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轮秦时月
2008-08-26戴小雨
戴小雨
一
省作协的一位朋友取道沅陵去古丈,不是为了见我,是去看乌宿渡。他还说曾无数次从文章中读到过乌宿这地方,特别是沈从文先生,更是不吝笔墨。心仪已久,这次取道沅陵就是想亲历一次乌宿渡,数一回铺在小镇石板街的青石板。
我们坐一辆小面包车前往乌宿。一路上,朋友很少说话,头偏向窗外,看着幽幽的酉水河。我想,他一定是在捋理记忆中那些有关酉水河与乌宿渡的文字。到了乌宿渡,朋友才开口:文字里描述的就是这样子。
遗憾的是文字中那个青石板小镇不见了,我只好用二十年前依稀的记忆,指点着那个已经消失旧镇的轮廓。朋友说,小雨,不用说了,就让它留在那些文字里吧。我说,这里已经更名二酉镇了。朋友说,乌宿,多好的名字呀,怎么要改呢。我无言以对。我在心里猜想,可能是当地人认为“乌宿”这个词不太吉利吧。
二酉藏书就是二酉藏书,乌宿渡就是乌宿渡,是历史就应该让它沉睡在线装书里。朋友的话有些道理。下午四点,朋友坐最后一趟去古丈的中巴车离开乌宿。送走朋友后,我便一人租坐一只机动小木船,渡过酉溪来到二酉山下。九百里酉水最后的一条支流酉溪,就在这二酉山下成“丁”字型注入酉水,完成最后的吸川纳英,东去三十里汇入沅水。乌宿小镇就在这个“丁”字的左边,倚蟠龙傍二水。隔酉溪相望的“丁”字的右边便是秦时藏书的二酉山,隔酉水相望的“丁”字顶边是卧龙山。三龙争一渡,一渡过二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宿渡。
当天我没有回城,二十年前的那轮清幽盈月一直高悬在我记忆的苍穹。
二
第一次邂逅二酉月还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在县第四中学读高一,校址在酉水与沅水交汇处,名叫太常的三角洲上。学校规定两周连休,当时叫“大周”。大周末的三天假日,便成了我们放飞青春的节日。一行三人,我们骑着自行车沿酉水河边的公路,漫无目的地向上游驶去。我们精力充沛,用之不竭。那时,精神生活极为贫乏的岁月,消耗体力成了最时尚的消费。初秋时分,骄阳余威尤在,只是脚下的酉水没了夏日的浮躁,清幽如带,静若处子。
酉水是沅水七大水系中最后的一条支流,在沅陵城西虎溪山下汇入水流湍急的沅水,后便折向东去,经桃源、入常德,在德山脚下注入烟波浩荡的洞庭湖。
不游沅水,难懂江河;不读酉水,怎谙水韵?
酉水,又称白河,最早我是从沈从文的《边城》里读到的。为什么叫白河,我带着疑问读了许多有关这条河方面的书籍,其中包括沈从文先生的文集,也不曾找到片言只语的解释。后来一次偶然机会,听到了这个出处。白河之名相当古老,在酉水上游河段,有“彭、田、白”三大族姓。彭田以酉水为界,左岸田地山林归彭姓家族,右岸归田姓。他们联合起来对付后面迁徙而来的白姓,想将白姓人赶走。可白姓是从沅水岸边逃亡而来的渔民,水性好,擅长水上作战。彭田家族几次征战都没有取得胜利,无奈之下就只好将这条酉水的统管权让给白姓了。我想,这应该是白河之名最好的解释了。
车队行约三十里,至酉水的第一个码头乌宿,一个同学的自行车爆了胎,我们只好渡到对面的镇上去补。补胎费了一些周折,补好后夜幕也就落下了。我们只好留宿在乌宿小镇上,等第二天回程返校。为了省钱,我们没有住客店,而是去锚在河边一条木制货船的舱盖上打起了行铺。夜恬静而飘渺,流水淌过浅水滩白色卵石发出哗哗的声音,优美得像催眠曲从我们的枕下响过,一会儿我们便和着水声进入了梦乡。时令毕竟入秋,深夜的河风已经很凉,我们被河风叫醒了。月光下的乌宿渡空朦一片,石板街、楼阁、古树、锚在岸边的船只,一切都如同浸洇在水中。真实而虚幻。
一轮盈月,高高地悬挂在如黛的二酉山之巅。这是我与这轮二酉月的第一个相撞的满怀,一点准备也没有。可是,除了惊叹我一点也不慌乱。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生命的千年之约吧。
三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第一次邂逅纯属偶然,这一次却从容了许多,也胆怯了许多。二十年的准备不仅仅是岁月的累计,秦都咸阳上空的那轮清幽明月,曾无数次在我的窗前洒下如霜的清辉。清辉中,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像上演远古皮影戏一般。
从容,因为我是捡着《辞海》的页码,循着注释的方位,一路数着博士官伏胜的脚印而来。
胆怯,因为案头那本凝重的《秦史》,无论编者怎么抽插倒装,你都会找到那让人胆战心惊的一页。
二酉山景区老总刘忠维先生听说我想月下登二酉,欣然同行。刘先生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我们在半山腰一家农家乐吃晚饭,刘先生说这里的米酒是天下最好的米酒。我说怎么解?他说“酉水酒之源”,二酉寨当然酒之乡了。很少喝酒的我,禁不住诱惑喝下了一小碗。下山的时候,暮色开始围拢来。我们来到山脚二酉广场一隅,一边闲聊一边等待那轮明月的升起。酉水河静静地在身旁流淌,我们的话题渗洇着木牍竹简的霉味与清香。
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不论是文化还是战争都是狼烟四起。颠沛流离了十四年的孔子回到鲁国,五年后,带着绝世的遗憾长眠在曲阜城北的泗水岸边。这位至圣先师尸骨未寒,历史就迫不及待地合上了那本厚厚的《春秋》,进入了群雄争霸,战火纷纷的战国时期。
公元前213年,秦国的博士淳于越反对采取中央集权的郡县制,主张根据古来的制度,把土地分别封给子弟们,遭到丞相李斯的驳斥。李斯主张禁止儒生“以古非今、以私学诽谤朝政”。秦始皇采纳李斯的建议,下令焚烧《秦记》以外的列国史记,对不属于博士馆的私藏《诗》、《书》等也限期交出烧毁;有敢谈论《诗》、《书》的处死,称赞过去的而议论现在政策的灭族;禁止私学,想学法令的人要以官吏为师。
“力治”在秦国显然是成功的,它使秦国迅速变得强大起来,将群雄纷争的中国第一次统一了起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中央集权制国家。
有所不知的是,早在焚书事件前125年被五马分尸的商鞅和20年前自杀于狱中的韩非,早就有销毁儒家书籍的主张,只是没有来得及实践就身首异处,将这一千古骂名留给了李斯。让李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五年后,自己会在自己殚精竭虑创建的空前繁华的咸阳闹市被腰斩。这也算是对诸子百家呕心沥血吐出的文字和坑埋在脚下460多名方士与儒生灵魂的安慰吧。但我常常有这样一个想像,在繁华的咸阳街头,李斯被腰斩时到底是怎样一派情景。除去他的亲人,还有不有一个人偷偷地在人群中落下一滴泪来,如果有,我真的希望知道那是谁,是文人?政治家?或许这些假设都不成立,仅仅只是一个心底善良的人,面对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逝去而难受。我希望不是后者。
在我们的闲聊中,一轮圆月从酉水河流去的远方升起,湿漉漉的。几千年来,那轮明月都是在这若诗心一般清澈的酉水河沐浴之后,才缓缓移向神圣的二酉山之巅的,生怕世间的凡俗与尘埃亵慢了二酉的神圣。
四
大门是仿秦时建筑,白墙青瓦,朝向酉水流来的方向。酉水从鄂西、渝东南和湘西挤压而成的崇山峻岭中流来,眼见就要涌入这白墙青瓦的大门,突然就在山脚折向东去了。
进入大门,是一条宽五米,高用岩石凿砌的345级台阶的藏书大道。当年这里是没有这条宽敞大道的,清幽的月光下只有一条泛着清辉的崎岖山道。
我们每向上爬一级台阶,伏胜负简爬行的背影就清晰一轮。仿佛就在前面,邀我一步一步走向秦时的那轮明月。我想,最先感受到二酉山巅那轮明月律动的应该是楚国三闾大夫屈原,早在伏胜到来之前73年,屈原被再次逐出郢都,流放沅水五溪一带,长达8年之久。伏胜就是以屈原为坐标,《九歌》为地图,“沅有芷兮澧有兰”、“乘舲船余上沅兮”为索引关键字,从咸阳出来,躲过秦军的搜捕,穿过无数艰难险阻来到二酉山的。
清辉下的藏书大道,显得无比空灵,本来就灰白质底的石阶越发变得银白了。走在前面的忠维兄回转头冲我喊,“伏胜,快点呀,秦军快追上了。”
“不敌伏胜我是有理由的,”我说,“当年伏胜背驮的是木牍竹简,而我背负的却是两千多年的历史,和这两千多年来从未停止的倾泄而下的月光。”他称我为“伏胜”,我也只好呼他 “伏安”了。此时,我觉得幽默在特定的环境中显得很必要。看得出伏安不是第一次月下登二酉了,不然他不会爬得这么快,如此万物空灵若禅境般的景致,任何一次抬足,落下时都怕惊忧了如水般月光。
爬完345级石价,抬头便是万卷亭。亭阁是全木结构,造型古朴雅致,很有书卷之气。往左是绝壁断崖,20余丈高。崖脚有一条栈道,穿罅凿岩,顺凹就凸,蜿蜓东去约50步便是挂断崖临酉水,傲然凌空的二酉飞阁。飞阁两层半结构,为何要修那半截阁楼,是在暗示千古一帝秦始皇的功过参半,还是专为推崇“力治”的法家留下的?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谁知就在焚书事件后的第四年(公元前209年),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还没熄灭,就遭遇了蕲县大泽乡(安徽宿县西寺坡乡刘村集)的那场滂沱大雨。陈胜、吴广密谋杀掉秦尉,发动戍卒起义。戍卒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举起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农民战争的旗帜。
当时焚书坑儒的政策十分严酷,“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斩);以古非今者,族(杀)”。百密之下,必有一疏,偏偏漏掉了《太公兵法》,而这本书又恰巧落到了对秦国有深仇大恨的张良手中。正是这个张良,辅佐刘邦推翻了秦朝,建立了西汉皇朝。我不知道该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历史的幽默。
郭沫若写《十批判书》也许是受唐人柳宗元《封建论》的启发,可他们所受到的礼遇却有不同。官及国家副总理的郭沫若就是因为这部论著而退出政治舞台的,而柳宗元的《封建论》却倍受历朝帝王青睐。1973年8月,毛泽东写了一首《读〈封建论〉呈郭老》的诗,否定了郭老,而希望大家应该去读柳宗元的《封建论》。
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
祖龙魂死业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
百代多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
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将政治与诗都做到极致的毛泽东,批判了分封制的落后,肯定了郡县制的进步。此诗规劝大家不要为定论束缚,应客观历史地看待秦始皇和“焚书坑儒”。他还说中国历史上有两个特殊的朝代,一为隋朝,一为秦朝。这两个朝代虽然短暂,但创建的体制为后代沿用至今。
对人类社会的进步,文人与政治家有着不同的见解与认识,也许我们都只是将它停留在某种感性的层面。我想,这是文人的悲剧也是他们的魅力。
五
二酉飞阁共三层,顶层有个岩洞,在月光下显得深邃莫测,传说中秦人藏书就是这里。“书通二酉,学富五车”成语出典于此,尽管,成语随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已成为一种概念,但膜拜二酉却从一种概念渐渐衍变为一种信仰。墨香千载,定有人才辈出。
“二酉,指大酉小酉山,在今沅陵县西北。《太平御览》四九《荆州记》:‘小酉山石穴中有书千卷,相传秦人于此而学,因留之。……”——只要你循着《辞源》中的注释,你就会触摸到头上的那轮秦时明月。东晋陶渊明笔下描述的秦人避乱逃匿的东方乌托邦——桃花源,就在顺沅水而下坐船不到3个小时的沅水岸边。我不明白这方神奇的山水会与秦都咸阳有如此千丝万缕的关联,无论是精神世界还是个体生命,他们都选择了这方山水作为憩息的家园。我想这是不是一种偶然,只有头上那轮清幽的明月知晓了。
洞中的伏胜像一片混沌,只可见一个飘渺模糊的轮廓,像一个历史的倒影,寂寞地映在那里。
这是我亲历或在书本上读到的,惟一一种自上而下攀登凭吊的楼阁。第二层是碑林,碑上是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文字。下到第一层,可见一块约宽4米、高1米的石碑竖立在那里,借着月光,北京大学第四校长(当初叫京师大学堂)清末张亨嘉题写的“古藏书处”四个大字依稀可见。
一条百余步的栈道捋着山崖断壁蜿蜓而上,月光下,像一根粘敷在陡岩上的绳子。绳子下面一头拴着二酉飞阁,上面一头伸向半山腰的二酉村寨。离开飞阁,前行二十余步便可以看到传说中的记岩,上面记载着当年伏胜藏书的事迹。文字的凿痕早已被岁月磨平,而被历朝历代的好事文人涂抹上去的墨汁,就像人的记忆一样,永远地洇渗在那方岩石里了。如今,从头顶岩石上漫渗下来的水流,仍呈现出一种墨绿的颜色。我想,这也许仅仅只是一种岩石的质变,与有不有涂抹上去的墨汁渗染,没有多大的内在联系,可人们就是愿意相信前一种。这是人的一种弱点,也是人类千百年来情感赖以生存的方式。
捋完这根绳子,我们便来到了二酉寨。月光下的二酉寨静谧得像一幅水墨画,稀落的几声狗吠渗透宣纸粘在人的身上。
六
因为山体陡峭,台阶很稠密,攀爬相当吃力,没有可以平步的台阶,不给人以休憩喘息的机会,就像“战国”的那段历史。月光下清幽的朝圣大道,就像一副窄窄的背带,勒扣在二酉山上,背面驮负的是人看不见的千钧之负。
爬完999级台阶的朝圣大道就到了山顶,顺着酉水的流向,沿山脊往下走约百余步,便是二酉山之巅了。三山半落青天外,俯首,目力所及若一方深潭,乌宿集镇在这深潭里一躺就是几千年,一些历史的喧哗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浮到水面上来。
临酉水是五百多米高的断崖,人在断崖上行走,有过高空索道的感觉。好在是月夜,空蒙一片,或虚或幻,一切变得不是很真实。右边是较平缓的山林,黛青的松树不说,白天见到的那一片片被季节染红的枫林,此刻也如同一副硕大的画在宣纸上还不曾洇干的水墨画,亦像深水中的植物,有山风吹过,便一浪一浪微微拂动。
远远便可以看见前面高高矗立的仰止亭,孤傲地伫立在二酉山最高的山巅。庄严肃穆,凌空脱俗。
登上通往亭阁宽5米的石阶,仰头便见二层楼檐上悬着一副横匾,上书“仰止亭”。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在月光下更显得神圣而高远。我与随行的忠维兄,屏声敛气一步一步向仰止亭靠近。每向前一步,我们都好像剥离掉一层尘世的喧哗,从未有过的宁静体验,一层一层地裹向我们。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仰止亭一楼丹池立着四块碑,记载着善卷让位舜帝,隐居山林,教化乡民的事迹。二楼矗立着一尊面西而立的塑像,那便是善卷。也许,二酉山之巅的那轮明月,在善卷时代就已辉映百川了。要不远在几千里之外秦都咸阳的博士官伏胜,怎么会驮着“诸子百家”追寻而至?
再往上便是观景台了,凭栏远眺,二千多年倾泄而下的月色仍未填满山脚下的断崖沟壑。面对浩瀚的历史长河,人有时渺如沧海一粟。我不由想起苏东坡《赤壁赋》里的句子:“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惟江上之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今人未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夜,我不是来赏景的,是来抚摸山巅那轮辉映千年的皓月。抬头,皓月低悬中天,明如镜,冷若银,只须抬手便可以揽拥入怀。它照过春秋诸子的庭院、战国列侯的烽火台,照过尼罗河畔的“石头圣经”、读过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照过幼发拉底河岸的古巴比伦城和那部《汉谟拉比法典》,以及地中海东岸的“巴勒贝克”(太阳城),照过恒河的水韵、听过黄河的涛声。而脚下月色中的酉水何曾不是流向大海,汇入人类文明的盛典。
七
下山的时候,忠维兄留我在二酉寨过夜,明早回城。我想我今天是不能留在山上过夜了,我怕我无眠的叹息扰了二酉山巅的那轮明月。忠维兄只好开车送我回城,汽车沿着酉水流去的方向开去,车灯显得异常刺眼,在静静的酉水河上晃荡,像两条时光隧道。此时,谁也不想说话,任思维在这穿越千年的时光隧道里驰骋。
回首,那轮清幽的秦时月仍高悬在夜幕下如黛的二酉山之巅。
责任编辑:远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