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
2008-09-10荆歌
荆 歌
在我们城市众多的孕妇中,吕叶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其不同在于,吕叶根本就不想要自己肚子里的这个孩子。
每天黄昏,吕叶也像所有的孕妇一样,在丈夫赵文的陪同下,到我们城市相对僻静的街道上散步。在这条名为思鲈巷的小街上,有一只烘山芋的炉子。整条街都因为这只炉子而充满了香气。这种香气强烈地吸引着吕叶。每次走近烘山芋炉,吕叶都想买一只山芋吃。吕叶想象那金黄可口的烘山芋进入她的口腔,将会给她带来无比美妙的享受。可是赵文却不赞成吕叶吃烘山芋。他说:刚吃过晚饭,你的食欲是不是有点过旺?
吕叶说:我就是喜欢吃烘山芋!
赵文说:你既然有这么好的食欲,就该多吃营养丰富的东西。
吕叶表示,她对鱼肉鸡鸭和蛋,都感到无比的腻烦了。
似乎就是因为赵文不让她吃烘山芋,吕叶就希望肚子里的孩子不要生出来。
对此吕叶充满了自信。她完全相信,也有理由相信,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其实不会真的生下来。她腹中的这个小生命,等它还没来得及有较为清晰的轮廓,它的手指和脚趾还没能出现,它就会伴随着一阵剧痛脱离吕叶的身体。从而它也就变成了一团没有生命的东西,被当做泔脚一样倒掉。
流产对吕叶来说,确实不止一次了。
第一次流产,吕叶伤心地哭了。她的眼泪和唇膏一起吸附到一张芳香的纸巾上。日后她把这片纸巾保存了下来,作为首次流产的纪念。吕叶对赵文说,我们白干了。吕叶说得很俗,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想此事是可以作为一则灯谜的,用它来打一种饮料的名称,谜底就是“白干”。赵文的脸色很不好,吕叶哭泣的时候,他一直在闷闷地看一张报纸。他的冷漠,让吕叶的哭泣足足延长了半个小时。赵文应该好好安慰妻子,他应该知道吕叶有多痛苦。可是他居然像个没事人假装拿着一张报纸看个没完没了。吕叶相信,这张该死的报纸上的每一个字,都被他认真地读过了。时间在吕叶的悲声中流逝。黄昏来临了,吕叶感到她再也哭不动了。并且,她也确实不再像先前那么伤心了。她真切地感受到,通过哭泣,痛苦被稀释了,缓解了。吕叶从一种混沌的状态中醒了过来,她内心不无乐观地想,孩子掉了,一切都可以重来的嘛!这样的安慰话,原本应该从丈夫的嘴里说出来。而现在由吕叶自己觉悟了,这没什么不好。吕叶因此感到有点轻松,她从床上爬起来,打算以轻松的心情去干一件激烈的事情。
吕叶要做的,是上前去将赵文手上的报纸撕个粉碎。吕叶相信,赵文一定不会提防她这么干。况且,他的脸正好被他手上的报纸所遮挡,他不会觉察到她对他的袭击。吕叶的脚找到了拖鞋,悄悄地靠近赵文。吕叶的计划马上就要实施了。
可是,赵文像是发现了吕叶的袭击计划,他突然将报纸收了起来。他灰黄的脸突然在吕叶的面前出现了。他的脸色确实难看,这让吕叶感到了吃惊。然而令吕叶更为诧异的是,她的丈夫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突然爆发出来的,与方才吕叶的哭泣相比,这才是真正的放声大哭。吕叶感到她的耳膜都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赵文的哭声高亢而激昂。并且,它一点都没有要在短时间内停下来的意思。它让泪痕未干的吕叶感到了严重的不安。巨大的哭声,让吕叶一时间无所适从。后来,吕叶觉得实在有必要出面制止丈夫的呼天抢地了。可是她唇间的发音,在赵文巨大的哭声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吕叶实在不能再忍受赵文的号啕大哭了。她换了鞋,悄悄出门去了。
吕叶独自一个走到了思鲈巷,她看到街灯的光像血一样流淌着。风从街的那头吹来,送来了烘山芋的香味。十分钟后,吕叶买了一只滚烫的烘山芋,她坐在炉子边的人行道上,很快就把它吃掉了。
回到家,吕叶发现赵文不见了。在取过赵文那张报纸的时候,吕叶放了一个畅快的屁。她为自己发出这样粗俗的声音而感到好笑。
想怀上一个孩子,并且把他生下来的愿望,在第二年变得非常地强烈。这在情理之中。吕叶扳着赵文的肩膀,不无放浪地说:我们来生个孩子吧!
可是赵文居然不行。吕叶感觉到,他的全身都冒出汗来了。一层薄薄的冷汗,罩在赵文的身上。吕叶的手在丈夫的后背上摸了一下,她感觉到,他的汗滑滑的,却一点儿都不黏。吕叶于是抓过一条枕巾对赵文说:擦擦汗吧。赵文接过枕巾,什么都没说,就沉沉地睡去了。
能够尽早怀上一个孩子,这几乎成了赵文吕叶夫妇一段时期内的中心任务。白天松松垮垮上班,晚上全力以赴造人。然而赵文的障碍却始终不能排除。黑暗中赵文对吕叶说:如果你实在想要孩子,就去请个人来帮忙吧。
吕叶笑了,说:请谁呢?
赵文想了想,说:总得请个英俊强壮的。
吕叶说:你爸倒是合适。
他们的玩笑开得投入而认真。在夜的深处,黑暗的深处,这对年轻的夫妇将伦理的框架拆卸下来,当做说笑的材料。他们说够了,笑够了,赵文困了,他率先进入了梦乡。
枕着丈夫的鼾声,吕叶却难以入眠。方才的玩笑,似乎激活了她的想象,她的眼前,难以抑制地浮现出几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这当然都是一些英俊的男人,此刻他们面具一样悬挂在吕叶的面前,对她做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吕叶会请其中的哪一个来让她怀上孩子呢?吕叶的选择显得优柔寡断犹豫不定。最后吕叶在黑夜里独自笑了。这份想象虽然荒唐,却趣味横生。
五月的一天,吕叶突然怀疑自己有了身孕。吕叶有点激动,她十分草率地把这个尚不确凿的消息告诉给了赵文。她把赵文面前的电视机关掉,一定要让赵文猜猜,在他们的生活里究竟出现了什么令人惊喜的事。赵文似乎不太有兴趣猜谜,他打算从吕叶的手中将遥控器夺回来,以便重新打开电视机。可是吕叶坚决不给他,她坚持要他猜一猜。赵文猜了五次,比如中了福彩大奖啦,单位要组织春游啦,远在美国的姑妈要回国探亲啦……赵文最后说,也许吕叶在回家的路上捡到了一只钱包吧?吕叶终于按捺不住,揭开了谜底。
赵文愣了一下,突然说:你去把它打掉!
吕叶的奇怪是可想而知的,她问:为什么?
赵文恶毒地笑了笑,说:你以为我真想要一个别人生的孩子么?
吕叶气得差点将遥控器扔掉,她几乎是叫了起来:你怎么知道这孩子不是你的?
赵文说:我的智商出了什么问题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不能让你怀孕么?
吕叶说:可是除了你,还能是谁让我怀孕了?
赵文说: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吕叶把遥控器扔在床上,就出门去了。
她没有直接去医院,她先拐到思鲈巷,买了一只硕大的烘山芋。她一边走一边吃,她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吃完了。她饿坏了。当她走近一只垃圾箱时,她竟然有些舍不得将山芋皮扔进去。她差一点将手缩回来,把山芋皮塞进嘴里去。
在医院妇产科,吕叶感到又有一个屁在她的肠子里滚动。吕叶相信,要是这个屁放出来,一定会很响。于是她不得不努力地忍住。最后,屁被控制住了。当医生对吕叶进行检查时,吕叶打了一个很响的饱嗝。
检查的结果,完全推翻了吕叶的猜测。她的肚子里,其实平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医生说:你是不是非常想要一个孩子?
吕叶点了点头,又摇头。
医生说:特别想要孩子的人,常常会有怀孕妄想的。
走出医院大门,吕叶才把她肚子里的那个屁畅快地放出来。
吕叶回到家,赵文正捧着一盒快餐在吃。他对她说:你的一份在微波炉里,还热,拿出来就可以吃的。
吕叶说:我不饿。
赵文说:不饿也吃点吧,今天的大排蛮嫩的。
吕叶不响。
赵文吃完了盒饭,突然问:打掉了?
吕叶说:打掉了。
吕叶说完,就打开电视机看了起来。开了几个频道,都在播放广告。吕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正想关电视机,却听到了赵文的哭声。赵文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呜呜地哭。吕叶探过头去,看到赵文一边哭,一边用卫生纸擦眼泪。他哭得很像回事。吕叶婚前一点都不知道,赵文是个会哭的男人。他为什么哭呢?吕叶有点不太明白。最后她对赵文说:别哭了,孩子没了,可以再生么!
赵文差一点从抽水马桶上跳起来,他叫喊道:我再也不要孩子了!我再也不要孩子了!
可是到了第二年的初夏,赵文取出来一张报纸,递到吕叶面前说:你看看。
吕叶慵懒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赵文几乎是谄媚地说:你看看吧,真的看看!
吕叶取过报纸来,看到了一则本市妇科医院开设人工授精专科的报道。报道称,该医院已经成功地为几十对不育夫妇进行了人工授精,使许多渴望为人父母者梦想成真。报道还说,高超的技术力量和现代化的医疗设备,使该院人工授精的成功率达到百分之八十九点九。
吕叶看完,把报纸随手往沙发上一扔,就进卫生间去了。吕叶没想到赵文会尾随她而来。吕叶说:你进来干什么?
赵文说:你同意了么?
吕叶说:我肚子疼得厉害,你先出去。
赵文说:你不答应,我就不出去。
吕叶说:你不怕臭你就呆着吧。
赵文表示他不怕臭。
吕叶觉得有赵文在卫生间里,她的排便受到了极大的干扰。因而她再一次让赵文出去。吕叶说:有什么话等我方便好了再说么!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三,赵文吕叶夫妇前往本市妇科医院接受了人工授精手术。
两周之后,吕叶就被告知她已经怀上了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像自然授精的一样——医生拍拍赵文的肩膀这么说。赵文显然很兴奋,他的脸上荡漾着孩子般的笑容。他把吕叶当做一个真正的孕妇,小心翼翼地护送回家。返家途中,他简直有点心情好得过了头,他居然跟出租车司机说,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老婆,她刚刚怀上了他们的孩子。赵文甚至表示,等他的孩子生下来,要请司机来喝一杯酒。司机打趣地说:我来喝你的酒,我不亏了么?到时候我还得掏礼钱呀!赵文赶紧说:不收你礼钱的,怎么会收你礼钱呢?
吕叶却隐隐觉得,是什么东西突然强加到她肚子里去了。为此她一直感到腹部不适。一吃进东西,就会有腹胀胃泛的感觉。接下来就是剧烈的呕吐。赵文总是安慰她说,这是正常的妊娠反应。可吕叶知道,这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感觉。
每天傍晚,他们都到这个城市相对僻静的街道思鲈巷去散步。这也许是孕妇的某种特权和义务。坚持散步无疑有利于胎儿的健康成长,并且对日后的顺利分娩也不无裨益。可是吕叶总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可笑地作假。她固执地相信,这个孩子其实并不会真的生下来。她想,在她的子宫里,还是十分模糊的一团。它连四肢都没有形成呢。
吕叶一直在做着这样的等待,那就是,她腹中模糊的小生命,终于像上次一样匆匆地离开母体,被泔脚一样倒掉。经验告诉她,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可是这样的日子却迟迟不来。不止于此的是,她的腹部正在一天天隆起。它已经鼓起得很厉害了,很像回事了。以致散步的时候,常常吸引了足够多的路人的目光。这使吕叶感到羞愧。
吕叶确实不指望,或者说不希望这个孩子真的生下来。她对它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陌生感。她总觉得它是受一种什么外力强加到她的肚子里去的。就像吞进胃里的不易消化的食物一样。吕叶无法想象,它会被真的生下来。每当赵文将耳朵傻傻地贴在她肚子上的时候,她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吕叶相信,当这团模糊的生命被倒进泔脚桶时,赵文一定会品尝到无与伦比的失望。
可是,在进行了B超检查后,吕叶的想法有了改变。是的,医生说,孩子不仅已经有了明显的四肢,他的手指头和脚趾都清晰可见了。
忽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在吕叶的体内融化开来。酒一样弥漫开来。吕叶对她体内的这个小生命,忽然产生了一种纯洁的爱。她不再把它视为一件异物,她与它忽然间血脉相连了。与此同时,一阵深深的恐惧也涌上了吕叶的心头。她担心,她真的无法将这个孩子生下来。想到孩子也许会像从前一样,过早地脱离母体,最终被泔脚一样倒掉,吕叶的心仿佛在剥剥地开裂。
吕叶开始认真地吃富有营养的食物了。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把自己的胃撑得满满的。并且她不再馋烘山芋吃。在思鲈巷散步时,她甚至连看都不看烘山芋一眼。她挺着她的大肚子,走在赵文的一侧,她变得爱笑了,也爱哭了。她总是呵呵呵地傻笑,有时却莫名其妙地又哭了。她坐在抽水马桶上,总不敢用力。她生怕一用力,就把肚子里的小生命给排了出来。
一个寒冷的夜晚,吕叶的嘴里忽然流出一缕黑黑的血来。吕叶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口角的血,它像一条赤色的蜈蚣,从嘴角蜿蜒而出。吕叶被自己的血吓坏了,她惊叫了一声。她把正在埋头读报的赵文吓了一跳。赵文的头从报纸的上方探出来,他于是也看到了吕叶嘴角的血。
赵文慌忙去卫生间,他错拿了吕叶的洗脚布,用它将吕叶嘴角的血擦去了。可是到了医院,血又从吕叶的嘴角流出来了。赵文什么都没带,他摸出一张出租车发票,要为吕叶擦血。吕叶将他挡开了,她抬起手臂,将嘴角的血擦在了自己的衣袖上。
检查的结果是,吕叶腹中的胎儿已经死了。医生说,胎儿死去至少有两周以上了。也就是说,这半个月来,吕叶一直是怀着个死胎在思鲈巷充满希望地散步。吕叶回过头来看了看丈夫,她担心他会在医院放声大哭。可是赵文并没有哭。只见医生在责怪他,医生对呆呆的赵文说:还不快回家拿钱,给你太太办住院手续!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