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背影
2008-09-18寒石
寒 石
一个国家的前途,不取决于它的国库之殷实,不取决于它的城堡之坚固,也不取决于它的公共设施之华丽,而在于它的公民品格之高下。重视文化软实力,古今中外皆然。
——英国教育家塞缪尔·斯迈尔斯《品德的力量》
回不去的精神故乡
2007年,西南联合大学建校70周年,翻开一篇又一篇回忆西南联大的文章,西南联大校友们穿过半个多世纪的光阴,与我们紧紧地握手,诉说着战乱时期那些遥远的故事。于我们而言,西南联大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于他们而言,西南联大却是一个回不去的精神故乡。
林语堂先生上世纪40年代初在参观西南联大后的演讲中说:“联大师生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
1957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杨振宁先生说过:“我一生非常幸运的是在西南联大念过书。”
作家汪曾祺在《西南联大中文系》一文中写道:“我要不是读了西南联大,也许不会成为一个作家。至少不会成为一个像现在这样的作家。”
历史学家何兆武在《上学记》中提及西南联大的生活怀着无限留恋的心情:“那几年生活最美好的就是自由,无论干什么都凭自己的兴趣,看什么,听什么,怎么想,都没有人干涉,更没有思想教育。我们那时候什么立场的同学都有,不过私人之间是很随便的,没有太大的思想上和政治上的隔膜。”
中国史专家、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退休教授易社强这样评价道:“西南联大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学,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保存了最完好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最优秀的人才,最值得人们研究。”
南开大学化学系教授、中科院院士申泮文1946年接受了西南联大三校复员迁运的任务,为西南联大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对于在西南联大的几年生活,他感慨颇多:“在我最窘迫的时候,是学校资助了我,使我绝处逢生;我最无助的时候,是联大乐观向上的精神和氛围鼓舞带动了我,使我振作起来,渡过难关。联大的教学环境培育了我,联大的治学精神让我终生受益。”
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的地质学家、中国科学院院士刘东生在回忆起西南联大时难抑心中的激动:“66年来,我没有离开过西南联大!”
虽然西南联大的遗迹逐渐消失,大师的故居也逐渐为高楼所取代,然而大量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录里,很多人依然把在联大度过的日子视为“一生中最惬意、最值得怀念的好时光”。在中国高校迅速发展的今天,很多学者将目光转向了西南联大。云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余斌写成《西南联大·昆明记忆》一书,不无感叹:“西南联大创造了中国教育史上的奇迹。”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对西南联大的向往之情更是溢于言表:“虽然战争年代联大地处西南偏僻的昆明,但西南联大的学术水平可以说居于世界一流大学水平。”现在,中国高校都在争建世界一流大学,而70年前的西南联大早已站在世界高校的颠峰,让我们望尘莫及。
风雨飘摇下诞生的神话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简称西南联大。在卢沟桥事变后的国事风雨飘摇之下,当时的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及私立南开大学跋山涉水,历经烽烟炮火,于1937年在长沙组建成一所临时大学,1938年搬迁至昆明,1946年5月4日举行结业典礼并宣布学校结束,存在时间不足九年。
处于战乱年代的西南联大教学条件之艰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除图书馆是瓦顶外,教室是铁皮屋顶,宿舍则是草顶。一到雨天铁皮屋顶叮当作响,教师讲课要大声喊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宿舍一间住40人,一遇大雨,双层木床上便成“泽国”;九儒十丐,教授们的生活同样异常艰辛,闻一多、华罗庚两家十几口人一度共居一室,中间用布帘隔开,形成“布东考古布西算”的奇特格局;为躲避轰炸,有的教授住在几十里外的远郊,步行上课,却从不迟到;学生吃的是沙石俱全的“八宝饭”,老师们生活维持不下去就去典当家什,朱自清教授过冬天连棉袍子都做不起一件,只买了件廉价的毡披风,出门时披在身上,睡觉时当褥子垫,就连校长梅贻琦的夫人也不得不做“定胜糕”,提到“冠生园”寄卖;至于躲警报,避轰炸,钻山洞,更是家常便饭。
“生活上的艰难压不住精神上的愉悦”,这是许多西南联大人的记忆,在今天看来,诚如斯言。这所“短命”的大学,就读学生不足八千,毕业生不过三千多人,却培养了大量人才。其中包括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新中国成立后的两院院士中,西南联大师生就有百余人,约占西南联大理工科毕业生的1/12,即12个理工科毕业生中就有一个成长为院士;在我国23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中,有6位是西南联大学生;2000年以来获国家最高科技奖的9位科学家中,有3位是西南联大学生……
她何以成为中国最好的大学
纵观中国从京师大学堂到现在的北大、清华,有哪所大学有如此传奇,能在短短8年之内培养出如此之多的人才?而在令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之下,西南联大为什么能作出如此突出的贡献,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一座丰碑?
乱世出英雄
所谓“乱世出英雄”,更何况中国知识分子素有浓厚的爱国主义情结。抗战时期,国家民族处于危急存亡之秋,西南联大的许多专家、学者深信“只有知识是惟一的救星……惟有知识才能使我们不至认国运之盛衰国脉之绝续仅系于一城一堡之被外兵占领与否”。西南联大校友、教授陈岱孙在接受采访时说:“身处逆境而正义必胜的永不动摇的信念、对国家民族的前途所具有的高度责任感,曾启发和支撑了抗日战争期间西南联大师生对敬业、求知的追求。”
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师生们都立下救亡图存的铮铮誓言,以天下为己任,形成了刚毅坚卓、刻苦钻研、勤奋学习的优良风气。图书阅览室每天开放14个小时,仍难以满足学生的需求,常常是里面挤满了人,外面是汹涌的排队人潮。简陋的图书馆实在挤不下了,不少学生就不得不带着笔记和书籍来到联大附近的一些茶馆,叫上一杯茶,看上一天的书,汪曾祺的《泡茶馆》就是这样“泡”出来的。数十年后,当那位曾在昆明跑警报的西南联大学生邓稼先在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命令上郑重签名时,西南联大的校歌再次唱响:“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
大师云集
梅贻琦有一句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西南联大没有大楼,只有陋室,但它却集中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所著名大学的师资,有许多出类拔萃的专家学者,如哲学系的冯友兰、中文系的朱自清、历史系的陈寅恪、数学系的华罗庚、物理系的吴大猷等等。
这些教授当时年长的不过50岁出头,年轻的30岁左右,正处于学术生涯的盛年。他们大多数既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又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他们中大多数都有留学经历,如1939年在职的179位教授副教授中,留学归来的占85%,5位院长全是留美博士,26位系主任中,只有一位没有留过学。少数没有留过学的教授,如钱穆、沈从文等也都是在学术和创作上很有成就的著名专家学者。联大教授中,包括华罗庚、陈省身在内的许多学者是我国一些现代科学技术学科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他们刚从国外回来,接触了世界科学发展的前沿,所以虽在战争时期联大仍有些学科能在教学和科研上与国际接轨。
学术自由
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朱学勤有“三境界说”:学人分为有知识、有胆识、有见识三种。当时西南联大的教育指导思想是“通识教育”,实行选课制。一门课几个教授从不同的角度讲,8年间联大共开了1 600门课。自由选课使学生的兴趣和所长得到了充分调动,有利于学生文理相通。
学生有选课的自由,也有转系的自由,何兆武在《联大七年》中写道:“我在西南联大读过四个系。”汪曾祺的子女们所著《儿女眼中的汪曾祺》中写道:“在西南联大,妈妈先是读物理系,和杨振宁做过同学。但不久便觉得功课繁重,十分吃力……于是,一年之后她便转到了生物系……当时联大学生转系相当普遍,而且理科、文科可以互转。爸爸的好朋友朱德熙原来也是学物理的,大二时才转到中文系,后来成为国际著名的语言文字专家。如果不让转系,不知会埋没多少人才……”
西南联大的自由不仅给了学生,也同样给了老师。冯友兰在《南渡集》中有一篇专门论述大学学术自由的文章,他认为:“对于大学,国家社会要持不干涉的态度,国家和社会要给他们研究自由,并且要给他们选择人才的自由。”西南联大包容了各种背景的教授,不论出身,只要有真才实学,在西南联大的讲台上就会有一席之地。而教师们讲课则更自由,可以在课堂上发表任何观点,唯物主义、唯心主义、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在这里激情碰撞。学校没有统一教材,老师们把自己研究的最新心得教给学生,甚至自己刚写完的手稿都可以借给学生抄。陈寅恪在西南联大讲授隋唐史,开讲前开宗明义地表示:“前人讲过的,我不讲;近人讲过的,我不讲;外国人讲过的,我不讲;我自己过去讲过的,也不讲。现在只讲未曾有人讲过的。”
陈立夫做战时教育部长时,曾于1940年3次下令统一大学课程和教材。西南联大的教授拍案而起,致函教育部:“大学为最高学府,包罗万象,要当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岂可以刻板文章,勒令从同。世界各著名大学之课程表未有千篇一律者,即同一课程各大学所授之内容亦未有一成不变者。惟其如是,所以能推陈出新,而学术乃可日臻进步也。”教育部无奈,只好回文默许西南联大变通执行。
那时西南联大上到三大常委下到众多教授,对上面的各种指令,除了抵制外,多数情况下是应付了事。比如,国民党当局要求负有一定行政职务的教授都入党,当时任法商学院院长的陈序经听罢脱口说道:“扯淡,我就不入。”
1941年,哲学家贺麟教授在《学术与政治》中说过的一段话,将西南联大学术自由的理念阐释得淋漓尽致:“学术在本质上必然是独立自由的,不能独立自由的学术,根本上不能算是学术。学术是一个自主的王国,她有她的大经大法,她有她神圣的使命,她有她特殊的广大的范围和领域,别人不能侵犯……假如一种学术,只是政治的工具,文明的粉饰,或者为经济所左右,完全为被动的产物,那么这一种学术就不是真正的学术。”
(责任编辑:陈慧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