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纸币漫谈之九:最后的古纸币(下)
2008-08-29姚朔民
姚朔民
我们曾经谈到过,在清代的前期,政府是反对纸币政策的。代表性的事件就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蔡之定建议用纸币解决政府的财政困难,得了个降两级的处分,而且嘉庆皇帝不许再谈纸币。然而到了咸丰皇帝时期,御史王茂荫再次提出实行纸币,皇帝却批给内阁,交大学士和户部研究个意见。何以前后态度有如此大的不同呢?概因形势变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漏屋阴雨
道光三十年(1850年)七月,洪秀全在广西向各地准备起义的拜上帝会农民吹响了“集结号”,规定十一月在金田村会合。清朝政府也发觉了农民的异动,并且向广西方向调集了广东、云南、湖南、贵州、福建五省的兵勇。但双方接触中官兵连遭败绩。十二月十日(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生日,拜上帝会宣布起义,建国号太平天国,立年号太平天国元年,正式与清朝分庭抗礼。紧接着,在广西的武宣、象州、桂平、平南等地大败官军,咸丰元年闰八月攻下永安,占领了永安城。到王茂荫写第一份奏折建议实行纸币的时候,双方已经在永安形成了对峙。
就在广西集结大军的时候,中原大地又出了问题。黄河在徐州丰县溃决了北岸。今天的黄河,从陕晋交界的地方南下,到潼关折而向东,到河南兰考转向东北,经山东流入渤海。但当时的黄河是从今兰考流向东南,经江苏徐州、宿迁,在今淮安地区夺淮河河道注入黄海。由于黄河泥沙太多,淤积了淮河去向,迫使淮河经运河流向长江。结果由于河道不畅,黄河和淮河都经常发生水患。为治理黄、淮,清代在今天淮安的清江设有江南河道总督,级别很高,相当于部级,每年都拨有经费数百万两白银。然而这些经费却往往成了各级治河官员贪腐的攫取目标。“豆腐渣”工程比比皆是,虚报工程只领钱不施工算是好的,甚至有人率领民工挖开河堤制造决口,以冒领工程费用。这次咸丰元年(1851年)的丰北决口问题特别大,河水冲入微山湖、昭阳湖,山东济宁州的鱼台、金乡、济宁、曹州府的巨野诸县都成泽国。灾民流离,饿殍遍地。政府紧急派人督工救灾,但是积年留下的隐患使得河道屡堵屡决,延续三年才修好河堤。咸丰三年刚修好的河堤再次溃决。又修了两年,到咸丰五年河堤修复,河水却又从河南兰阳(今兰考)铜瓦厢大决口,河水漫入山东,从大清河注入渤海,大致形成今天的河道。而河南和山东又被决口冲出一大批新灾民。
咸丰元年的溃堤正赶在大规模农民起义的关头,所谓“屋漏又遭连阴雨”,王茂荫在此时递上奏折,皇帝的态度自然与承平时期不同了。不过此时太平军还没有走出广西,黄河决口的灾难性后果还没有表现出来,所以皇帝对王茂荫的奏折没有表示可否,而是批给户部和主管户部事务的大学士研究,其结果是户部不同意他的意见,驳了。
官票和宝钞
其实当时在民间,纸质的兑换券早从道光时期就已经相当流行了。鸦片战争以后,中国被迫签订《南京条约》,英国人在广州、厦门、上海等地开始设立银行,甚至发行纸币。当时除了王茂荫以外,福建巡抚王懿德、翰林院沈大谟、左都御史花沙纳等人也上书要求行用纸币。但是一些当政的人认为,民间的钱庄开出的钱票和银票是可以兑换现钱和现银的,政府的纸币(钞)是不可以兑换的,所谓“钞即是银,钞即是钱”。现在正当国家有事,发行纸币更会引起民众怀疑,所以他们报告皇帝“改行钞法之说,应毋庸议”,不必讨论了。
然而形势的发展却不容政府拖延:黄灾地区人民嗷嗷待哺,决口迟迟不能堵塞,银子却要大把大把地填进去;南方围剿太平军的军事行动更是不利,咸丰二年四月,太平军突破清军重围,从广西进入湖南,到十二月已经攻下长江边上的南北要冲武昌,准备沿江东下,清军大有无可奈何之势。仅是军事、河工这两项,两年来就花费了2000多万两白银,而那时全国一年的田赋收入才3200万两白银,现实的财政困难迫使政府必须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咸丰三年(1853年)正月,王茂荫再次上书,特别是朝中老资格的满族大臣花沙纳也一再请求发行纸币。正在此时,太平军从武昌舳舻千里沿江东下后,于二月十日攻克南京。咸丰皇帝已经无路可走,终于在二月二十七日发出上谕,由左都御史花沙纳和监察御史王茂荫主持,推行代表白银的纸币“户部官票”。按照花沙纳和王茂荫设计的运作方式,纸币部分替代白银,按照8∶2的比例在官员薪俸、衙门办公经费和工程费中发放,也就是本应该发银子的,其中二成改发纸币。而各种课税,也可以按8∶2的比例缴纳纸币。但是,为稳定军心,军饷不用纸币。
清代的货币制度是白银、铜钱双轨制。民间日常生活更多使用的是铜钱。中国是一个铜源紧缺的国家,乾隆时期在云南开采铜矿以后,全国的铜钱主要依赖滇铜。自从太平军占领长江一线,滇铜运京的路线被完全切断,连京师的用钱都成了问题。这个时候,连原来反对行钞的官员都改变了态度,请求发行代替铜钱的纸币。咸丰三年九月十八日,皇帝再次发布上谕,“由户部制造钱钞,分布发中外,与现行银票相辅通行”。钱钞的正式名称叫做“大清宝钞”。
从官票和宝钞这两种纸币的实物,可以透露出不少清代货币的信息。
官票的纸张曾经有官员主张要专门制造,抄造的时候,要在抄纸的竹帘上刻上纹饰,实际上就是水印。可是当皇帝决定发行纸币不久,太平军的一支就开始北伐,很快打到了天津。惶急之下,已经来不及细细打造,于是采用的是采购来的苔笺纸和高丽纸。铸造铜版用靛蓝印刷。版面风格仍然与大明宝钞等古纸币差别不大,边栏上的五条龙和下部的江牙海水是为了使线条细密,利于防伪。上部有纸币名称“户部官票”,下面有简要的发行原则:“户部奏行官票,凡愿将官票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并准按部定章程搭交官项。伪造者依律治罪不贷”。这个原则其实很有问题:“凡愿兑换银钱者与银一律”,看起来好像是可以兑现,其实是不能兑现的,所谓“与银一律”,意思是可以和白银一样使用;“搭交官项”的内容,不仅包括缴纳赋税,也包括捐纳(买官)之类,但是必须“搭交”,也就是按不同比例使用;至于伪造者“依律治罪”一条,因为此前不用纸币,在《大清律》中是没有伪造纸币罪的,户部只好临时规定,伪造者为首的“斩监候”(死缓),为从的发配新疆,与官兵为奴。
官票的面值起初有四种,一两、五两、十两、五十两,后来又增发了三两一种。写在票面上的文字是“准二两平足色银×两”。“准”是“相当”的意思,“二两平足色银”包含两重意思,要分别说明。
“二两平”是官票所用的平砝。平砝是衡制标准。在清朝,虽然有统一的度量单位,却没有统一的重量标准。各级政府、各地方都各行其是。以白银为例,政府向地方收税的重量标准叫做库平,一两合37.301克,各省不管如何收税,缴到中央即按此标准。海关收税时的平砝则是一两合37.68克,叫关平。清代前期和历代一样通过运河向京城运粮,称为漕运,后来把漕粮折成白银上缴,使用的平砝叫漕平,一两合36.65克。各地市场上用的平砝更是混乱,北京用京平,一两合35.77克;上海用申公法平,一两合36.56克;广东用司马平;湖南、新疆用湘平……据民国初年调查,全国已知的平砝至少在170种以上,而实际使用的时候还不一定按这种平砝计算。交易的时候如果使用实银,那么还可以按实际白银换算,用纸币就不同了,必须有一个一致的平砝标准。于是官票采用了一个在北京官方与民间发生关系时常用的平砝,这种平砝是在市平基础上,每一百两少二两,算起来就是每两约合35.01克,所以叫做“二两平”。也算是一个象征性的强制标准吧。可是这个标准北京知道,外地连这个名称都还不知道,所以后来又在官票的白边上加盖了一行黑字“每两比库平少六分”。
“足色银”是指白银的成色。清朝使用的实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元宝,各地习惯上的外形和成色都各不相同。比如北京、天津、东北等地的元宝成色大约是98.4%,山西、山东、陕西、四川等地元宝成色是98.01%,江苏、浙江等地是98.6%……如果从事地区间贸易,必须按相应的平砝和成色换算,否则出入就大了。官票声明用足色银,并不是100%,而是指北京通用的成色。无论如何,官票从理论上讲,对划定白银标准是可以起一定作用的。
“大清宝钞”代表铜钱,钞上写的“制钱”就是铜质的方孔圆钱。制钱这个称呼是明朝开始出现的。明朝自己铸钱并不多,允许唐宋时代的旧钱与本朝钱同时流通,所以把本朝钱称做制钱。清朝延续了这个称呼。钞面上特别写明“足”,是与钱币在流通中的使用习惯有关的。中国古代的铜钱,虽然每1000枚称做一贯,但是在实际使用的时候,价值在一两贯以上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不会一枚一枚地去数,所以自古就有使用不足数钱币的习惯,叫做“省陌”。宋代正式规定,每770枚可作一贯,金朝是800枚作一贯。但作为纸币,就必须正式声明,纸币所代表的是足数的制钱,才能在不同地区和场合流通。
钞、票的流通
主持官票和宝钞发行工作的人对纸币的流通方式设计得是十分理想化的。他们一是希望不要发行得太多,二是希望纸币有足够的信誉,为此他们把官票和宝钞设计成三联票式。我们现在在保存下来的官票宝钞上还可以看到这样的痕迹。官票的左右两边都有一个红色的长方形骑缝印,那叫关防。按照清代的用印制度,机关或是官员的正式印信方形的叫“印”,长方形的叫“关防”。纸币左右两边都有关防,正说明它的原票是三联的。第一联由制造单位留存,以便与发行单位备查;第二联即流通官票;第三联由发行单位存根。存根上的面值、编号都与正票一样。用这样一种三联形式,必须和流通方式相应:流通的时候,每一位接收者都应该在票背记下自己的姓名,或是单位名称,或是铺户印记和日期;当最后一位使用者用它来缴纳赋税,或是捐纳官衔、功名的时候,官票回到政府机关,也就是结束它一轮流通经历的时候,这时回收单位要拿这张官票到发行单位与存根核对,如果是假票,必然核对不上,这时要靠票背的背书逐一追查流通过程,直到查出根源。我们看宝钞的左边,有墨笔涂下的道道,那不是污染,而是发行单位特意划的,叫做“刷丝”,用棕笔画成“飞白”,当做骑缝印,以便与存根核对。
然而设计者再理想,碰到现实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
首先,南京的战事很不顺利。政府原来想把官票当做一个权宜之计,帮助战事尽快结束,就把纸币回收了。但是太平军占领南京后,清军不但毫无胜果,反而是太平军在江南不断发展,北方的捻军也在中原大地驰骋。清军的财政后勤口子越来越大。
其次,既然供应不足,各地显然愿要实银不愿要纸票。所以各地方机构、后勤部门根本不顾政府规定的搭放搭收比例,只愿多发,不愿多收。只发不收的结果是纸币在民间只能贬值使用。
第三,清代的白银和铜钱本来不是主辅币关系,二者的比价是浮动的。银与钱的兑换差价是社会上钱铺的重要收入来源。但是宝钞规定,“每钱钞贰千文抵换官票一两”。对钱铺来说,用纸币无利可图,谁还愿用?钱铺不愿收,要想纸币通行无阻,不就更难了。
第四,官票和宝钞都不能兑实银和铜钱,银钱自是银钱,纸币自是纸币,纸币信誉当然大跌。
咸丰四年,王茂荫又上了一份奏折,要求“拟令钱钞可取钱也”、“拟令银票可取银也”、“拟令各项店铺用钞可以易银也”。这就是被马克思看到的那份奏折,所以马克思说他是主张“暗将官票宝钞改为可兑现的钞票”。皇帝果然大为不高兴,写了很长一段朱批,说他“专为商人指使,且有不便于国而利于商者”,“何漠不关心于国事如是乎?”皇帝到底还算是比较了解王茂荫,知道他是一个清廉忠厚的大臣,虽然说了许多气话,倒也并没有给他处分,只是把他从户部侍郎的位子上平调成了兵部侍郎。而官票宝钞的流通也始终不理想。咸丰十年(1860年)二月,皇帝终于发出上谕,停止了官票宝钞的发行。
官票和宝钞从咸丰三年开始发行,到十年正式结束,前后不足七年,在清代的货币史上实在是很短的一段,但是却留下了一个遗产:因为政府在推行纸币的时候由户部向社会广为发布告示,称“宝钞官票天下通行”,所以民间就把纸币简称做“钞票”,这个称呼一直沿用至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