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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留恋与心灵的放达

2008-10-09韩大强

中州学刊 2008年5期
关键词:白居易

韩大强

摘 要:唐代中晚期,在洛阳形成了一个以白居易为中心、以致仕及分司官员为主体的专写闲适生活的诗人群体。他们退罢洛阳,不复关心时政,悠闲于山水园林,沉溺于声色宴饮,耽玩于彼此的交游,关注个体生命的适意。洛阳闲适文人诗酒唱和在文学史上被传为佳话,对当时及后来的文人学士的人生态度和诗学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

关键词:中晚唐;洛阳诗坛;文人唱和;白居易;闲适诗人群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5—0234—03

洛阳是唐代都城长安的陪都,被称为东都、神都,有着重要的地域优势,在政治、经济、文化、交通等方面仅次于长安。洛阳又是华夏文明的重要发祥地,夏、商、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朝代在这里建都。这里不仅长期保有神秘的文化元典,河图洛书的政治理想使该地域成为政治文化圣地;而且也是一个名利渊薮的繁华之地,“故来利与名,俱在洛阳城”(于邺《过洛阳城》),士人多愿聚集于此。

有唐一代的文人学士们尤其是文学大家,基本上都与洛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结、元稹、孟郊、刘禹锡、李贺、李商隐等,他们或在这里漫游,或在这里任职、或在这里暂居(有的甚至长期居住),他们诗酒唱和,纵情山水声色,演绎了许多文坛佳话。据笔者统计,仅河南籍作家中,主要集中在洛阳者,占其总数的1/3强,可见洛阳是一个最为重要的文化圈。尤其是在中晚唐时期形成的以白居易为中心的洛阳闲适文人唱和集团,对当时及后来的文人学士的人生态度和诗学观念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中晚唐时期洛阳闲适文人唱和群体

(一)洛阳特殊的政治因素与文人唱和

唐朝廷在洛阳特设一套与中央相似的常制性的行政机构即留守和分司。留守是最高行政长官,主要负责东都的训兵守境、巡内、拜表行香、实施教化、维护治安、修葺宫室城阙、发展经济、主管兵民财政等。唐朝前期有皇帝亲信大臣或李唐宗室充任或由宰相和尚书省六部尚书迁入或兼领,地位宠重。安史之乱后,东都留守虽主要由尚书省六部尚书充任,但这时尚书省的地位已衰落,调任东都留守常有被贬逐之意,成为朝廷安置失势者的官位,是一个优容、养老、位尊、职闲的官职。分司是留守所辖官员,有太子宾客分司、太子少傅分司、太子少保分司、著作郎分司等,都属典型的闲职。在分司生活中,例行的公事似乎只有行香拜表。

留守、分司作为唐代东都洛阳一种独特的职官设置,有着极其鲜明的闲散特点,它影响着大量官僚文人的心态及生活方式,进而影响文人的文事活动及诗歌创作,使得这一时期洛阳诗坛呈现出独有的风貌,频繁的文酒、游历活动,耽玩于园林山水,诗作中表现闲适、狂放之趣等特点。留守、分司官员多为罢免失意或退闲人员,这种闲适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悠闲,而是经历了官场风波之后的闲适,所以,诗作中表现出的逍遥与适意有着更深层次的内涵底蕴。

文人唱和是一种传统,也是文人学士的高雅之举。唱和是唐代诗人创作的重要形式之一,据陈尚君《唐人编选诗歌总集叙录》,唐人唱和总集达46部①。唐代洛阳文人唱和由来已久,而且持续不断。例如,武则天时陈子昂与晖上人相唱和,元和年间韩愈在洛阳为官期间,与孟郊、皇甫湜、李贺、刘叉、卢仝、贾岛之间互相唱和。唐大和初至大中初的洛阳诗坛形成了以白居易为中心,诸留守、分司、致仕官员等相互酬唱的,以老人和闲官为主体的闲适诗人群。

(二)以白居易为中心的闲适文人唱和群体

白居易于文宗大和三年(829)到洛阳,至武宗会昌六年(846)病逝于洛阳,生命的最后十七八年基本上是在洛阳度过的。居洛京期间,白居易与刘禹锡、裴度、李德裕、牛僧孺、令狐楚、李绅、姚合、舒元舆、李宗闵、皇甫曙、崔玄亮等唱和不断,形成以东都洛阳为基地、以致仕及分司官员为主体的专写闲适生活的诗人群体②。在这一群体主要成员中,白居易在洛阳任职时间最长,裴度曾两次任东都留守,刘禹锡晚年大部分时光在洛阳任上度过,牛僧孺三次任职于洛阳。

白居易以其长时间生活于洛阳以及广泛的交往关系,成为中晚唐洛阳文人生活的中心人物,来洛阳的人物绝大多数都与白居易有交往。从白居易在洛阳与人交往诗可知,与白居易交往的人物身份除僧人、道人外,其他基本上可以分为官员、闲居者、过客几种类型。其中官员包括东都留守令狐楚、裴度、牛僧孺、王起、李程等,分司有皇甫镛、舒元舆、李绅、崔玄亮、皇甫曙、李仍叔、吴士矩、刘禹锡、白中敏、吉皎、牛僧孺、王彦威等,河南尹冯宿、韦弘景、李绅、李珏、卢贞,河南少尹尉迟汾、冯定、皇甫曙、李道枢,河南府录事参军郑俞、洛阳令南卓等;闲居者如崔玄亮、皇甫曙、吉皎、李仍叔、胡杲、郑據、刘真、卢真、张浑等,过客徐凝等。由于人物居洛情形的变化,所以同一人物有时会具有几种身份③。

与都城长安相比,洛阳自然气候温暖、政治气候温和、生活节奏平缓、交通便利、市井繁华,是当时许多分司和致仕官员非常喜爱的休闲养老之地。他们职高位冷、俸禄优厚、学深趣雅。诗、酒、自然山水是洛阳文人交游的主要方式和媒介,游赏山水,宴集饮酒,作诗送别,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刘禹锡与白居易之间的唱和最为频繁、也最为持久。从元和五年(810)起,两人就开始诗歌唱和,在扬州、苏州、长安、汝州等地唱和不断,在洛阳刘、白诗歌创作最多、也最为活跃,仅两人之间的唱和诗就各有40多首,所以白居易在《醉吟先生传》中称“彭城刘梦得为诗友”。后来刘、白完成了彼此唱和诗集的编辑工作,即《刘白唱和集》五卷。裴度一生三朝为相,两度任职东都留守,虽形貌不扬,但风采生动,品性坚定,向以礼贤下士为世人所敬重。裴度自然而然就成为洛阳闲散文人的交往中心,正如《旧唐书·裴度传》所言:“视事之隙,与诗人白居易、刘禹锡酣饮终日,高歌放言,以诗酒琴书自乐,当时名士皆从之游。”白居易主持的“香山会”、裴度主持的“春明会”在当时盛极一时。唐代洛阳文坛最大的一次文酒盛会活动是开成二年(837)三月三日上巳节的洛滨祓禊会。由河南尹李珏发起,裴度召集,刘禹锡、白居易等15人参加。白居易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滨并序》中这样记述:“合宴于舟中,由斗亭历魏堤,抵津桥,登临溯沿。自晨及暮,簪组交映,歌笑间发。前水嬉而后妓乐,左笔砚而右壶觞。望之若仙,观者如堵,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尽得于今日矣。若不记录,谓洛无人,裴公首赋一章,铿然玉震,顾谓四座继而和之。”他们游宴唱和作品被编入三个集会总集中,即《汝洛集》、《洛中集》、《洛下游赏宴集》。

中晚唐洛阳诗酒文会活动盛极,这不仅因为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等人对洛阳士子文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而且也因为他们居住环境的便利。洛阳不仅人文景观丰富,而且园林众多,园林文化传统历史悠久,东汉以来,洛阳园林即为全国之最,“洛阳相望尽园林”(宋·司马光《看花四绝句》)。唐代中晚期在洛阳任职或致仕的这些官僚文人们大多数建有园林。因职务的闲散,无公务在身,他们就以园林别业为主要栖息地。园林成为他们生活、交游的主要场所,也成为中隐者诗意的栖息地。如白居易的履道池台是白居易晚年活动的主要场所,既包括群体的雅集聚会如七老会、九老会或与一二好友促膝对酌,又包括个体的泛舟池上、独酌小滩、独酌独饮、修道习禅、静观独赏等。在白居易的履道池台诗作中,诗人自我形象十分鲜明,行住坐卧皆闲适随性。园林中诗人身体与精神的自在安适,反映了中唐以后文人们精神需求的变化,他们追求自得的人生,以山水园林作为精神的隐逸之所。这些在洛阳留司任的官僚文人们,在园林别业中实现着闲适自在的人生④。

(三)以白居易为中心的闲适文人群体创作倾向

白居易在居洛阳的十七八年里,与诸留守、分司、致仕官员及文人僧道过往唱和极为频繁,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以老人和闲官为主体的闲适诗人群,虽然这一诗人群其他成员处于变动中,但大多数人居洛时的生活情趣和创作倾向都受到白居易中隐思想的一定影响。大和三年(829)白居易在《中隐》一诗中提出“中隐”说:“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中隐”是诗人历经人世沧桑、宦海沉浮之后得出的人生哲学,它包含了地点的取舍、利益的权衡,它保证诗人既能享受到世俗生活的好处,又能避免世俗纷争带来的麻烦,对现实保持了不即不离的态度。“中隐”既保证了士人对世俗生活的需要,避免了小隐的冷落和清贫,还避免了朝隐的政治凶险,似乎是一种两全其美的做法。中隐之士虽然保持了隐逸的外表,但并没与朝廷仕途、社会政治握手言别,实际上在其价值观的天平上,个人的价值已超越了社会价值,从传统的臣僚“委质”事君走向爱重自我。白居易的中隐观在东都闲适诗人群中被广泛地认同和追随。刘禹锡看到白居易归隐洛阳后的闲适生活后,多次表达他将追随归洛的想法。开成元年(836),刘禹锡终于如愿分司东都,他在《自左冯归洛下酬乐天兼呈裴令公》诗中明确表白了自己“追少傅”的选择,并预期洛阳诗酒文会的无穷乐趣。已在洛阳的朋友们对刘禹锡的到来非常欢迎,裴度和白居易为他接风洗尘,三人席上联句,其乐融融。一部分官僚文人对于“中隐”思想的认同与实践,正反映了中晚唐士大夫在社会充满危机、没有安全感的情况下,他们不再执著于兼济天下,而是想出了一条自我保护、自我适意的最佳途径。

好佛亲禅是东都文人群体的一个共同倾向。重要的东都诗人,如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牛僧孺、李绅、崔玄亮等都有好佛亲禅的倾向。中晚唐时期,正是禅宗中的马祖道一“洪州禅”兴盛的时期,洪州宗教义受到牛头宗重要影响。他们都与洪州宗或牛头宗有一定的联系。刘禹锡长期生活在洪州宗和牛头宗活跃的江南地区,自称“予事佛而佞”,少年时期就与诗僧皎然和灵澈学诗,后为惠能和乘广等撰写碑铭等,还与神会四传弟子宗密过往,并介绍其认识白居易,又为牛头始祖法融撰塔记。牛僧孺镇武昌时,仰重马祖弟子无等,亲往问法,并特为奏题其院曰“大寂”。裴度执弟子礼于径山法钦,李绅曾得法于径山,崔玄亮则为径山撰碑,可见三人深探牛头宗⑤。白居易与佛法禅宗更是结下了不解之缘,从青年时代起就礼佛、敬僧、读经、参禅,他还与僧人有各种交往,他师傅是唐禅宗高僧佛光如满和尚。他曾于香山结香火社,建立草堂于庐山遗爱寺,与凑、满、朗、晦四禅师交友。特别是晚年居洛阳时,“除却青衫外,其余便是僧”(《山居》),他经常拜谒禅宗大师,移书栖身寺庙,栖心于佛道之中寻求精神的解脱。

俗乐思潮在东都闲适文人群体中颇有市场,而且广为追捧。由于身份、地位、经历和社会习俗,他们形成了追求消遣享乐、空寂闲适的生活态度和诗酒放狂、声色歌舞的生活实践。白居易晚年自号“醉吟先生”,在《赠梦得》中云:“闻道洛城人尽怪,呼为刘白二狂翁。”白居易在《夜宴醉后留献裴侍中》描写了游宴歌乐的场景:“九烛台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欢娱。翩翻舞袖双飞蝶,宛转歌声一索珠。坐久欲醒还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蹰。南山宾客东山妓,此会人间曾有无。”刘禹锡在《酬乐天请裴令公开春嘉宴》中云:“弦管常调客常满,但逢花处即开樽。”刘禹锡写牛僧孺激流勇退、抽身官场后的纵情狂乐:“追呼故旧连霄饮,直到天明兴未阑。”牛僧孺戏赠刘禹锡:“休论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见在身。”

他们不仅诗酒放狂,而且迷恋声色歌舞。白居易履道里宅中,蓄有“臧获之习管、磬、弦歌者指百”之伎乐。牛僧孺家“歌舞之妓颇多”,有“金钗十二行”。白居易在《与牛家妓乐雨夜合宴》诗中形象地描绘了当时的生活场景:“玉管清弦声旖旎,翠钗红袖坐参差。两家合奏洞房夜,八月连阴秋雨时。歌脸有情凝睇久,舞腰无力转裙迟。人间欢乐无过此,上界西方即不知。”在欢乐的宴会上,白、牛两家妓乐合奏,管弦旖旎,佳人汇聚,歌舞有情,舞腰无力,充满感官刺激。白居易这种崇尚俗乐的作风加剧了东都文人沉迷声色的风气,甚至当时被称为正人君子的裴度也对宴饮歌妓留恋不已。

二、洛阳闲适文人唱和集团创作的意义

唐代中晚期洛阳闲适文人唱和集团是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政治环境下形成的,直接推动着当时诗歌创作。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在洛阳的创作开拓了诗的题材疆域,成为宋代日常性诗歌的先导。宋代诗歌以俗为雅,讲究理趣的白话倾向明显是受到白居易等人的影响。白居易等人的“流丽旷达”的闲适诗对词的发展也有非常深刻的影响。从文人生活而言,白居易居洛期间提出了“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的新“中隐”模式,对当时中唐士人产生了很大影响。作为一种能在入世与出世进退裕如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方式,“中隐”巧妙地平衡了“大隐”与“小隐”、贵与贱、喧嚣与冷落、忧患与冻馁的矛盾,超越二者之上圆滑地调控着仕宦经济与个体独立人格间的对立冲突,既是基于“小隐”、“大隐”观念上的扬弃与超越,也是对汉魏以来文人隐逸行为重新审视后自我调适的结果。中隐的处世法则和生活哲学对后世文人士大夫特别是宋人的出处进退产生了深远影响。苏轼在《醉白堂记》中对白居易钦慕不已。南宋罗大经云:“本朝士大夫多慕乐天,东坡尤甚。”⑥还有像龚宗元、王绅、徐得之等宋代官员建“中隐堂”、“闲轩”等,由此可见中隐思想在宋代的士大夫中已经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心态和生活实践。

但洛阳文人唱和集团是由一批官僚文人组成的,且大多数为曾在仕途上做出成就的老年人,他们退罢洛阳,不复关心时政,而是悠闲于山水园林,沉溺于声色宴饮,耽玩于彼此的交游,关注于个体生命的适意。以白居易为代表的诗歌创作放弃了前期“新乐府”中“为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精神,不再为时事而忧叹,不再有抑郁、落拓、苦闷之音,而是充满游宴、园林等闲适、狂放之趣,或虚静的禅趣,独处时的寂寞,其诗歌中对表现社会责任的传统儒家诗教之美和兼济天下的人文精神的失落,显示着唐诗在走下坡路⑦。同时中隐思想是一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个人虑的消极行为,它消磨了士大夫为民请命、兼济天下的儒家进取精神。洛阳闲适文人唱和集团在文学史上也构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并传为佳话,为唐代文学的繁荣作出了贡献。

注释

①陈尚君:《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03—215页。

②余恕诚:《唐诗风貌》,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21页。

③④⑦赵建梅:《唐大和初至大中处的洛阳诗坛——以晚年白居易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博士论文,2002—12—04,第56、54、117页。

⑤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34页。

⑥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三,中华书局,1997。

责任编辑:一 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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