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粒
2008-09-23何文
何 文
再见到苟重是一年以后,他来宜镇看他,那时施耳父母已亡,孤孤单单,见到苟重非常高兴。他才不管苟重是否犯过错误,他喜欢有毛病的人,他顶讨厌那些原先住他家的红卫兵们,挑不出一点毛病,一个个正经得连他姨妈要在院里晾件内衣都不准。和苟重一起来的还有几个人,他们请他吃饭,还送给他一顶黄军帽,当时社会上很时兴戴军帽,他们教他在帽子里垫张报纸,把帽身撑得高高的,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玩“酷”。饭后苟重提出要在他家住一晚,施耳觉得有点为难,不是收不收钱的问题,他家旅店早就被勒令不准经营,姨妈当时有点意见,为此近来还被揪到县城去批斗,只等回来就要被扫地出门。施耳犹豫半晌,才告知苟重,镇上“架犯”地疙瘩带着一帮混混住在他家里。苟重当下表示可以和对方商量,那么多房间,他们只要一间。
施耳不能不答应,拖下去他怕苟重看出他怕那一帮混混。施耳可是要面子的人,老实说,他觉得自己比苟重强。但是领着他们朝家走,心里又不停地跳,如果地疙瘩那一伙人不买帐的话咋个办?
到家时天已黑尽,屋里亮着灯,门是虚掩着的,施耳伸手一推,咣啷一响,门顶上放着簸箕扫帚便落下来砸在他身上,地疙瘩一伙嘎嘎地笑,还问施耳好不好玩?施耳还没说话,看见跟进屋的苟重他们就叫着往旁边躲,屋中间吊着的一排回力鞋滴滴嗒嗒掉着臭水,苟重建议他们把鞋子晾到窗台上去。施耳看出地疙瘩不高兴,忙对苟重说鞋子晾到外面会被偷,宜镇偷儿多得很。说完又朝地疙瘩陪笑,看来狗日的对这种解释不是很满意,的确,施耳也知道,镇上哪个敢偷他的东西!鞋吊屋里,是因为他喜欢那股味道。施耳又忙向苟重申明,地疙瘩是宜镇大鬼。苟重“噗”一声吐掉烟头。那边地疙瘩就坐不住了,走到施耳跟前,问,这些人是搞哪样的?苟重忙笑称自己是施耳的朋友。地疙瘩说施耳不愧开旅店,还有外地朋友。一伸手,抓过施耳头上的军帽,看一看,扣在自己圆圆的毛栗头上,稍微小一点,不过他并不打算还,手拿帽子转身要回房睡觉,一脚踩着水摔一扑趴,帽子飞出老远,施耳赶紧跨过他身子捡起帽子,地疙瘩一骨碌爬起来,一阵暴怒,说你搞错不得。滑稽地吐泡口水连跳三下,他相信这样能避邪,一边夺回帽子,然后喊人拿去洗,没人回应他,当时那帮混混正站在楼梯口比赛谁的尿飙得远。施耳忙向苟重申明,他们是跟我学的。但是苟重不关心这个,施耳便赶紧追上地疙瘩,把朋友们要住一夜需要腾房间的事说了一半,地疙瘩一扬手,帽子飞到尿里,他哈哈一笑,说,叫他们在那里睡。施耳还没想好咋个敷衍苟重,苟重已跟上来,对施耳说不用商量了。施耳以为他不打算住这里了,刚松口气,哪里晓得苟重的意思是已经看好了房,他认为楼下第一间最好。施耳吓一大跳,生怕地疙瘩听见,狗日的正好住那里。那间屋子原来是姨妈的卧室,地疙瘩一来就霸占了,躺在宽大的床上抽着烟说,好安逸。他还准备哪天带位女肥油来熬一下。施耳劝苟重换一间,他觉得苟重太不醒水,不仅不干,还拉他跟着地疙瘩往屋里走,地疙瘩随手一关门,苟重伸脚抵住,然后跨进屋去,施耳的心都快跳出来,苟重才不管呆在一边的地疙瘩,一边悠悠闲闲地打量着屋子,一边脱下外衣挂在墙上,对施耳说,床上可以睡四个,把沙发连在一起,又可以睡几个,够了。施耳还没来得及对地疙瘩申明不关我的事,狗日的就发作了,直起拔火罐的脖子叫:哪样哪样?几大步冲上前来。苟重有点不高兴,嫌地疙瘩在他跟前转来转去,让他老得回头,他去年翻车受伤脑壳里嵌了钢板不太灵活。地疙瘩喊施耳把苟重赶出去,苟重却提醒他不要把口水搞到施耳脸上。地疙瘩几乎跳起来,指着苟重说再不走老子要玩不论了。叭哒叭哒解开衣扣,露出腰上插着的刀。施耳吓傻了,可他真没料到苟重会不怕,反而迎上去,一把捏住地疙瘩的手腕。狗东西痛得遭不住,咣当一声刀掉地上。苟重把地疙瘩拎起来,平日吃通宜镇不是一般威风的地疙瘩像只可怜的小羊被苟重楞弄着,施耳又惊又喜,苟重翻转地疙瘩,瞄准屁眼一脚射去,地疙瘩飞到墙边,“咚”一声,脑门心撞出一个大青包。施耳呵呵笑了一半便打住,他看见地疙瘩爬起来跑出屋去,完了完了,施耳知道他是去叫人,他们会格杀勿论。施耳惊恐万分急忙扯了苟重要钻床角,苟重反拉他朝外走,他力气大,施耳身不由己,战战兢兢出得门来,倒抽一口气,他简直不敢相信,那一帮混混已被苟重的朋友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乖乖地收拾了鞋袜,扶着地疙瘩走 了。
施耳顿觉在苟重跟前矮了一截,蔫蔫地面对苟重那张已经啰啰嗦嗦冒出好几根胡子的 脸。
施耳拍一拍苟重的肩,叫他当心,施耳感到掌心一阵刺痛,一看,已经出血。苟重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瓶子,给他敷上药后,一边撩起横条衫,原来他左肋前竖着别了一把刺刀,苟重说这叫“三八”式,施耳懵了片刻,说,原来你也有刀,怪不得你不怕地疙瘩,这不稀奇。苟重看着他,一边取下刺刀,用刀尖刮着指甲缝,一边问,你也用过刀?施耳一哆嗦,承认不敢,又不服气,说用刀有哪样好,你还不是一样被人杀,你看你身上伤疤,要不讲,我还以为你长了一身肚脐眼。
苟重笑起来,才谈起自己的经历。“不,不。”施耳忙摆手,他不想听是“铁梅”害他走上邪路之类的话,施耳也知道“铁梅”不是好东西,听说后来和队长睡觉被人揪住跳了楼。施耳要求苟重跳过什么父母被关进农场,他四处流浪等等一大段,直接讲他那双会玩乐器的手咋个变得这么凶?他要学!他受够了地疙瘩一伙卵人的气。苟重诡诈兮兮地教他:从心开始,要黑。施耳琢磨半天,搞不懂,认为苟重不诚心,“你能不能讲具体一点?”苟重摇头,说你想下水不关我事,但我不会当你的水手长。“怕我超过你?”施耳问,觉得对方脸在发红,他才不管那是不是灯光的关系,反正他肯定自己讲到苟重要害上,想着苟重竟然也会畏惧他,施耳非常高兴,更是决心死缠难磨也要跟他学一两招。
当晚跟苟重同住一屋时,才知道他哪里岂止会打架,名堂不是一般多,他站在墙前东摸西拍,说这种老房子诡诈得要命,处处有暗道夹层。苟重说他现在每到一个地方,就要尽快熟悉环境。他一连乒乓几下,果然空心,下掉墙板,那里可以通向厨房。苟重要去厨房找吃的,打了架后他肚子有些饿。苟重消失得无声无息,让施耳惊颤不己,屋里很静,他忍不住把手伸进苟重挂在墙上的衣服荷包里,他倒不是想要钱,纯粹是好奇,想发现一些苟重的秘密。他翻得很认真,直到苟重回来,施耳赶忙装模作样问,现在是不是时兴穿这种四个包的涤卡服?苟重端着一盘油炸花生米,撮几粒扔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和颜悦色地说,我发现你也跟原先大不一样,小跳小跳的,我喜欢。那一刻施耳甚至有点高兴,不打嗝地说,人总是要变的。
施耳绝没乱说,自从家里倒了霉后,学校那些人就开始不让他安心读书,动不动就说他是修正主义苗子,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他这人小毛病的确很多,喜欢穿瘦瘦的“港”裤,白网鞋,不系鞋带,那位从来戴不正帽子,一身粉笔灰夹带鼻涕壳的姓栾的鸡巴老师,总爱当着全班同学叫他拿泥巴抹黑了白网鞋才准进教室,稍有抵触就罚背诵十遍“老三篇”。他记性不好,老是背错,这下更糟,一大碗发黑的“忆苦饭”等着他咽下去。比卵子学校更让他烦的是,“支左”部队军管宜镇那阵,为了教育青少年设立了“集训队”,居委会为了挽救他这个出身不好的后代,向“集训队”推荐了他,出来后他就成了一个真正的无赖。
“好久学会打鏰的?”苟重问。
施耳吓了一大跳,他知道“打鏰”就是摸包的意思,他听地疙瘩说过,摸包儿被称为“月贡”。他知道苟重看见自己翻看荷包了,不由脸红筋胀,其实他哪里有那个档次,他以往最大的能耐,无非就是偷偷鸡蛋,抑或把旮旯里的老母鸡捉来补身体。可是不管他咋个分辩苟重也不信,并说会“打鏰”是件好事,他就会,他们一伙都会。
施耳才知道他们第二天要去泯河对岸甘荫坝赶集找钱,那是方圆几十里最大的集市。
他惊讶地打量着苟重,那晚电压不稳,灯光忽明忽暗,苟重推开空盘子,站起来伸一下懒腰,说宜镇这个卵地方,鬼能打死人。施耳问他还回不回来?他说不了,明天坐下午的船走。施耳有点着迷,问去哪里?他称不一定,走到床边整理被子,上面有地疙瘩留下的很多烟灰。他问施耳明天跟不跟他们去赶集?施耳不去,苟重把惟一的枕头给了他,他自己可以不用,垫双鞋就能睡,他叫施耳朝里睡,他自己睡另一头,他不习惯和男的并排睡,又问他,脚臭不臭?施耳有点急,应该是我问你。苟重嘿嘿一笑,叫他让一让。狗日的弓着身撩起满是小洞的床单看床脚,施耳以为他要找拖鞋,就提醒他拖鞋在墙角你看不见?苟重摆摆手,仍旧满屋子搜寻,施耳问他找哪样?他称只是一种习惯,一边告诉他,等会儿用左边盆子洗脸,右边那个他已屙过尿了。施耳还没说话,便看见他把桌上一盒扑克牌装进自己兜里,还若无其事地问他,能不能增加一床毯子?晚上冷。“嗯——”施耳闭着眼连连点头,他总算学到“不要脸”这一招。“啪哒”,苟重拉灭了灯。施耳睡不着,他希望苟重赶完集再回来住一两天,他会学到更多。可他不知道咋个才能留住苟重,想半天,问他还读不读书?他家里有些书。苟重迷迷糊糊地说早就不看了,他最后读的一本是狄更斯的《远大前程》。刚说完就开始打呼噜,施耳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气恼地一拳砸在墙上,痛得直甩手,床那头苟重问他,搞哪样?
“去屙尿。”施耳嘀咕一句。
回来刚躺下,苟重却飞快起身,一把浸着窗外月光的刀就抵到他喉咙前,施耳忙说是我是我。苟重问他刚才是不是去见地疙瘩了?施耳笑他疑神疑鬼,先前外面是野猫在跑,这里野猫多。苟重声音闷闷的:骗人是烂狗日的。施耳不打嗝地说,烂狗日的骗你。重新躺下,施耳不由全身发软,他不晓得苟重咋个这么鬼,先前他在厕所的确见了地疙瘩的拜把细肠子,狗杂种是翻墙进来的,在那里候了半天了,他是来打听苟重明日行踪的,施耳告诉了对方,他不能不说,不然苟重走后他们会来找他麻烦,细肠子是这么说的,他们会在甘荫坝拿翻苟重,地疙瘩的表哥小地主是那里一霸。施耳是知道小地主的,原先当过石匠,蛮得要命,施耳不是不想告知苟重实情,可是又怕他生气,他感觉到苟重是翻脸不认人的。
只好祈求革命领袖保佑他明日顺利,又觉不太可能,决定劝苟重改变主意。
次日天阴得沉黑,他说要下暴雨,劝苟重放弃甘荫坝,苟重却犟头犟脑地表示下刀也要去。施耳无法,只得建议他们按当地习俗拿狗血喷脸,可以消灾避邪。施耳不敢看苟重的眼睛,赶紧提了罐子到巷口买来狗血,并坚持要他们每人喝上一碗。苟重喝一口差点呕吐,碗一扔就走。面对他的背影,施耳心想你遭拿翻可不能怪我。可转念一想,苟重被打会放过我?越想越心虚,决定去拉他回来,哪怕告知实情。
甘荫坝集市距宜镇十七公里,地势平坦开阔,时逢周日,四周农民和附近厂矿工人都涌来赶集,人山人海。
施耳夹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经过牛肉粉馆、辣鸡面店,绕开叮叮当当打着马掌的铁匠铺,终于看到苟重,他们一伙站在一个围满了人的肉摊前,施耳迈上一步,又不得不侧身让开一架运饲料的马车,再看苟重他们,一个个像模像样地手拿纸币朝前挤,另一只手用衣服遮着,阴悄悄伸进旁人的荷包里,施耳看得心惊肉跳,差点叫出来,赶忙捂住嘴巴。眼见他们得手后躲在一边“数皮”,心里又发痒,原来钱这么好找。可是他不明白苟重的脸为什么有点吊,嫌少?还要换个地方再找?“喟唷”,施耳忍不住叫,该满意了!苟重一回头,看见施耳,有点不高兴,上来一把揪他到人群外,问他来搞哪样?喳翻翻的?施耳说你快走不听我的要遭殃。苟重盯着他,说越来越发觉他鬼头鬼脑。施耳急得刚要推他,便看见对方扬手要扇他,慌忙一低头躲开大巴掌,同时告之实情的念头也烟消云散。嘿嘿一笑,谎称自己是想来凑凑热闹,担心他们把钱搞光了。苟重不相信,说你讲话结结巴巴,肯定有鬼。施耳急得眼泪巴沙,自己都奇怪还有这种以假充真的本事,真是青出于蓝,但是蒙不过苟重,除非他真的打鏰。施耳为了证明自己,一方面也想着我不能白来一趟,硬是逞能地学着他们脱下外衣遮住手,左右看看,瞄上一位卖了猪的农民鼓鼓的上衣口袋,正要挤上去,又被苟重拉回来,问,遭抓住咋个说?
“就说是你教的。”
苟重竖起长长的中指问这是哪样?“猫鞭嘛,哪个不晓得,可笑——”施耳忽然明白苟重意思,吓得连连保证不乱讲。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挤到农民跟前,忽然没了勇气,回过身来,正看见苟重,靠在一架拉菜的板车上,不眨眼地盯着他,施耳相信自己当时笑得一定很难看。
苟重努嘴示意他继续搞,施耳哪里还有心思,他两眼直直地盯着苟重脚前七八张纸币,他估计是行人掉下的,他不想提醒苟重,假装上去问他努嘴是哪样意思?一边说我的鞋带脱了。不料苟重也看见钱,两人几乎同时弯腰去捡,那钱诡诈,竟会往前移动,而且越来越快,两人就追,其余人也跟上来,出了人群,施耳不耐烦,想要扑上去,被苟重一把拉住,他认为有鬼,钱是被人用细线拴住的,他们正要离开,被地疙瘩他们团团围住。
地疙瘩身边站着小地主,那是施耳第一次见到他,同他表弟一样,矮垛垛的,一边抠着强盗脸上的骚疙瘩,一边问表弟哪个是狗种?施耳感觉到身旁的苟重抖了一下,不由跟着害怕,特别是地疙瘩骂他两面讨光时,施耳更是半眼不敢看苟重。地主他们步步逼近,喝令他们跪下,施耳还没明白包不包括自己,苟重已悄声叫同伴们背靠背站好,拿出刀来。施耳双腿发软,莫非苟重还想抵抗?简直是找死,地主是有名的亡命徒,人又多,又在自己地盘上。他觉得地主限苟重三分钟够给面子了,他不明白苟重咋个会油盐不进。
“两分钟”。地主说。
施耳浑身颤抖,地主喊三分钟时,他差点先跪下。“呸!”地主吐出的烟锅巴朝苟重飞来,他一闪身躲开,地主从同伴手上接过长 刀。
施耳尖叫起来。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苟重提出一对一“单挑”。地主和疙瘩商量了一下,同意赢了可以走人。施耳忽然心跳,往哪里走?他清楚一天一班的客轮已经开走。可是没有谁会注意这个问题,双方各自找人预备“单挑”。地主叫短老五上,这边推了马棒,方式是比试摔跤,三战二胜制。
施耳暂时忘了恐慌,一心为马棒加油,他估摸马棒学过的,右手熟练地缠住短老五的腰,一翘屁股,用“背功”放倒短老五。狗东西不服,爬起身直扑马棒,又被拿翻。“走喽。”马棒高兴地一招手。“不忙。”地主玩鄙,叫小黑鸽和瞎四毛一起上,马棒挨了几拳,不由急了,抢了旁边农民的粪瓢横扫过去,一瓢粪“玩”到瞎四毛头上,哈——围观人群捂着鼻子笑。
地主鬼火冒,手提鬼头大刀,喊一声“剿统!”就冲过来,双方乒乒乓乓打成一团。
施耳吓得屁滚尿流,在人群里东躲西闪,屁股上挨了一砖头,一个踉跄扑倒在地,连滚带爬,他不能不佩服苟重,狗日的太亡命,根本不把地方挥舞的扁旦铁棒当回事,还夺过镰刀“刷”一下割了黑鸽半个耳朵,鲜血四溅时,施耳简直魂飞魄散。
围观的人群“轰”一声散去,又哗啦啦地围上来,有人踩翻了旁边猪市场的笼子,一群猪尖叫着发疯一样乱窜,尘土飞扬。地主差点被猪拱翻,挥刀乱砍乱吼,土流们潮水一样涌 来。
一片纷乱的猪蹄人腿在施耳眼前晃动,他稀里糊涂被苟重架着回到家,耳边还留着渡船击水声。
刚喘口气,就听见门外有动静,扒着门缝一看,地主他们已追过河来,蛇一样弯曲着贴着巷子墙壁摸过来,个个手里提着刀。苟重他们一窝蜂冲向家具,抬了柜子桌子抵住门,锅碗瓢盆坛坛罐罐都成了武器,只管朝屋外人群里飞。施耳急得直跳,要是姨妈回来怎么得了。苟重根本不管,一把揪住他扔到一边,还警告他不要再啰嗦,他们互救过一次已经扯平。“剿统!”地主他们再次冲上来,哽哩拱隆、噼哩叭啦,密集的飞石把他家窗玻璃和屋顶瓦片砸得稀烂。完了完了,施耳抱着头楼上楼下的窜。咚——咚,地主他们开始砸门,苟重真的横了,口咬着刀,双手端了一大锅开水从楼上铺天盖地泼出去,烫得地主一伙叽啦乌叫,连滚带爬。
施耳脸都吓青了,地主岂肯善罢干休,将来不把他捶死才怪。苟重却说呆不下去就和他一起走。施耳差点哭起来,苟重有点不耐烦,拍着他脑门心说,全身都下水了,还在乎几根头发?!施耳忽然觉得苟重可怕,他拿他毫无办法,他不晓得谁能对付得了苟重,施耳觉得自己正掉入陷阱,而且越陷越深,真是倒霉透 顶。
苟重估计地主还会再来,叫人搬动柜子抵住每个窗口,不能睡觉,刀不离身。
却是一夜平安无事。
移开柜子朝外看,早上的街巷里很静,附近农民三三两两挑着菜去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火味,正是镇上人家烧火做饭时。
莫非地主被他们“煨粑”了?
苟重决定搭下午的船走。
午后,有人敲门,苟重一伙赶紧提了刀藏在大柜子后面,敲门声又响,很急。犹豫片刻,苟重爬上柜顶,趴着门缝看了半晌,咚一声跳下来,吩咐马棒开门。
施耳还没搞清咋个回事,一位高挑姑娘慌慌张张跨进屋来,说快关门,后面有狗要咬——踩着碎玻璃差点滑一跤,苟重眼疾手快拉住她,同时飞起右脚,扑进门来的邻家卵狗嗷嗷惨叫着跑了。施耳惊魂稍定,挥开飞扬的狗毛,听见姑娘说,你们这里好恐怖。半天他才明白她从昌庆来,才下船,要求住宿。
施耳正要告之旅店已拆消不再收客,苟重却一下把他扯到旁边,走上去,一本正经对姑娘说正在营业,欢迎她住店。边说边接过她的行李包。姑娘撩撩头发,问马棒他们笑哪样?苟重忙说这是店里的规定,要礼貌。“呵欠”一个喷嚏,拉过施耳悄声问,我鼻孔里是不是又长满杂毛?他要求帮他剪得一干二净,没有剪刀就用指甲刀。施耳才发觉苟重好色,见了女人就忘掉一切,根本没有从“铁梅”身上吸取教训。
话又说回来,这姑娘比“铁梅”强多了,看着她,施耳有一种“醒”了的感觉。
她说她叫丰碧,是到旷村“五七”农场看父母的。
苟重一翘屁股顶开走上前的施耳,信口开河说明天下午可以到。施耳听着都心跳。说往农村跑的班车两天一趟,后天才有车。丰碧瞪大眼,问,咋个办?苟重煞有介事地说,不怕,我们店里有马车,狗日的偷偷扯一扯施耳衣袖,不准他发言,面对丰碧说,你来时没注意巷里有马房?马当然不在,马夫牵到附近铁匠铺换马掌去了。施耳真的是服苟重了,把他平常说过的话全用到自己身上,说小时候常常偷了马掌去巷口换丁丁糖吃。搞得丰碧以为他是本旅店主人,表示真的羡慕苟重,拥有这么一家旅店。苟重踩住施耳的脚,十分谦虚地对她说一般一般。丰碧两手插在宽松的军裤兜里,说她喜欢宜镇,小街小巷,靠着泯河。苟重说这里不好,闷,夏天要到四十几度。“三十九”。施耳忙分辩。丰碧斜施耳一眼,又转朝苟重,笑盈盈地问,在哪里登记?苟重称本店是先住了再说,丰碧说也好。四下一看,问屋里怎么乱七八糟,是不是要搬家?苟重忙说我们正准备大扫除。朝施耳一挥手,说,你们快点搞嘛。施耳很不满意,自从丰碧来后,他对他是越来越得脸,有心装憨,苟重过来小声求他,假巴假巴来一下嘛。施耳只得和大家一样提了扫帚,但他又不安逸。苟重转过身对丰碧炫耀:我说东他们不敢说西。便故意把垃圾朝他身边扫,苟重骂起来,垃圾中有一泡干瘪的屎,是地主他们昨天扔进来的。施耳发誓的确先前没看见,丰碧一旁打着呵欠说累了,要去客房休息。施耳很不舒服苟重事事做主,也不和他商量,拎着行李包带她上了二楼那间没了门锁的客房,她说她喜欢住楼上。施耳一扔扫帚,跟了上去。
丰碧进门就叫,怎么用柜子挡住窗口?苟重说没办法,平常拿这里当暗房。丰碧惊问,你还会洗相?苟重不打嗝地说对。她请教冲洗120胶卷用什么药水?他说是D72。“135胶卷呢?”她又问,他回答D76。施耳紧闭双眼,看来他该向苟重学的东西太多了。
丰碧说好热。苟重指着施耳对她说,你看,人家给你送凉来了。一边扯下施耳头上遮灰的毛巾给她扇风。施耳叫起来,搞错不得?苟重赶紧朝他眨眼,趁她撩起帐子整理床时,偷偷查看了一下她的行李包,这家伙脑子就是灵,不嵌钢板更不得了。施耳斜一眼行李包,其实没有搞头,除了换洗衣裤外,只有两个塑料吊瓶,分别作了记号。苟重悄声对施耳说,两个吊瓶一个用来喝水,另外一个洗下身。施耳睁大了眼,狗东西样样都懂?更让他惊讶的是,苟重竟然偷偷调换了记号,还诡诈地朝他挤眼。施耳忍不住想笑,丰碧回过身来,说,你们鬼鬼崇崇要搞哪样?苟重顶认真地反问,听没听见狗叫?丰碧一下抱紧双臂,问,狗会跑上来?施耳嗡声嗡气地说,真是傻逼,说哪样都信。
丰碧问他讲哪样?
苟重忙称,我这位兄弟说你牙齿又白又细,非常好看。
丰碧笑起来,苟重得脸地跨上一步,扯一扯她毛衣的袖口,说脱线了,脱下来我帮你搞好,我会的。施耳屏住呼吸,他想苟重也太过分了,肯定要遭丰碧一个耳光,不料丰碧笑得更灿烂,还拍一拍苟重的肩,说认识你真是很开心。双手捏住毛衣下摆,撩起一半,才想起没穿内衣,忙又放下,两人眼都直了,还是苟重先清醒过来,说我帮你咬断线头。施耳看见他趁机摸她的手,施耳又开窍了,原来要这么对付女人,丰碧歪着头打量苟重,略带撒娇地说,你既然这么好,能不能免费让我住呀?苟重忙说可以可以。施耳忍不住挤上去,说我才是房主人,我——苟重大手盖住他的嘴,对她说,我兄弟提醒你打雷了,宜镇的雷雨很多的,不要害怕。一边殷勤地弯下腰帮她从床底下勾出拖鞋。她说你太客气了。苟重斯斯文文地表示应该的。抖一抖拖鞋上的灰,叫施耳拿去洗一洗。
施耳差点背过气去,提醒他该去赶船了,巴不得他快走,苟重却笑嘻嘻表示要再住一晚,不会亏待他。施耳嘴上答应去洗,心里却没有那么听话,咚咚地下楼,又脱下鞋悄无声息溜回来,他想知道苟重到底要搞哪样。
贴着门偷听。
苟重说他对开旅店不感兴趣,他喜欢音乐,哆来咪法嗦,丰碧笑起来,说她也热爱文艺,喜欢舞蹈,在学校时是宣传队的。施耳估计她提腿给苟重看,他听见悬吊着的灯泡一声脆响,“你赔——”施耳赶紧捂住嘴,其实他很欣赏她的腿功,他没想到她还会唱歌,唱的是《春风吹》,她的声音很甜,甜得差点让他想起那两个黄色字。
苟重也清清嗓子唱起来,又是那首——
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反帝的怒火,高万 丈。
狗日的这方面真是天才,一首鸟歌能唱得叫人如痴如醉。施耳一开始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歌,原先苟重天天在旅店院中挥舞红旗,放声高唱亚非拉。施耳不喜欢别人叽嘎叽嘎拉二胡,他讨厌那种声音,他也厌烦串联队里的男女对唱,装模作样地回答对方:要问我读的什么书喟,毛主席著作闪呀嘛闪金光。施耳最怕的是那个“忠”字舞,会让他喘不过气,男男女女排成长队,一个搭着一个的肩,嘿嘿,吧嗒吧嗒地跳,尘土飞扬,施耳愿意永远听苟重的歌——除了现在,施耳怨恨自己没有好嗓子,同时祈求丰碧不要被狗日的歌声迷住,像“铁梅”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施耳有些心酸地听着她鼓掌,央求他再来一首。“不,不,不。”苟重滑稽地教她这样说:先背诵一句革命口号,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再唱一首。丰碧重复一遍。他接着说,万物生长靠太阳,我不想唱了,烟抽多了,嗓子差。丰碧不干,那声音嗲得要命,施耳恨得朝空中挥一挥细细的胳膊。屋里苟重说声雨露滋润禾苗壮,就唱起《银色沙滩》。歌只唱了一半,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伴有轻微的吱嘎声。吔,施耳猜测莫非两人已坐到一起嚼格食?这么快?施耳不由更加贴紧门想听个仔细,不料门一开,他一下倒在苟重身上。施耳尴尬地赶紧递上拖鞋。苟重一脸严肃地吩咐他去准备晚饭,又叮嘱不要舍不得家里的腊肉,切薄一点。施耳乖乖地走了几步,转念一想,我凭哪样?回身叫苟重一起去做饭。苟重说你脑筋有毛病呵,看不出老子要搞到事了?
施耳双腿一软,一把抓住苟重问,她答应了?苟重觉得他可笑,哪样叫答应,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能做到。
“始终是小崽。”揉一揉施耳的头,“说了你也不懂”。转身要回屋。
等等,施耳生怕他进去,说你根本不了解她,不怕搞出马粪?苟重说人家丰碧是城里干部子女,这都看不出来。苟重的手已扒在门上,施耳又说做不了那么多人的饭,苟重说叫马棒帮忙,施耳要他去对马棒讲,苟重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搞哪样,有话直讲。施耳舔口舔嘴半天说不出话。苟重斜视着他,说,早就看出你人小鬼大,是不是也想打丰碧主意?施耳脸红筋胀。“可以”,苟重打一个呵欠,说我这人拿得起放得下,老子搞完就喊你进去。施耳老大不高兴,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干接漏的事,老实说,他反感任何人去碰丰碧,他对苟重说,听人说过不兴两个人搞的,算轮奸,要遭报应的。苟重嘿嘿一笑,说那你就回去打手虫算了。施耳不干,倔犟地拉住苟重要求划拳,谁赢谁说了算。他跟地疙瘩学过划拳,在镇上一帮混混中数一数二。可是苟重比他“油”多了。五根手指翻来覆去变得太快,总是赢,末了告诉他该去做饭了。施耳羞愤难当,门一响,丰碧探出头来,施耳一喜,预备等她说完“什么都听见了,从心里厌恶苟重”这句话就带她走,丰碧却是笑问苟重,有衣架没有?苟重连说有,在柜顶上,我帮你拿。门“咣”的一声碰上后,施耳心里有一种破碎的感觉。
亮灯时分,苟重走下楼来,两手扣着裤扣,嘴里斜叨着烟,眯着眼轻松地对施耳说,女人嘛,就这样。
楼上门一响,丰碧来到走廊上,口里咬着别针,双手后向拢着头发,一抬长腿,骑上楼梯扶手,“嗖”一下滑到楼底,差点踩着施 耳。
苟重笑容满面地走到堂屋饭桌前,当时马棒他们正围桌打“百分”,苟重捞起袖子,一把抢过牌说,玩“怪噜”。他才不管汤老三是否高兴,一把拎起来推到一边,自己坐下,唰唰唰开始洗牌。施耳讨厌他的霸道,晓得他是故意做给丰碧看的。丰碧贱兮兮地凑上来,伏在苟重肩上,说,我给你当“背光”。惹得大家都看她,这是一句行话,施耳隐约感觉她不一般。丰碧却对此视而不见,指点苟重出牌,出得飞快,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最后抽出苟重手上仅剩的一张牌甩下,老K,苟重又赢了。丰碧说没有意思,又不赢钱。离开桌子,吹起口哨,又是《春风吹》。大家说钱都在苟重那里,想给也没有。苟重哈哈笑起来,一把拉过丰碧在身边坐下,丰碧含笑地靠着他,任由狗日的爪子在她肩上来来回回地摸,施耳看着苟重手指夹着的香烟冒出长长的烟灰,忍不住一吹,烟灰洒了她半身,丰碧尖叫一声,不停地拍打胸前,马棒一旁说,骚逼没有戴奶罩。苟重耳尖,一只手伸进她毛衣里。
丰碧骂他不要脸,别过脸去,又吃吃地笑。
施耳跟着大家笑,笑得眼泪花花打转。
苟重说不闹了,开饭。看着端上来的稀饭窝头,抹下脸说,就吃这个?
施耳忍不住搞他一句:有吃的就不错了。
苟重笑嘻嘻地对丰碧说,没有米了,先仅你来,不够吃的话,别人就忍一忍。大家哼起来。丰碧忙说大家一起吃,其实我不饿。苟重说看到没有,还是人家为人好。一伙人不吭声,只管叽哩咕噜地吃。苟重看不下去,说你们咋个像老鼠,停下。施耳本来一点不想吃,这时偏偏要违抗,抓了窝头往嘴里塞,马棒跳起来,“猫鞭”险些伸到施耳鼻子下,丰碧忙制止,说他只是一个娃娃。
“我长大了。”施耳抗议。
丰碧“嗤”地一笑。
雷声从屋顶上滚过,倾刻间大雨滂沱。屋里开始漏雨,苟重叫大家赶快吃完收拾碗筷。马棒称端碗端盘去厨房可以,但是他不洗,他讨厌洗碗,大家也怕干那活,于是划拳定夺,又是施耳倒霉,气鼓鼓端了碗盘,心想要是别人家的,立马扔掉。丰碧要和施耳交换,她不想端汤碗,施耳不干,她也不生气,端了碗走,摇摇晃晃,汤浪出来,旁边的施耳下意识地赶紧收脚别在另一只脚前,动作肯定滑稽,逗得她格格地笑。施耳吊着脸继续朝前走。“噫,”她一旁看着他说,你鼻子高高,比他们哪个都长得有味道。施耳绷不住笑了,忽然觉得她有点好玩。那时屋外雷呜阵阵,暴雨砸得屋顶噼哩叭啦地响,到处都在漏雨,嘀嘀嗒嗒,从堂屋到厨房的过道上摆了许多盆子。他俩不时绕开盆子,四脚相绊,两个身子裹在一起,她笑盈盈地歪着头看他,轻声说,你想吃我的豆腐?施耳吓了一跳,他懂那意思,正想分辩,丰碧抬肘碰碰他,示意有人来了。施耳连忙面朝前方,心想她不愿被人看见,莫非有点别的意思?施耳真的希望这半明不暗的过道长一点。咚咚咚,马棒上来叫他们让一让,端了一摞碗进厨房放下,对跟进来的施耳说,没得油,好洗。
施耳气恼地站在水池前,丰碧走过来,说你这主人又管吃又管做,真的好。施耳有点不安逸,照他看来,“好”和“憨”差不多,他必须纠正她对他的看法。她摆手不让他说话,难得的清静,厨房里就他们俩,她有更重要的话对他讲。施耳怦然心跳,他几乎没接触过女人,以往顶多就是随地疙瘩他们钻进镇上黑咕隆冬的电影院去摸摸“乌人”们的屁股,说难听点,那些“乌人”白送他都要考虑一下。丰碧就不同了,他对她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他现在无所谓接漏了。跨上一步,他们挨得很近,她“呼呼”两下吹走趴在他领子上的七星瓢虫,说,我帮你洗碗吧。
施耳不免泄气。
丰碧两手伸到他跟前,叫他帮忙卷起袖子,她细嫩的手腕有一道浅浅的刀痕,她笑称是苟重弄的,他逼她上床。施耳心里涌上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味,看着她,干巴巴地说,还是我来洗。丰碧不听他的,拧开水龙头,唏哩哗啦。他问她要不要围裙?丰碧摇头,叫他把洗好的盘子放进碗橱,大碗小碗分开,不要摞在一起,她看得出他们家原先是很讲究的。施耳不否认,运动前姨妈一直要求盛素的碗就不能再盛荤,洗碗布和抹碗的必须分开,不能混 用。
可他不相信丰碧只想和他说洗碗。
丰碧从水池边直起腰来,甩着手上水珠,叫他找条干毛巾来揩手,她要他帮她揩,两人的手捏在一起,他血往上涌,她看着他,眼光复杂,声音轻轻的:我知道你喜欢我。
施耳手长脚长地有点不自在,丰碧说你比苟重好,施耳心里“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你总算看出来了,丰碧眼圈忽然一红,换了人似地央求他帮助她。
施耳一下懵懵的。
丰碧可怜巴巴地说,苟重要拿她抵给一个叫地主的土流,换他们离开宜镇。施耳差点叫起来,她忙摆手,听一听门外动静,又说千真万确,先前苟重和马棒商量时她偷听到的,还说只要她敢啰嗦,一刀下掉她膀子。
施耳惊得说不出话,他不晓得苟重为哪样对女人这么狠,也许是“铁梅”对他的伤害太大。丰碧说她来这里真的是误入虎口,施耳心里冒出一股酸酸的味道,他没说,自己领苟重来家是引狼入室。
滴嗒滴嗒,屋檐滴着水。
丰碧一声抽泣,说,我能不能逃出魔爪,就看你的了。
施耳很难受,不是他不想帮忙。问题是帮也白帮,谁能搬弯苟重?丰碧几乎贴着他,问,你害怕?施耳颤抖一下,说不出话,丰碧长叹一声,眼圈又发红,施耳一下头脑发热,说你不要拿菜刀给我,我发起毛来要砍人的。丰碧说早看出来,这群人中只有你敢和他“吊歪”。施耳说我去找他。从厨房出来,到厕所撒泡尿,回来说苟重不在,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丰碧说苟重就在堂屋里。施耳不由倒抽一口气,嘿嘿一笑,装模作样地说,考虑过了,动武是最憨的做法,丰碧同意他的观点,鼓励他朝“聪明”的方向开动脑筋。施耳一咬牙,说干脆我偷偷放你跑吧。丰碧摇头,说外面黑灯瞎火,朝哪里跑,又遇见狗怎么办?施耳狠抓头皮。丰碧要他再想想,比如找苟重谈谈?起码让他今晚放过她,她实在害怕回房。施耳脑筋一转,觉得这个简单,缠住苟重或聊天或打牌,东磨西泡咋个也能把今晚消磨掉,先前咋个没想到?我立马就去。丰碧却拉住他说,不忙不忙,我先出去,你假巴假巴在洗洗碗后出去,免得苟重怀疑。施耳说好,丰碧太高兴了,在他的胸前靠一靠,返身朝外走,临出门抛来一句:
我真的没看错人。
施耳一下神魂颠倒,眯着眼陶醉半天后,开始琢磨今晚的事。他才不会和苟重打一夜牌,他觉得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非常愚蠢,他会打一半然后装着解手偷偷溜去找丰碧,春雨滴嗒中才配叫那两个字。他想好了,即便苟重发觉,他会心平气和向对方摊牌:人家丰碧喜欢的是我,你那是玩鄙,不算,应该靠边“稍息”。
兴冲冲去找苟重。
苟重一伙正在聊天,马棒说他耍的马子对他好哦,走的时候送他到桥头。别人笑他憨,其实那小逼是去约会,她搭的“偏厦”在桥洞里等她。苟重说我要是你,就喊她跪在搓衣板上,看老子下棋喝酒。
施耳咯咯地跟着笑,棱过去在苟重旁边的方凳上挂靠了半个屁股,拿出一盒扑克牌。
苟重翘着腿,建议玩一个游戏:打乌龟。
施耳问咋个玩?
“好圆。”苟重专心吐着一个烟圈,然后“噗”一下弹飞烟头。施耳又要张嘴,屋里突然漆黑一片。施耳还没反应过来,便挨了好一顿拳脚,灯光重新亮时,他已是鼻青脸肿。“咋个搞的,咋个搞的。”苟重夸张地挥着手,责备大家游戏玩得太过分了,施耳是我的小兄弟。施耳眼泪巴沙地要求苟重再来一次,他希望打打别人。关掉灯后,“啪”一下他又被狠扇一个“光波”,这次他死死抱住对方的手,直到灯再亮,竟然是苟重的。施耳搞不懂苟重为什么对他这样,而且一点不尴尬,还戳一戳他额上冒出的青包说,光是左边有不好看,右边也得来一个。弯曲了手指“嘣嘣”弹着他额头,施耳痛得叫起来。苟重还不歇手,捏着他下巴,表示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把整个腮帮拿掉,问他信不信?施耳赶忙点头,不要看苟重面上带笑,眼里却是透着凶光,施耳哪里敢啰嗦,苟重总算收手后,施耳活动着脖子,听见屋角一响,瞥见丰碧惊讶的目光,施耳一下羞愧难当。
苟重趿了竹子拖鞋去洗脚。
施耳忍不住朝苟重背影竖起“猫鞭”。马棒过来说,搞不赢就不要逗猫猫抓屁眼。施耳知道和苟重的关系完了,但却是稀哩糊涂。马棒说你的胆子也太旺儿了,还不会走就想飞。施耳更是莫明其妙。马棒警告他不要装憨,不然还要遭打。施耳听了半天,才知道先前丰碧来找过苟重,说他对她动手动脚,她又烦又怕。施耳一下僵住,他不明白丰碧为哪样要这样做?
滴哩嗒啦,苟重的脚步声远去,水池边传来他和丰碧的笑声。
施耳浑身乱颤,恨透了丰碧。又毫无办法,怏怏地要回屋。他的住房在一楼拐角处。过道狭窄,灯光昏暗。苟重和丰碧一前一后从水池边回来,施耳蔫蔫地贴墙避让苟重,狗日的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半眼不看他,“呃呃”地清清嗓子,呸,一口痰从施耳眼前飞过去。哒啦哒啦,丰碧走过来,才洗过,水灵灵的。施耳埋下头,眼瞅自己足尖,感觉到丰碧稍一停顿,忍不住抬起头来。
丰碧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眼圈红红 的。
施耳一下又血往上涌,看着她孤立无援的背影,忽然明白一切都是苟重在玩脑筋,狗日的嫉妒我。不由恨得咬牙切齿,他发誓要阻止苟重整她。
嘀哩嗒啦,马棒他们着拖鞋回了卧室。
施耳几次溜到楼梯口,又胆颤心惊缩回来,一边骂自己死无出息,同时又觉得反正丰碧已经遭苟重搞了,搞一次和搞一夜是一样的,我何必瞎费力。可他躺在床上心神不定咋个也睡不着,翻身起来,屋外雨已停,四周很静,楼上忽然传来响声,他肯定是丰碧发出的,想象着她绝望的神情,施耳毛焦火辣,最终狠掐自己一把,决定拿翻苟重,然后和丰碧一起去旷村“五七”农场。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叫色胆包天,反正他豁出去了。不过施耳不会蛮干,他会想办法,姨妈不止一次说过他脑筋多。施耳把马棒一伙反锁在屋里,然后阴悄悄溜上楼去,他已设计好了,假装找苟重有事,等他出来就用麻袋套住他。施耳正要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心里一跳,他知道这间房门的锁早就坏了,但是苟重竟然不用什么东西抵上门,真的好张扬,而且连遮窗的柜子也移开了,风吹着帐子飘得好高,狗日的打着光胴趴在丰碧身上乱啃,任由虚掩的房门乓乓地响,根本不管,还说要把她日飞起来。施耳踮起脚尖梭过去,丰碧看见了施耳,假装亲热地一下紧紧抱住苟重的腰。施耳趁机拿麻袋一下套住苟重。丰碧飞快翻身起来,撕了床单和他一起把苟重绑个结实。苟重在麻袋里闷声闷气地叫放他出来,丰碧朝准麻袋就是一脚,施耳劝她不要打死猪。苟重听出施耳的声音,不停地喊他。施耳只顾握住丰碧的手,心想这下丰碧完完全全属于他了。丰碧却是冷笑着推开他,扑到墙边,连拉几下开关,她在给外面发信号,他才知道她是地主派来的,她是地主的马子。施耳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施耳能做的就是在地主冲进来之前,割断了苟重的绳子,然后翻窗跳到邻家屋顶跑了,跑了好远还听到打闹声,后才知道苟重和地主互相残杀时,丰碧趁乱跑了。好多年后,施耳在开往昭阳的班车上遇见残废了的苟重,提起丰碧,两眼含泪,又爱又恨。
作者简介:
何文,北京人,自幼随父母来贵州,当过知青,1985年毕业于省内某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1986年赴纳雍县扶贫,1994年到北京鲁迅文学院学习,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走过四季》,长篇小说《谁为谁停留》,获第二、三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现供职于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