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的情人节
2008-09-23盛慧
盛 慧
她知道他在卧室里,她能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并不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仿佛一块淡黄色的地毯慢慢展开。她泡了两杯菊花茶,取了一块冰糖放在他的杯子里,然后,坐在沙发上等他出来。
卧室里突然传来一下清脆的碎裂声,她知道,那面用了十几年的镜子遭殃了,她很想进去告诉他,动作要尽量温柔一点,但又觉得不妥当,只好心疼地皱了皱眉头。
古旧的座钟在嘀嘀嗒嗒地响着,她不时地抬头看一下。阳台上,煤炉烧得正旺,铝制的壶的底部烧得黑乎乎的,但它的壶身,却擦得锃亮,从壶盖里钻出来的水,嗤的一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炉子旁边放着一件旧棉袄,一只白猫睡得正酣。一阵微风拂过,她似乎闻到一股糊味,想起身去看看它是不是离炉子太近,烧到了胡子,但她并没有起身,她怕弄出声响,打扰了他。
时间过了三分钟,他仍然没有出来,她索性开始织起毛衣来,这件浅灰色的毛衣快织完了,只剩下一小截袖子。每年冬天,她都会给儿子织一件毛衣,她要把对儿子的爱和愧疚一针一针地编织出来。
时间又过去了五分钟,楼下传来磨菜刀师傅的吆喝声。就在这时,卧室的门缓缓地被打开了,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像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他的出现,立刻让客厅变得拥挤起来。让她吃惊的是,他竟然还是个孩子,胖乎乎的脸蛋,冻得发紫,眼睛有点肿,像是没有睡醒一样,额头上有一条刀疤,如同一条风干的蜈蚣,弯弯曲曲的卷发上,抹了很多油,耳朵上有紫黑色的冻疮。他穿着臧青色夹克衫,里面还有一根皱巴巴的红色领带。
忙完了?她像是在跟家里人说话。
客厅的光线比卧室昏暗,听到她的声音,他才发现客厅里居然坐着一个满头银发,脸上带着慈祥微笑的老太太。他吓了一跳,像被电流击了一下,忙从破靴子里掏出匕首,但由于慌乱,他的手竟然颤抖起来,接着,脚抖了起来,牙齿抖了起来,脸上的青春痘也跟着抖了起来。他想让自己变得不紧张,但越是这样,就越感到紧张。他额头上挤满了汗,感觉心跳得厉害,仿佛要从喉咙口里蹦出来,他咽了咽口水,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把……把……把……钱……交……交……出来。说完这句话,他感觉有些脸红,他为自己糟糕的心理素质感到羞 愧。
快过来坐会吧,喝口茶,我刚刚给你泡的,还热着呢。她的语调软柔,像一阵微风。
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脑子一下子糊掉了。因为,她的话实在太奇怪了,他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动不动,脚上仿佛钉了钉子。记得老大曾经说过,越是遇到危险,越是不能冲动。想要找回自信,不妨做一次深呼吸,然后像演戏那样,不断提醒自己把角色演到位。他照老大说的做了一次,果然轻松了许多。他捏紧匕首,瞪大眼睛,然后用家乡话说,“快点把钱交出来,老子的匕首可是不长眼睛的。”
她还在不紧不慢地织着毛衣,然后笑眯眯地说,对付一个老太太,还要用匕首,这事传出去,你不怕被人笑话吗?
听她这么一说,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将匕首插在牛仔裤的后袋里说,快说钱放在哪里了,莫要浪费老子的时间!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小,没有威慑力,便攥紧拳头,提高了声调说,你听到不得?把钱交出来!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你这么大声地喊,是不是要把邻居们都叫过来?
你莫要吓唬我,你要是再不去,老子可真不客气了。
说来也真凑巧,话音刚落地,外面就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声音虽然不大,但他感觉到整个房子在摇晃,晃得他头晕乎乎的。她把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声。一阵短暂的静寂之后,敲门声再次响起,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逃跑。外面响起两个男人的声音,从声音来判断,应该都是中年人。男人甲说,刘大妈,你在屋里吗?男人乙说,我明明看见她买了一棵大白菜和一条鲫鱼回家的呀!男人甲说,有可能出去串门了。男人乙说,我们下午再来吧。说完,他们便走了。他能感觉到,他们的脚步在楼道里卷起的尘土。脚步声消失后,他的心仍在狂跳不止,手指麻酥酥的。
这一瞬间,他想到了离开,但是,转念一想,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肯定要被老大揍一顿,这毕竟是他第一次单独行动,老大对他的期望很高,出门的时候,给他下了死命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再说,现在的老大从前一任老大那里花了300元把他买过来,如果不行,肯定会被重新扔到大街上。他咬了咬牙说,老子数到十,如果你再不把钱交出来,老子就真的动手啦。一……二…… 三……
出乎他意料的是,她非但没有害怕,还笑眯眯地说,你是贵州人吧?
你咋个晓得?他吃了一惊。
你是贵州哪里的?
他不想被她绕进去,接着数,四……
我猜是六盘水的,对不对?
是又啷个?关你屁事!
六盘水哪里呢?
他不耐烦了,说,别扯这些没用的,快把钱交出来。
那不一定哦?
他没想到她对贵州如此熟悉,忐忑不安地问,你,也是贵州的?其实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心想,这下完了,今天的活干不成了。因为,他给自己立过一个规矩,绝不对老乡下手。他盯着她的嘴,只要她说自己是贵州人,他马上就会收工。
她说,我家那位在贵州工作过,不过,修铁路开隧道的时候,出了事故,压在了下面,再也没有出来。
听她这么一说,他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他看了一眼座钟,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要尽快干完这一票,然后去水西路市场买礼物,因为今天是情人节,他约了小丽十二点半去水西游乐场玩的。他不耐烦地说,快把钱交出来,老子忙逑得很,不得时间跟你瞎鸡巴乱 扯。
他突然感觉耳朵上的冻疮一阵阵地发痒,他想去抓,但又觉得不合适,这样一来,她会觉得他缺少专业素养,更让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是突如其来的尿胀,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即将爆炸的气球。他想尽快结束这种僵持的状态,于是接着加快了数数的速度,五……六……七……
她看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轻声地说,你要去洗手间吗?
他没有理她。
她接着说,洗手间在阳台的东边。
他犹豫了一下,心想,上洗手间这当儿,她会不会耍什么花招呢?
她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说,你放心,我不会喊人的。
他想像电视里那样,用电线将她绑住,然后用透明胶封住她的嘴,但他又觉得,这对于一个老太太有点过分了。于是,他威胁道,老子料你也不敢,你要敢耍哪样花花肠子,老子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猫。这话一说出口,他就感觉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头发一阵发麻,仿佛自己的舌头被割了下来。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铁链锁,将门反锁了,然后跑向了洗手间,出了门后,怕楼下的人看到他,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着墙壁。进洗手间前,他又突然转过身,从窗户里看她有没有什么举动,她仍然不紧不慢地织着毛衣,一脸专注,仿佛屋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人一样。他一身轻松地从洗手间里出来,站在他原先站的地方,接着数数,八……九……
这时,阳台上传来了火车轰鸣的声音,炉子上的水开了。她摸了一下他的杯子,说,你的茶凉了,我给你加点开水。
他恶狠狠地说,老子不喝。
她似乎没听到他的话,起身往阳台上走 去。
他很想冲上去,一脚把她踹到地上,但还有些不忍心。
她去倒水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给自己点上。开始细细打量起屋子的一切。屋子很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两张遗像。他看到他们逼人的目光,又迅速低下头,猛吸了一口烟。在阳光的照射下,窗户上的冰花开始消融,那些弯弯曲曲的水迹,透着幽蓝的微光。
她从阳台上进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她手上的那只玉手镯,这让他的眼睛骤然放出了绿光,心里暗暗高兴,今天还真没白来。
她一边走进来,一边问:你今年有二十岁了吧?
他不耐烦地说,不得你说的啷个老,才十八岁。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叹了一口气说,我儿子也是他十八岁那年离开我的。
听她这么一说,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她的声音,她的目光,太像他老妈了,那一瞬间,他竟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家,空气里一种淡淡的菊花香,那是母亲的香味。
她说,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来过客人了,你既然来了,说明我们之间有缘分,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厉声问道,你说啥子?
她把自己的话复述了一遍,语调一点也没变。
他火冒三丈,愤怒的眼睛像两只决斗的蟋蟀,他很想煽她一个耳光,手举到半空,却又不忍心落下,停顿了一下,然后,抓了抓脑壳后说,莫要以为老子是憨包,你再不把钱交出来,老子就把你打成豆沙包!
她一脸愧疚地说,你看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你如果愿意听我讲完故事,我就把最贵重的东西给你。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玉手镯上。他默许了。
她把茶杯递给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了过来。捂着胖乎乎的瓷杯,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是如此地凉。
她说,你不要生份,随便坐吧。说完,自己先坐下来,顺手织了毛衣。
他拉过一张靠背椅,背对着墙上的遗像,在她的面前坐下来。刚坐下来,他就后悔了,刚才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没有了。他身子往后靠,把嘴撇到一边说,你最好快点。今天是情人节,老子还要去约会!
听到这里,她慈祥地笑了笑,她的笑暖如春风。她问道,她叫什么名?
于小丽。他本来不想告诉她,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说了出来。
她是哪里人?
他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四川的。
她点了点头说,四川的姑娘好,长得好看,又能干。做什么工作的呢?
她可是有正当工作的,在超市里当收银员。他仿佛要为她申辩什么。
她们家里人同意了吗?
他没有回答。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这么一问,他脸上就有了神采,抽了支烟说,有一次,她逛街时被人抢钱包,老子正好在“上班”,听到她的喊声,没有多想,立马就帮她去追了。那厮儿跑得飞快,脚上像是装了两个轮轮一样,把老子的脚杆都快跑断了,才追上他。那哈儿,那厮儿跑不动了,像蛤蟆一样趴在地上,喘着大气。老子拿回了钱包,还给了那厮儿两坨子。老子最讨厌抢包的厮儿,不得一点技术含量,不得一点职业道德。
他的语调里充满着骄傲。
她问,你为什么要帮她呢?
他猛吸了一口烟说,后来想起这件事,老子都觉得奇怪,那天早上我都没吃早饭,不知道哪里来这么大的耐力,可能这就是书上说的爱情吧。
听完这些,她突然有些伤感地说,唉,如果我儿子还在的话,我应该抱上孙子了!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突然很想安慰她一下,但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焦急地看了看钟。
她看出他的焦急,换了一种平静的语调说,还是跟你说说我儿子吧。因为他爸爸死得早,我又在建筑设计院当工程师,一边工作,一边还要照顾他,因为工作实在太忙,在他身上花的时间太少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乖孩子,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顿了顿,接着说,由于他性格内向,几乎没有朋友。开始的时候,街上的小痞子经常找他借钱,说是借,其实就是敲诈。他知道家里没钱,不敢跟我开口,只好抱着侥幸的心理,去撬人家的门。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接下来,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听到这里,他的脸有些发烫,头低了下来。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他来到了地质队家属区,因为地质队前面有个公园,很多人吃完饭都会去坐坐,散散步,他觉得这是下手的好机会。当时,天已擦黑,门口的保安在喝酒,他弯着腰溜了进去。有一对刚刚成婚的小两口,吃过晚饭,就去看电影了。他用一把钢尺撬开了门,很快就在梳装台下找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有一根金项链、一对金戒指和一对金耳环。拿完东西后,他还找了笔和纸,写了“新婚快乐,百年好合”八个字放在盒子里。说到这里,她的眼圈红了。
那他是咋个被发现的呢?他急切地问,仿佛即将要被抓住的是自己一样。
她说,说来也巧,那小两口在去看电影的路上吵了架,气嘟嘟的回来了,一打开门,正好撞上了我儿子。我儿子撒腿就跑,男主人则穷追不舍,孰料,地上结了冰,很滑,我儿子摔了一跤,被男主人按在地上,搜出脏物,她的声音更低了,呜咽着说,接着就是一顿毒打,打得浑身是血……
听到这里,他感觉背 上的伤口在疼,因为,昨天,他和另一个同伙干了一天的活,一无所获,回去吃饭时,被老大用钢绳狠狠抽 过。
她喝了口水,接着说,正在这时,那个保安来了,他是个老光棍儿,喝得醉醺醺的,冲上来就用尖头皮鞋狠狠踢我儿子的肚皮,每踢一下,就说,看你狗日的还敢不敢!最后,我儿子昏过去,他还不罢休,叫了一个小孩在他脸上撒尿。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注视着墙上的遗照,沉默了起来。这时,白猫醒过来,跳到了她的怀里。
他手托着下巴,身体前倾,眼睫毛像蝴蝶一样扑闪。
她的语调变得低沉,说,后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人提议,剁了他的手,有人提议给他喝辣椒水,有人提议在他脸上刺上字……说到这里,她实在说不下去了,一只手捂着疼痛的胸口。
过了一会儿,他怯生生地问,后来呢?
后来,他们找来麻绳,把我儿子绑在了树上,然后就各自回去睡觉了。可怜我的儿子,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夜里,冻了整整一个晚上。我记得那个晚上,是我儿子第一次没有回家,我感觉胸口很气闷,喘不过气,就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每次屋子外面有一点响动,我都以会他回来了。我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天亮,等到最后,却等来了公安局的人。说完,她泪流满面。
他找遍了口袋,终于找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说,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我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不想你的父母跟我一样。
她这么一说,他有些不自在了。
她看出他的异样,便问,你怎么了?
他不停在搓着手说,我老者,早就……没 了。
她有些惊愕地看着他,低声地问,出了什么意外吗?
他点了一支烟,轻描淡写地说,我老者是死在煤矿上的。那一年,我家村后开了家煤窑,窑主让我们村里人去挖煤,工资倒是挺高,每天三十六元,不过,之前要签个生死协议,一旦发生事故,如果是伤残一律不赔钱,如果不幸死亡,则赔五千块。我老者是第一个签合同的,我记得那天,他很开心,从镇上打了一斤苞谷酒,一斤猪头肉,坐在院坝头喝酒,还高兴地说,干完活,就有钱修房子了。我那年十岁,那段时间老者回来很晚,老妈做好饭后,就和我去隧道口等他下班,可是好景不长,隧道开到五十八天后,突然塌方了。我老者被压成了肉饼,窑主给了老妈五千块钱,她第二年就改嫁了。
她说,继父对你妈怎么样?
他冷笑了一下,说,他简直是个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她用满是怜惜的目光看着他。
他接着说,他是个杀猪的,爱喝酒,一喝醉就打我老妈,往死里打,后来,我老妈实在受不了,就偷偷跑了。
没带你一起走?
他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直恨我老妈,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孤儿,我被遗弃了,这个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不得,一个也不得。
我想她肯定有自己苦衷的,她肯定是怕你跟着她一起受苦。
老妈走后,那个畜生把愤怒都发泄在我身上,他不让我读书,叫我帮他卖肉。有一次,我收了一张假的十块钱,他就把我往死里打,打得我不能下地走路。
白猫从她的怀里跳下来,围着他的脚跟转了几圈,跳到他的怀里,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膝盖上,眼皮垂落下来。
他继续说,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爬上了火车,就来到了这座城市。城市很漂亮,但与我无关。我住在火车站的天桥下,捡垃圾为生。有时候,没有收获,就要饿上一天,好几次,我在路上饿昏了,可是没有人愿意帮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