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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2008-09-10

当代 2008年6期
关键词:横机老太婆男朋友

荆 歌

荆 歌,生于1960年。 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已在各类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粉尘》、《枪毙》、《漂移》、《千古之爱》、《鸟巢》、《爱你有多深》等和中短篇小说集《八月之旅》等。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

快要过年了,女儿回家了。她已经大四,过了这个春节,她就要参加实习。实习结束,她就大学毕业了。因为女儿回家,所以严婷婷认为丈夫一定会住过来了。

女儿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夫妇是不住在一起的。这样的情形已有好多年了吧。从女儿上大学那一年就开始了。

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年,严婷婷在吴模小区买了一套二手房。而此前,她和丈夫女儿,都住在婆婆的老宅里。那套老宅纯木结构,是典型的江南小镇上的老房子。里面拍过电视剧。拍电视剧的那几天,剧组给他们在旅馆订了两间客房,还每天付给他们一百块钱的场地租用费(包括水电费)。电视剧一共拍了六天,他们拿到了六百元钱,也在旅馆住了六个晚上。那六个夜晚,严婷婷和丈夫睡一间房,她婆婆和她女儿睡一间。她和丈夫住在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一人一张床。那几天,他们突然变得很客气。上洗手间啦,洗澡啦,彼此都很谦让。他们就像出来开房通奸的一对狗男女。但他们没有做爱。六个晚上,他们都是各睡各的床。

这样的状况,已经好多年了。他们已经好多年不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他们并且也好多年没有做爱了。对他们来说,要与对方脱光了衣裳抱在一起,是一件挺尴尬的事。住在婆婆家里的时候,严婷婷一直都是和女儿睡。丈夫则和婆婆睡。

丈夫是个孝子。也许正因为他的孝,才使他们夫妻关系越来越疏远。在严婷婷看来,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婆婆还算正常。但是,一旦丈夫回家了,这个老太婆就会发嗲。严婷婷曾经设想,要是她的公公还在,那么他就会成为老太婆发嗲的对象。有一种女人,是天生要在男人面前发嗲的。自己的丈夫死了,那么只有在儿子面前发嗲。婆婆就是这样的人,严婷婷认为。严婷婷的婆婆已经很老,她已经七十一岁了。丈夫是她最小的一个儿子。最小,也是最孝。七十一岁的老太婆发起嗲来,有多肉麻?严婷婷总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丈夫总是对婆婆赔着笑脸。她说什么地方痛,他就关心她什么地方。她说头痛,他就给她捏头。她说脚痛,他就给她捏脚。他还帮她擦身子。当老太婆脱掉上衣,露出一根根肋骨毕现的身子,以及她干瘪的乳房时,严婷婷觉得很难为情。孝子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妥,绞了毛巾,殷勤地为他母亲擦洗身子。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严婷婷提出来,她要和女儿睡一床。她对丈夫说:“你去和你老娘睡吧!”

老房子的板壁薄,而且多缝,声音可以毫无阻挡地传来传去。她在深夜经常可以听到婆婆的声音。她听出来,丈夫是在为婆婆按摩。“重一点,再重一点,哦,对了,很舒服啊——”她听到婆婆苍老而发嗲的声音。

女儿上大学的那一年,严婷婷下岗了。她用一次性补贴到的钱,以及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房子位于偏僻的吴模小区,是一个老小区,所以房价便宜(而且那时候房价还没有涨)。她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地方了。那时候婆婆快八十了吧!她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老太婆一天到晚病病歪歪的。但日子一天天过下去,她老人家却有点返老还童的样子,比以前显得精神了。严婷婷对丈夫说:“那房子都是用我的钱买的,你就负责去装修一下,买点家具。”

丈夫对她说,他装修这房子,加上买家具和一些电器,一共花了近十万元。她不相信他。骗谁呀!又不是什么讲究的装修,地上铺的是复合地板,墙上涂的是普通的涂料。其他有什么?家具都是从蠡口家具城买来的,每一件都是廉价货。灯具、窗帘、门锁,也都是小商品市场上的货色。严婷婷估计,丈夫花的钱,总共不会超过四万块。

她懒得跟他多说。她想,反正基本上就是她一个人住。他投入四万元,但他基本不住,那么她是赚的。

从婆婆的老宅里搬出来之后,奇怪的是,她经常梦见老太婆。而从前住在一起的那些年,有十几年吧,她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现在,老太婆经常到她的梦里来。她在她的梦里奇瘦,瘦得简直就是一副骷髅。她在她的梦里,从来不发嗲,总是凶巴巴的样子。她每一次都被她吓着了。醒来之后,她总是怪自己,怕她做什么?她已经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又那么瘦,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跑,为什么怕她?但一到梦里,严婷婷就会变得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抬起手臂来推老太婆一把,都抬不起来。

以前厂里的一个姓钱的同事,和她一起下岗的,下岗之后,他因为有技术,去开了一个修理变压器的小铺子。他曾请她去他的修理部,请她管理财务。她没答应。理由:一是他开出的工资太低,每月只有五百元。人家做钟点工都不止五百元的。二是她觉得和他一起坐在那么个小铺子里,太像是一个夫妻店,挺别扭的。她打算自己买一台横机,就在家里替人家织羊毛衫。

钱同事经常有客户请他吃饭。他经常打电话给严婷婷,带她一起去饭局。下岗之前,她从来都不喝酒。但跟着钱同事吃了几次饭,她发现自己的酒量天生的好。一杯两杯葡萄酒喝下去,除了脸有点红,没有其他感觉。后来就白酒也敢喝了。

终于有一天她喝醉了。据钱同事说,他把她扶回家,她吐得家里一塌糊涂。是他给清理掉的。他清理掉脏物之后,还一直坐在边上守候着她,怕她有什么意外。直到她醒来。她醒来后听他说她是怎么醉的,说了什么话,怎么回的家,觉得有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不太像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躺在床上,看着他,发现他也在认真地看着自己。她想,要是这时候他爬到床上来,和她钻在同一个被窝里,她是不会拒绝的。

但是他没有。他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没事了。我走了。”

很难得丈夫有时候也会过来看看。几次都是晚上九点多光景。他进来之后,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一样,很有兴味地四周打量一番。而且看上去,他对这屋子的内部装修很满意。她看出来了,他每次来,都带着点儿酒意。他一定是在外面喝了酒。他乘着酒兴,到她这儿来参观访问一下。

“坐吧。”她说。

他说:“随便看看,不坐了,就要走的。”

他果然总是很快就走了。

每当假期,女儿回来了,丈夫也就住到这边来了。在女儿面前,他们始终保持着“正常夫妻”的假象。他们很尴尬地睡在一张床上。

和她住在一起的时期,他请了钟点工,让钟点工晚上陪他母亲睡觉。钟点工告诉他:“你妈妈晚上总是哭!”

女儿大二时,过年回家,有一个男孩子来家里找她。男孩走了之后,严婷婷就向女儿打听男孩的情况。多大啦,哪里人啊,干什么的啊,家里情况怎样啦。女儿什么都不肯说,就说是高中时的一个同学,普通同学。“普通同学怎么知道你家住这儿?”严婷婷说。“我告诉他的嘛!”女儿说。

丈夫明确告诉女儿,他不喜欢这个男孩。“如果你是跟他谈对象,我坚决反对!”他说。

女儿说:“我要真跟他谈,你反对也没用!”

丈夫很生气,打了女儿,还让她滚。

女儿当天就走了,回学校去了。

严婷婷很生气,对丈夫说:“是你把她赶走了。这是我的地方,你没权利赶走她!”

他说:“但装修和家具电器是我的。”

她说:“那你把它们拿走。可以拿走的都拿走,拿不走的拆掉!”

他没有拿走,也没有搞破坏。女儿一走,他也走了。

她打电话给钱同事,请他吃饭。他们喝了很多酒,38度的泰山特曲,两个人一共喝掉三瓶。她估计自己喝了一瓶半还多点。

不过这一次她不算醉得太厉害。她的酒量的确很了不得。她是自己骑自行车回家的。当然他陪她回家了。他们两人骑着自行车,觉得寒冷的风吹到滚烫的热身体上,很是舒服。不知是谁建议的,他们绕着小城骑了一圈。他们看到小城四处都在放鞭炮和烟花。噼噼啪啪的声响,和五颜六色的花火。到她家的时候,两个人都觉得酒已经醒了。

她很希望他留下来,陪她度过这个长夜。但他很着急地站起来,说:“时间真的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走了之后,她把厨房里用来烧菜的半瓶黄酒拿出来喝掉了。没有下酒菜,她找到了一袋榨菜。吃了几筷,觉得太咸,于是就把黄酒咕噜噜地一下子喝光了。

本来那一瓶半白酒喝了没事了,但又是半瓶黄酒下去,她醉了。肚子里翻江倒海的,吐得一塌糊涂。吐得床沿上都是脏物。

她第二天很早就起床了,洗床单。

暑假的时候,女儿又回来了。这一次,没有任何男孩子到家里来找她。不过,她在家似乎一天到晚在发手机短信。和她说话,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谈男朋友了吧?”严婷婷对女儿说。女儿抬起头,做梦一样说:“啊,什么?哦,没有没有!”

“妈妈不反对你找对象!”她对女儿说,“是女人总要嫁人。你不小了,该找男朋友了。他们都说,在大学里不找好男朋友,到社会上就更难找了。女人过了二十五,对象就难找了。要是到三十岁还没有男朋友,就麻烦了。男人谁愿意找三十岁的女人呀?不管是二十几的男人,还是三十几的男人,都不愿意找三十以上的女人。就是四十五十的男人,也还是要找二十几岁的大姑娘。”

“妈,你说什么呀!你烦不烦呀!”女儿说。

严婷婷说:“是女人总要嫁人。你今年一定要找男朋友!最迟明年。在大学毕业前,你一定要把男朋友带回来见我。”

“好吧,好吧,”女儿笑了,说,“我要找不到,就租一个男人回来见你!”

等实习结束之后,女儿就算大学毕业了。毕业之后怎么办,女儿的打算是,要考研。因此她回家的这几天,天天都躲在她房间里认真看书。她表示,实习的几个月,她也将把主要精力放在考研的复习上。她嫌家里吵,母亲的横机咔咔地响,家里就像纺织厂的车间。严婷婷很气愤地说:“你嫌吵,我还嫌你神经呢!你多大年纪了?你都快大学毕业了,还要再念书?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跟你说过,大学毕业前一定要把男朋友领回家见我,人呢?”

女儿说:“没有。”

“所以呀!”严婷婷更气了,“还读什么书!女人读到研究生,嫁给谁去?只能嫁硕士博士。但人家硕士博士不一定愿意娶你。人家宁可娶初中毕业的年轻姑娘。人家是讨老婆,不是讨学问。”

“妈,你能不能不说了?”

“你这研究生要是读下来,不就三十了?三十的女人,嫁给谁去?”

“那就不嫁。女人都非得嫁人不可吗?”

“是女人总要嫁人!”

严婷婷的横机,买回家已经半年多了。家里确实像个车间,到处都是毛线,羊毛衫羊毛裤挂得东一件西一件的。开了家庭作坊之后,她忙多了,比在电器厂上班的时候要忙得多,也累得多。但她干得挺欢。她的毛衣织得好,生意也就越来越多。她正打算雇一个外来妹,否则生意就来不及做。商店里羊毛衫羊毛裤多的是,但是,许多居民还是愿意到严婷婷这儿来,请她织一件。一是因为便宜,二是颜色、款式、大小可以随心所欲。严婷婷聪明,只培训了一礼拜,就把横机操作得得心应手,织出来的衣裤,都能叫顾客满意。

钱同事是她的坚强后盾。横机只要一出毛病,她一个电话,他就来了。总是手到病除。

天天都有人到严婷婷家来。有一天进来一个女人,脸色很不好看。严婷婷问她要织什么样的毛衣。她二话不说,扬手就给了严婷婷一个耳光。严婷婷被打得有点糊涂。等她回过神来,那女人已经走掉了。

她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突然醒悟:这个女人,一定是钱同事的老婆!

她不明不白地挨了打,情绪低落。晚上也不干活了,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其实也没兴趣看。一个人坐在那里,呆思呆想,眼泪就淌下来了。

很快就要过年了。女儿回家来,一天到晚钻在房间里复习,准备考研。女儿每次回家,一家人也就自然团圆了。但是这次,丈夫没有住到严婷婷这儿来。听说,他辞职了,不在原来的单位干了,应聘去了一家私企。“给你爸打个电话,问他是不是出差了。”严婷婷对女儿说。

女儿就像没听见一样。

“听见没有,给你爸打个电话!”严婷婷大声说。

“打什么打呀,他要回家,总会回家的。他又不是不认识这里!”

母女俩正纠缠着,丈夫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对严婷婷说:“妈死了!你们快来!你们在干什么呀,快来!”

他的口气,好像他妈是给严婷婷害死的。

严婷婷和女儿赶到婆婆的老宅,看到婆婆已经穿上了崭新的寿衣。寿衣是丝绸的,在昏暗中发着华丽的微光。寿衣的款式,是中式的,她还戴了一顶同样是真丝的帽子。她直挺挺地躺在门板上,显得很威严。严婷婷觉得,她很像一个旧社会的地主婆。

丈夫哭得呼天抢地。他眼泪鼻涕一大把一大把。灵堂里有两个严婷婷没见过的老年妇女,一边哭,一边给她们母女套上黑纱,在她们腰里系上白布。

严婷婷和女儿,像两个木偶一样,随她们摆布。

严婷婷觉得自己应该哭。所以她哭了。她总算挤出了几滴眼泪。她擦眼泪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女儿。她发现女儿在一旁站着,非但不哭,脸上倒像是挂着一缕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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