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奶业危机突围

韩　永　杨正莲

因三聚氰胺事件而“发酵”的中国奶业，正面临一次从消费者信任危机到产业重新布局的突围

9月17日，石家庄市元氏县奶农贾素杰忍痛杀了两头奶牛。他说：“如果奶还卖不出去，还要杀牛。”

9月19日，北京股民吴尚一上班就打开电脑里的股市图，发现自己持有的伊利股票当日停牌。此前，该支股票已经连跌4天。

同一天下午，当吴尚走进家乐福北京白石桥店的时候，每天喝一包牛奶的他终于忍住了。与大多数消费者一样，他从这天开始，改变了每天买奶的习惯。

三聚氰胺事件还在继续“发酵”。人们在谴责不良商人的同时，開始将矛头指向有关的监管部门。9月22日，中国质监总局局长李长江引咎辞职。

消费下跌，奶农杀牛

三聚氰胺事件无疑对中国的奶业产生了重创。蒙牛乳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姚海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蒙牛的奶制品销量，较去年同期“降低了可能70%～80%都不止”；“从18日到21日，蒙牛的损失大概已经有5000万元左右”。

作为中国有代表性的奶业企业，蒙牛的损失不仅包括被查出含有三聚氰胺批次产品的退货与下架，还包括受到惊吓的消费者在其他产品上的退货。但最主要的，还是消费者对这些“上榜”品牌的下意识排斥。

19日下午，吴尚在家乐福北京白石桥店牛奶销售区域转悠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买奶的想法。他以前常喝的蒙牛和伊利已经全部下架，摆放这些产品的区域如今空空荡荡。而三元牛奶摆在了从鲜奶到常温奶最为耀眼的区域。此前随纯牛奶附送的赠品也已经取消。三元公司的一位销售主管，正在安抚两位疲惫的理货员。

不断有人一箱箱提走三元牛奶，货架上的散装牛奶也很快见底。理货员隔一段时间就要抱着箱子往货架上匀货。有顾客向她们打听蒙牛和伊利的下落，得到的回答大体相似：下架了。就是不下架，放在这儿也没人买。

商场方面的回答则是：相关的检测还在进行，检测完即可上架，但这一过程大约需要两天。

吴尚本来想拿一箱三元，后来想了想又放下了。“既然还在检测，有没有问题还不好说，”他想。

“由于消费者对乳品行业失去信心，行业类股票普遍下跌，部分企业的产品可能会滞销，导致企业短期利益受损。” 北京三元食品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钮立平20日表示。由于受国内奶企产量的影响，奶农也遭遇了危机。

奶农贾素杰跟记者算了一笔账。在9月12日之前，原奶的收购价格为2.75元/公斤。每头牛的日产奶量为100公斤，这样一头牛一天能为他带来275元的收入。他养了总共16头牛，这样算下来他一天的售奶收入为4400元。

现在，由于三鹿的停产整顿，与三鹿签了购销合同的这些奶已经找不到任何销路。但“奶牛不挤奶是要生病的”，他只好减少喂养的饲料，以降低奶牛的产奶量。但每头牛一天的产奶量依然有30公斤，这些牛奶，“5毛钱一斤都没人要。”

奶卖不出去，但饲料还是要喂，“喂一天就等于赔一天。”

贾素杰所在的养殖小区共有五六百头奶牛，分属于三四十个奶农。这些奶农都和他一样，都在维持艰难的情况下，谋划着杀牛。

贾素杰听到消息，说隔壁的栾城等县，已经开始给奶农发放补贴，“每头牛500块钱，但元氏县没有”。记者了解到的情况则是，石家庄市有些郊区县确实在给奶农发放补贴，但不是每头500块，而是每头牛一天10块。

贾素杰还听说，同属石家庄的赵县，由于是伊利一个分公司所在地，当地政府提出要求，必须解决赵县奶农的收购问题。

传闻中的由其他奶企代收石家庄奶农原奶的说法，始终未见下文。中国奶业协会顾问王怀宝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透露，三鹿事件发生后，农业部曾经联合中国奶业协会，协调部分奶企替河北每天消化1000多吨原奶。但这对于三鹿留下的每天两三万吨收购量的空当，实在是杯水车薪。

贾素杰心里非常清楚，不能寄望于其他的奶企。进入“黑榜”的一些企业，如蒙牛、伊利，要么是因为检测设备不合格被勒令停产，没有停产的也严重开工不足。面对一个因遭到质疑而严重萎缩的市场，收购原奶越多，就意味着赔得越多。

而那些未进入“黑榜”的企业，比如北京三元，或者有自己的原奶基地，或者有自己稳定而充裕的原奶收购渠道，根本不可能消化这些多出来的存量。

好消息则是，随着三聚氰胺检测设备的到位，一些原本遭遇停产的原奶加工企业正在陆续开工。河北省定州市伊利乳业有限公司奶业部一位郭姓经理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检测三聚氰胺的设备9月22日已经到达公司，停产两天的工厂有望在当天晚上重新开工。在停产的两天里，安抚奶农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时间，“停产比不停产还忙。”

但开工后到底能有多大产量，较之以前会有多大变化，郭姓经理表示目前尚无法确定。但一位业内人士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市场的低迷状况无疑会反映到“上榜”企业的开工效率上。用蒙牛乳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姚海涛的话说，即“产量根据销量而压缩”。

三元和外企上位

9月19日，三元牛奶在北京的销量大幅度攀升。据北京三元公司透露，当天的销量是此前几天的3倍。9月18日，国家质检总局公布了对液态奶的检测结果，三元再一次名列合格的“红榜”，而蒙牛伊利等品牌则检出含有三聚氰胺。

三元公司销售总监马国武9月20日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因为三元奶制品在各大商场内畅销，公司已决定由原先每日一次配送改为两次。各生产线也紧急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生产。

“我们考虑生产中低档奶粉，”马国武说。由于我国的高端奶粉市场基本上由外国品牌控制，而这些品牌在检测中均顺利过关，因而高端奶粉市场的格局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因三聚氰胺事件而出现的市场缺口，主要集中在中低端市场。

而原先的一些中低档奶粉品牌的消费者，正在流向由外资品牌控制的高端市场。多美滋、惠氏等外资品牌，在21日纷纷表态不予涨价。与此同时，这些公司从国外调运大批产品，准备填补国内乳业巨头倒下后留出的巨大市场缺口。

长期以来占国内奶业市场前两把交椅的蒙牛和伊利，成为此次事件中的焦点。虽然涉入的产品批次较少，但据专家分析，就像一个品牌的形成主要依赖于消费者的感性一样，品牌的毁损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种感性。

基于此，蒙牛公司的一个负责人对今年的销售业绩预计保守，“销量可能会减少一半甚至更多。

按照蒙牛2007年的财报，当年该公司的销售额达到213.18亿。一半就是100多亿的市场空间。这还没有包括与其销售额接近的伊利，以及排名第三的光明和复产无期的老四三鹿所留下的市场空间。除了极少部分消费者可能会因为此次事件不再喝奶或者寻找替代品外，绝大部分的市场空间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在所有的奶企中间重新布局。

商务部有关负责人20日表示，目前未检出三聚氰胺的国产品牌婴幼儿奶粉市场供应充足，市场销售量开始回升。据商务部对全国350家重点零售企业监测，9月17日未检出三聚氰胺的国产品牌婴幼儿奶粉销量较12日下降33%，但18日较17日回升20%，19日较18日进一步回升4%。

据物美公关总监富宇介绍，得知部分奶粉不合格后，采购部门当即就给雀巢、美赞臣等销售占比较高的奶粉供应商下了订货单，订单量较之前提高了30%左右。

三元公司董事会17日发布公告，决议同意向中国建设银行北京鼎昆支行申请流动资金贷款人民币7000万元，期限为2年。该公司董事会秘书王钤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这一行动是一个正常的续贷行为，且7000万元也只是一个授信额度，具体会不会使用，怎么使用，暂时还没有具体的方案。但该公司销售总监马国武有关将增加中低档奶粉生产的表态，加上该公司产品如今在市场上热卖的事实，让人很难放弃这种有关规模扩充的联想。

三元的这种良好态势还体现在其一枝独秀的股市表现上。9月17日，三元股份早盘即高开高走，一路上攻，涨幅一度高达9.97%，后虽随大盘一起回落，收盘涨幅仍然达到3.62%。此后几天，三元也一直维持着这种上佳的表现。

而在连续两次公布三聚氰胺的检测结果后，其他奶业上市公司则在股市上一片惨淡：

蒙牛9月17日在香港停牌，在此之前已经连挫3日。23日复牌后，蒙牛乳业开盘报6.85港元，较停牌前的20港元，低开幅度达到65.75%。

伊利9月19日停牌，停牌之前已经连续下挫4个交易日，17、18两天更是连续跌停。

自建牧场成关键

针对消费者的信任危机，奶业企业的选择无多：一是紧急增加三聚氰胺的检测，二是开辟更为安全的奶源通道，自建牧场成为最安全的选择。

蒙牛乳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姚海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表示，在蒙牛原奶收购的环节，现在每个车都要检测是否含有三聚氰胺。因为检测非常详细，参与检测的人员每车都要耗费两到三个小时时间。很多奶车在蒙牛收购点前排起了长队，有些奶在等待检测的过程中发生了变质，奶农一时怨气四起。

鉴于此，蒙牛做出了一个决定：凡在等待检测三聚氰胺的过程中发生变质、腐坏的，只要其他检测指标合格，照样收购，“然后作排地处理，”就是倒掉。

蒙牛还同时邀请了中国检验检疫科学研究院作为独立的检测机构，对原奶收购、加工到出厂的几个环节进行检验。

但是，三聚氰胺问题虽然呈现出监测的漏洞，但若追溯根源，仍在奶源建设方面。

西部乳业发展协作会秘书长魏荣禄说：“奶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很多环节的风险你都没法控制。”

事实证明，自建奶源在控制奶品质量中起到关键作用。据姚海涛披露，蒙牛的原奶自供率目前约有10%，其参股建成的万头以上的大型牧场目前在国内共有5个，尚有两个在建。“这一事件发生后，这方面的投入会进一步加大。”

此对于之前蒙牛为何没有大规模自建牧场的疑问，姚海涛解释说，主要是出于投资的考虑，“每一个牧场都投资很大，”能否收回投资成为一个重要的考量。同时还有一些客观条件的限制，比如土地的申请等。他说，这一事件发生后，有些方面的问题可能容易解决了。

三元牛奶的安全性，雄辩地证明了自建奶源的重要性。三元食品副总经理陈历俊介绍，其原奶除20%来自北京市郊区的规模牧场外，其余80%全部来自三元的自建奶源基地，也就是三元集团的下属企业绿荷奶牛养殖中心。目前，该中心共拥有27个规模化奶牛场，奶牛总存栏3.5万头，年生产优质原料奶1.6亿公斤，是我国最大的良种荷斯坦奶牛饲养基地和优质原料奶供应基地。

魏荣禄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三元之所以拥有成熟的自建奶源，是因为它脱胎于北京市农场局，“北京的郊区以前就养了大批的奶牛”。

魏荣禄还向《中国新闻周刊》透露，中国奶业加工厂的扩张速度太快，与奶源基地的发展速度极不协调，造成很多加工厂的开工不足，“四川只有50%左右。”这不仅造成了很大的浪费，还给奶源的不良竞争埋下了祸根。

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数据显示，2006年，中国717家规模以上乳制品加工企业实现产品销售收入1061.3亿元，比2000年增长了4.5倍。在此期间，奶制品的价格并未出现大的波动。

但同期全国奶牛的数量达到1402万头，仅比2000年增长了1.8倍。

规模化养殖？

除了自建牧场之外，将分散的养殖户集中起来进行规模化养殖，也是解决奶源问题的方案之一，尤其是在建设大型牧场力所不逮的时候。

姚海涛承认，以前蒙牛的原奶收购主要面向散户。在散养的风险经过此次事件暴露无遗后，奶牛的集中饲养逐渐成为共识。方式是引导分散的奶农进入规模饲养的小区，同时对奶站施以更为有效的控制。

事实上，小区饲养已在各地广泛实践。贾素杰在四五年前已经进入小区。在石家庄市元氏县，这样的小区共有七八个，牛头数从二三百头到七八百头不等。

这种规模化饲养，除了能够更为方便地控制奶源的质量外，姚海涛认为，对奶牛的防疫、养殖方法的指导也大有裨益。

定州伊利乳业公司则在试行另外一種合作方式：承包制。该公司奶业部一位郭姓经理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该做法是由公司把奶场从奶场主手里承包下来，由公司直接面向奶农，挤奶、运输、冲洗等程序全都在公司的主导下进行，奶款也是公司直接结给奶农。公司只需按时向奶场主支付一定的承包费即可。该公司目前在河北试行这种合作方式的牛场，共有4个。

石家庄市无极县的东森牛场，就是其中的一个采取承包制的牛场。该牛场场主陈宝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石家庄郊区绝大部分牛场因三鹿事件停止购奶的情况下，该牛场依旧在向定州伊利乳业公司正常供奶。郭姓经理向记者确认了这种说法，并且进一步解释说，这并非是因为公司生产的需要——上文已经提到该公司停产两天，而是要对所承包牛场的奶农负责。

虽然三聚氰胺的检测在各地开展得如火如荼，但东森牛场主陈宝森还是很怀疑其治本的功效。“三聚氰胺可能检测出来了，但‘四聚‘五聚呢？”

“四聚”“五聚”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据陈宝森了解，有一些化工领域的所谓“专家”，平日专门研究奶企收购原奶所规定的各项指标，找出“配方”后推销给奶站或者奶农。“有的奶站专门请了调奶师调配原奶，其存在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

陈宝森的困惑在于，大家都把视线紧盯着各项规定的指标，“有谁关注这些符合指标的产品，到底还是不是原奶？”

陈宝森的困惑，给国内奶企出了一道共同的难题。产业布局的调整或许可以通过时间来实现，产品质量或许短时间可以控制，但恢复消费者的信任，就远没有这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