相思,一再加固这个虚幻的爱情空间,并发出了“愿此生永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⑩的誓言,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禁锢其中。而她所作的这一切,最终不过是使她自己成为男权社会风流佳话的又一个符号而已。

冯沅君、石评梅等人所大书特书的、摒弃了性的纯洁爱情,固然是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反叛,可是对于个体来说仍然是残缺不全的爱情。而且对性的刻意回避,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女性的性爱意识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开始觉醒,但是由于她们的欲望和她们所接受的性观念相抵触,她们内心深处产生羞耻感和恐惧感,从而导致她们用一种比较极端的、近乎病态的方式表现出来,以此来掩饰和压抑她们自己的真实欲望和生命需求。

在20年代女性创作中,凌叔华的《酒后》较早触及到了女性隐秘的性心理。小说讲述妻子酒后要求丈夫同意她去吻一下酒醉的客人,在丈夫同意后却又放弃的故事。女主人公采苕对醉卧客厅的客人子仪倾慕已久,并因他的婚姻不幸而对他怀着一种“不可制止的怜惜情感”(11)。在酒后特殊的氛围中,采苕深藏的欲望被激发出来,“他的容仪平时都是非常恭谨斯文,永没像过酒后这样温润优美。采苕怔怔的望了一回,脸上忽然热起来”(12)。她想吻子仪一下,她的丈夫永璋犹豫再三,答应了。而此时采苕却犹豫了,最终她压制了自己的欲望,“不要Kiss他了”(13)。凌叔华基于自己真实的女性心理体验,写出了女主人公婚姻生活中一次微妙的性心理变化过程。从1925年《酒后》的发表到80年代中期,在涉及性爱的作品中,中国女性创作的重点始终放在心理体验上,极少提及、甚至回避性行为。

1928年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的发表,标志着中国女性文学出现了真正具有现代性爱意识的觉醒者。对于性爱的现代内涵,恩格斯曾做出过深刻的评述:“现代的性爱,同单纯的性欲,同古代的爱,是根本不同的。第一,它是以所爱者的互爱为前提的;在这方面,妇女处于同男子平等的地位,而在古代爱的时代,决不是一向都征求妇女同意的。第二,性爱常常达到这样强烈和持久的程度,如果不能结合和彼此分离,对双方来说即使不是一个最大的不幸,也是一个大不幸;仅仅为了能彼此结合,双方甘冒很大的危险,直至拿生命孤注一掷;而这种事情在古代充其量只是在通奸的场合才会发生。最后,对于性交关系的评价,产生了一种新的道德标准,不仅要问:它是结婚的还是私通的,而且要问:是不是由于爱情,由于相互的爱而发生的?”(14)主人公莎菲追求的正是如此,在与凌吉士、苇弟的感情纠葛中,她追求的是能引起精神世界共鸣的感官快乐和欲望满足,然而无论是懦弱顺从的苇弟,还是徒有其表的凌吉士,带给的她都只是失望。

莎菲是第一个真正用性爱的眼光来审视男性的现代女性,“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从来我还没有留心到”(15)。她为凌吉士“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16)所倾倒,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几乎“陷到比死还难忍的苦境里”(17):

我把所有的心计都放在这上面,好象同什么东西搏斗一样。我要那样东西,我还不愿去取得,我务必想方设计让他自己送来。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过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们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我简直癫了,反反复复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骤,我简直癫了!

……

当他单独在我面前时,我觑着那脸庞,聆着那音乐般的声音,我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为什么不扑过去吻住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无论什么地方?真的,有时话都到口边了:“我的王!准许我亲一下吧!”……

……假使他能把我紧紧的拥抱,让我吻遍他全身,然后他把我丢下海去,丢下火去,我都快乐的闭目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爱情能够的死的到来。(18)

这一惊世骇俗的心理独白,第一次向世人袒露了女性真实而强烈的生命欲求。沙菲曾嘲笑女友因为怕生孩子而和爱人分居,她对女性生活中性的压抑和缺失持否定态度。因此即使沙菲看清了凌吉士的浅薄与卑劣,在精神上鄙夷他,也仍然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欲望:

虽说我暗暗地在嘲笑他,但当他大胆地贸然伸开手臂来拥抱我时,我竟又忘记了一切,我临时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骄傲,我是完全被那仅有的一副好丰仪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紧些!多抱我一会儿吧,明早我便走了。”(19)

丁玲大胆而真实地表现了女性情感与欲望的冲突。作为“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20),莎菲的痛苦和矛盾不是因为欲望的无法满足,而在于这种欲望和自己作为人的精神需求不能和谐一致而导致的,“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21)所以莎菲才会在欲望满足的那一刻感到无比的失望:

他,凌吉士,这样一个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静静默默地承受着!但那时,在一个温润的软热的东西放到我脸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么呢?我不能象别的女人一样晕倒在她那爱人的臂膀里!我张大着眼睛望他,我想:“我胜利了!我胜利了!”因为他所使我迷恋的那东西,在吻我时,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时鄙夷我自己了!于是我忽然伤心起来,我把他用力推开,我哭了。

……

我用所有的力量,来痛击我的心!为什么呢,给一个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爱他,还嘲笑他,又让他来拥抱?真的,单凭了一种骑士般的风度,就能使我堕落到如此地步吗?(22)

莎菲最终痛苦地拒绝了灵肉相割裂的、残缺的性爱,悄然离去。

通过揭示莎菲的性心理,丁玲大胆地张扬了“性”这一人类生命的本能欲求,唤醒受到压抑和摧残的女性生命力,向中国女性在性爱领域所处的封闭保守地位发起了有力的挑战。然而,莎菲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确认和高扬女性的生命欲望,更重要的在于表明女性是有欲望的“人”——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基于人的道德和尊严,以性的觉醒来丰富和完善自我生命。在此后几十年的女性创作中,这成了最基本的性爱准则。但是90年代之后,在商品经济和男权文化的合谋下,一些女性陷入对性的生物性的疯狂迷恋之中,赤裸裸地宣扬纯粹的生物之欲。她们以看似前卫的观点和举动,重新把女性定义为男性的性工具,再次消解了女性的主体性。

莎菲的追求和苦闷,在30年代极少得到女性作家的回应。直到在张爱玲和苏青的笔下,女性的生命体验才得到更深的挖掘,性爱意识才有了更进一步的觉醒。

张爱玲重在从反向揭示女性因为不健全的性爱观念和性爱生活而造成的悲剧命运,她笔下的愫细(《沉香屑 第二炉香》)和曹七巧(《金锁记》)最为典型。愫细在寡母的教导下,长期处在性蒙昧的状态,她“虽然是二十一岁的人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23),她以为接吻和拥抱就是正常夫妻爱情表现的全部,因此她认为丈夫罗杰新婚之夜的行为如同禽兽。她羞愤之下,仓惶逃出家门,并和她的母亲四处宣扬罗杰的“兽行”。在众人的谴责和嘲讽中,罗杰感到无比绝望,最终自杀身亡。愫细性爱意识的匮乏,导致一个正常而又健康的男性走上绝路,也葬送了她自己一生的幸福。

愫细的悲剧在于她的性无知,而曹七巧的悲剧则在于她的性压抑。曹七巧的哥嫂贪图姜家的钱财,把七巧嫁给了害痨病的姜家二少爷。曹七巧守着丈夫没有生命的肉体,根本不曾有过正常的性生活。生过两个孩子之后,她竟然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越想越不明白”(24)。作为一个健康的年轻女性,曹七巧的欲望长期无法得到满足。任何一个个体,无论是欲望还是情感,如果受到压抑,不能正常发展,都必然会导致一定程度的心理变态。曹七巧的心理变态开始并不严重,她主要是用与两性相关的话语、无伤大雅的挑逗行为和抽鸦片来舒解性苦闷和性压抑。

姜家三少爷季泽的成婚和她勾引季泽的失败,极大地刺激了曹七巧。姜季泽“是个结实小伙子,偏于胖的一方面,脑后拖一根三脱油松大辫,生得天圆地方,鲜红的腮颊,往下坠着一点,有湿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里永远透着三分不耐烦”(25)。与他残疾的二哥相比,姜季泽健康结实的身体对曹七巧必然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曹七巧“一眼看见了季泽,身不由主的就走了过来”(26),和他的谈话也总是以身体为主:

季泽笑道:“这一家子从大哥大嫂起,齐了心管教我,无非是怕我花了公帐上的钱罢了。”七巧道:“阿弥陀佛,我保不定别人不安着这个心,我可不那么想。你就是闹了亏空,押了房子卖了田,我若皱一皱眉头,我也不是你二嫂了。谁叫咱们是骨肉至亲呢?我不过是要你当心你的身子。”季泽嗤的一笑道:“我当心我的身子,要你操心?”七巧颤声道:“一个人,身子第一要紧。你瞧你二哥弄的那样儿,还成个人吗?还能拿他当个人看?”(27)

在等级观念森严的姜家,曹七巧不可能把性幻想寄托在下人身上,那么未婚风流的姜季泽便是她唯一的性幻想对象。可是姜季泽也结婚了,曹七巧连这唯一的幻想和慰藉也失去了,她的失落和愤懑可想而知。因此在潜意识中她就对姜季泽的新婚妻子兰仙产生敌意:“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28)这是曹七巧第一次显示出带有攻击性的变态行为。个体产生变态心理之后,最初一般都表现为被动性的受虐心理。随着压抑的加深,心理扭曲程度的加重,性变态就会产生主动性的攻击。根据攻击对象的不同,可分为自虐和虐人两种,曹七巧是两者兼而有之。

在性幻想的彻底破灭之后,曹七巧只得把自己的生存目标转向金钱,她成了一个嗜钱如命的女人,甘愿戴着金钱的枷锁,猜忌、提防他人,惟恐被人骗了去。为了保护她牺牲青春和生命欲望换来的那点钱财,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29)。

除了对金钱疯狂的占有欲,她剩下的就是对他人情欲的扼杀和毁灭,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儿媳芝寿、丫头绢儿先后成了她变态情感的牺牲品。她不曾享有过正常人的爱与欲的快乐和满足,因此她也见不得别人享受它。作为母亲,曹七巧不得不给儿子娶妻,但从婚礼开始她就对儿媳表现出明显的敌视态度:

闹新房的人围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来了。长安在门口赶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净,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撑着门,拔下一只金挖耳来搔搔头,冷笑道:“还说呢!你新嫂子这两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边一个太太便道:“说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声,将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只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并不是什么好话。当着姑娘们,我也不便多说——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30)

婚后,她又用鸦片烟和丫头绢儿去诱惑长白,还竭力打探和宣扬小夫妻的生活隐私,让芝寿痛苦不堪,郁郁而死。芝寿死后,她又容不下扶正的绢儿,逼得绢儿只得自杀。此后,长白不敢再娶,只能去妓院鬼混。

长安也和长白一样,一生都葬送在曹七巧的手中。她不能容忍女儿有一丝人生乐趣。长安与童世舫相识后,稍稍流露出幸福的模样,曹七巧就心生怨怒: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难得开个笑脸。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31)

为了破坏长安与童世舫的婚事,曹七巧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往女儿身上泼脏水,最终毁了女儿的幸福和名声。

张爱玲深刻揭示了曹七巧因性压抑而导致心理变态,曹七巧的遭遇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具有普泛性的意义。事隔近半个世纪之后,从台湾女作家萧丽红笔下的高剔红(《桂花巷》)、大陆女作家铁凝笔下的司猗纹(《玫瑰门》)身上,我们又清晰地看到了曹七巧的影子。

在张爱玲的创作中,女性性爱意识的思考和探索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与张爱玲的反向揭示不同,苏青主要是从正面肯定女性性爱需求的合理性,并试图建立灵肉和谐一致、有节制的现代性爱生活准则。

苏青认为性爱是女性的最基本的生理需要,“性是人类自然要求之一种”(32),“没有性爱的生活是变态的”(33)。她虽然强调女性性爱需求是合理的,应当得到满足,但同时她也反对无爱的性行为,指出“只有真正有爱情的性生活才可以使人满足”(34)。她笔下的苏怀情(《结婚十年》、《续结婚十年》)对性爱的态度和追求正是她这种观点的具体表述。在苏怀情和丈夫贤的婚姻生活中,性与爱是分离的。离婚后她所遇到的男性,也没有一个能给她有爱的性生活,带给她的只是屈辱和愤怒。

苏青还认为,即使是建立在灵肉和谐基础上的性爱,也不能放纵,“性爱原由刺激而来,然而不能持久”(35),需要有一定的节制:

有真情也得惜福,别朝朝暮暮混在一起,因为刺激过度便麻木了,……自然不容易达到疯狂的境界。许多老夫老妻都同手足之亲一般,你也不当我是女人,我也不当你是男人,大家看得顺眼,活得称心,但却没有性刺激的。(36)

所以夫妻之间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相异相殊,我不让你看到早晨眼屎,你不让我嗅着晚上脚臭,始有美感”(37),才能保持婚姻生活中性爱的新鲜和持久。

苏青的这些观点都是从自身的生活经历和心理体验出发,有着极强的真实性和现实性,既是经验之谈,又富有一定的哲理思辩性。

在苏青的创作中,小说《蛾》对女性的性心理表现的最为大胆真实。主人公明珠是一个性苦闷到了极点的女性,苏青细致而深刻地揭示了女性性饥渴时的心理状态和生理反应:

我要……!

我要……!

我要……呀!

她想喊,猛烈地喊,但却寒噤住不能发声,房间是死寂的,庭院也死寂了,整个的宇宙都死寂得不闻人声。她想:怎么好呢?开了灯,一线光明也许会带来一线温暖吧?......但是她的眼睛直瞪着,脚是僵冷的,手指也但冷。(38)

当明珠的欲望得以发泄时,她感到“她此刻在他的心中,只不过是一件叫做‘女的东西,而没有其他什么‘人的成份存在”(39)。她并没有感到任何满足,相反,只是感到悲哀和更多的苦闷。由此,明珠断定“男女间根本难得所谓爱,欲望像火,人便是扑火的蛾”(40),“飞呀,飞呀,飞在火焰旁,赞美光明,崇拜热烈,都不过是自己骗自己,使得增加力气,勇于一扑罢了”(41)。

有欲无爱的性行为和苏青的性爱观念相背离,而无性的生活作为一个正常的女性又无法忍受,那么苏青必然要寻找一个调和、妥协的借口,她选择了生育。因为这一借口可以符合任何一个社会的道德伦理规范:

她现在才知道扑火般欲望为什么有这般强烈,有了孩子,便什么痛苦也可以忍受,什么损失也可以补偿,什么空虚也可以填满的了。

……

扑火般热情不是无目的的,它创造了美丽的生命,快乐的气氛。(42)

当女性以此来宣泄自己的生命欲望时,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去谴责和鄙夷,所以明珠最后才会直言不讳地说:“我还是想做扑火的飞蛾,只要有目的,便不算胡闹。”(43)

明珠从性饥渴到发现性爱真谛的过程,反映了苏青试图用传统生育观念来弥补现代性爱观念缺失的遗憾和无奈。这在其他女作家的一些类似题材中也有所显现,特别是在当代女作家王安忆的小说《小城之恋》中表现得最为突出。

《小城之恋》发表于80年代中期,讲述了一个小城的舞蹈剧团,一对少年男女朝夕在一起练功,身体的接触引发了他们懵懂的性爱本能,他们开始了一段疯狂、畸形却热烈原始的性爱故事。王安忆试图通过男女主人公的性爱意识和行为,抛开一切社会的外在因素,更深层次地揭示人的生命本能和性爱本身的美感。然而,王安忆还是不能把性爱的文化外衣彻底剥离,将其当做一个完整独立的审美对象,她无法摆脱道德与价值判断所带来的困扰,最终只能让女主人公经过了一番狂风暴雨式的性爱之后,在圣洁的母性光环中走向宁静和平和,“孩子耍赖的一叠声的叫,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激起了回声。犹如来自天穹的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44)。这或许也是女性与生俱来的母性本能的流露和选择吧。

从冯沅君到张爱玲、苏青,女性的性爱意识从神圣的爱走到了世俗的性。之后在大陆女性创作中基本上不再涉及性爱,直到80年代,张洁的小说《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发表,女性的性爱意识才又从冯沅君的观点处开始起步。而台湾女性文学创作在60年代受西方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尤其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和泛性心理学的影响,开始探讨女性病态的情感和性爱,如郭良蕙的《心锁》、欧阳子的《魔女》、施叔青的《壁虎》等。此后,书写性爱一直是台湾女性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随着躯体写作理论在80年代中后期进入大陆,以及酷儿理论90年代在台湾的盛行,两岸女性文学创作中关于性爱意识的探索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和广度,然而日益泛滥的性描写也为评论界和读者所诟病。

注释

①②③冯沅君:《旅行》,《创造周报》第45号。

④冯沅君:《隔绝》,《创造季刊》2卷2期。

⑤石评梅:《最后的一幕》,《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82页。

⑥石评梅:《梦回寂寂残灯后》,《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07页。

⑦袁君珊:《我所认识的评梅》,《石评梅作品集·戏剧游记书信》,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273页。

⑧石评梅:《肠断心碎泪成冰》,《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98—102页。

⑨石评梅:《致李惠年信之八》,《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20页。

⑩石评梅:《墓畔哀歌》,《石评梅作品集·散文》,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年,第143页。

(11)(12)(13)凌叔华:《酒后》,《现代评论》1卷5期。

(14)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3页。

(15)(16)(17)(18)(19)(21)(22)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小说月报》19卷2号。

(20)茅盾:《女作家丁玲》,《文艺月报》1卷2期。

(23)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1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5页。

(24)(25)(26)(27)(28)(29)(30)(3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2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89—90、92、92、92、92、124、110、117页。

(32)苏青:《谈婚姻及其他》,《苏青文集》下,上海书店,1994年,第366页。

(33)(37)苏青:《论离婚》,《苏青文集》下,上海书店,1994年,第121、119页。

(34)(36)苏青:《谈性》,《苏青文集》下,上海书店,1994年,第368、368页。

(35)苏青:《谈男人》,《苏青文集》下,上海书店,1994,第292页。

(38)(39)(40)(41)(42)(43)苏青:《苏青文集》上,上海书店,1994年,第2、4、5、4、6、7页。

(44)王安忆:《小城之恋》,《上海文学》1986年第8期。

责任编辑:凯 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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