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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中篇小说)

2008-08-26

湖南文学 2008年8期
关键词:小米

凸 凹

谢小愚临窗而坐,凝望着西山的那片天。

是下午五点钟的光景。西山顶上的云,层次着,像海湾的水,一波一波的。远日像烧熟了的一粒炭火,红得无力,但还是把云染红了。这多么像没有激情的爱情。他对自己说。

谢小愚是县文化馆的创作员,发表了不少作品,但一直是不温不火,所以,他早就没了野心,也不把自己当作家看了——不过是一份职业,生活着而已。

现在的文化馆,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单位,办公处所,是租来的,在银行大楼的顶层。行长原来是个文学爱好者,对文艺有一点感情,在旧城改造,文化馆旧址拆除,新馆又筹建无期的时候,“赐”了几间办公用房。他说,堂堂的一个京西大县,怎么就不能养几个文人?

银行大楼是本县的最高建筑,共十一层。本来想建到二十一层,但北临一个军用机场,有规定,不能有十二层以上的建筑,只好简约。这是个银灰色的建筑,一水儿的落地玻璃窗,从外边远看,晶莹剔透,富丽堂皇,荧光闪闪。

从楼里出来的人,都被路人高看。谢小愚有不名誉的感觉,摇头笑笑,我算个什么屌?

他写过一首诗,叫《十一楼的窗》——

这个房间在十一楼的西面

玻璃窗大得像没有窗

窗前有一张床

单人

却隶属于一个四十岁的已婚男人

那个男人很无聊

因为他不停地写作

作品篇篇都能发表

却像篇篇都没有发表

稿费单子一握进手里

他就掉眼泪

文学的职业

却与文学无关

后来连眼泪都掉不出了

就凄苦出掉眼泪的样子

弄得眼圈红红的

像一个很女人的女知己

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后来他竟相信

真有这么一个女知己真的为自己死掉了

她死前留下了一张手绘

画的是一张单人床

面貌与十一楼窗前的那张一模一样

他确信

她的死因

就是对这张床的渴望

虽然她从来没到他的房间来过

确信着确信着

他的眼神便开始涣散

头也负债般地低垂

他开始惩戒自己

不修边幅,拒绝吃喝

然而他却一天天发胖

胖得像一面墙

站在窗前

把那张床遮黑了

一天, 一个细脆的声音

把他从昏睡中惊醒

发现一只陌生的黑鸟站在窗台上

隔着玻璃望着他

脸型妩媚

像女人动情时才有的那样

他心情亢奋

手脚轻缓

幽魂一般把脸贴在窗上

黑鸟果然未被惊动

且平静地看着他

他心中有了一丝亮色

那鸟从容地挪了一下身子

留下了一摊新鲜的鸟粪

他皱了一下眉头

鸟毕竟是鸟而不是女人

不属于期待

他推开窗子

鸟并不惊走

感动之下

在鸟的黑色羽毛上抚摸了两下

鸟只是呱呱地叫了两声

没一丝惶恐

陌生的鸟不怕陌生的人

男人也像鸟一样呱呱了两声

后来,他退回了身子

从书柜兼贮藏柜上

找到了一只干硬的面包

他掰了一块

立刻就碎在手心里了

回到窗前时

那只黑鸟已不在了

他摇摇头

把面包屑撒在窗台上

他自信,那只黑鸟还会再来

面包屑是预留的情义

甚至是隐隐的得意

黑鸟果然又来了

自然察觉了人的用心

但是

只是迟疑了一下

便从面包屑上踩了过去

停到了一个干净的地方

羽翼收拢了一下就飞走了

刚才驻足的地方

又留下了一摊新鲜的鸟粪

男人的心抽缩了一下

难道这世间还有不食之鸟

他不能相信

再撒一层

黑鸟依旧来

依旧不食

只遗粪便

到了后来,阳光柔洒的窗台上

赫然的一列鸟粪

组成了一个豪华的省略号

男人的心被刺痛了

无心写作

久久地站在窗前发呆

鸟竟不再来

那鸟粪成了唯一的证明

证明这个死寂的地方

曾经有过鸟

一种比人还自由的东西

因为知道鸟不会再来

虚空的心反而充实了一些

无望赐给了他等待的理由

竟等来了一场小雨

把窗台上的那列鸟粪浸润了

阳光安静地照射了几天之后

每摊鸟粪上竟钻出了针样的嫩芽

那一排小翠

小小的小小的

小到他心里去了

嫩芽绽放不久便开始枯萎

眼睁睁地见证翠色短暂之后

他心中最温柔的部分被触动了

他咧咧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打开了窗

决绝地站到窗台上去

伸开双臂做好了向外飞翔的姿势

他看见

邈远处那只黑鸟朝他飞来

窄窄的小脸上泛滥着豁然的笑

他明白

他一生的价值

就在这一次的飞翔了

身子朝前倾去的瞬间

身后想起了轻柔的敲门声

他一怔,凝固在那里

开门吧,我知道你就在房间里

一个熟悉的女音自信而暧昧地说道

他苦笑了一下

出于本能

也出于对私秘气息的反感

他只好结束这个过程

给女人开门

送走女人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窗

无可奈何地摇起头来

此时的心境居然异常地平静

飞翔的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躺倒在单人床上

期待着

奇怪地

那份激情再也没有出现在期待之中

无所用心的日子里

他的头发渐渐地白了

白得令人肃然起敬

他再也不在窗前伫立

因为那会让他感到羞耻

这首诗,可以说就是他的生活写照,那个敲门而送进“熟悉的女音”的,是搞舞蹈的吴晓娜。吴晓娜总“粘”着他,每天都要来几次。吴晓娜与他年龄相仿,面相庸常,为了填平时光的刻痕,总敷以过多的脂粉,就更庸常。但她的身姿却始终异常地好,胸耸臀翘,曲线袅娜。这就让他感到可笑,暗以老妖作比,懒得与她发生点多余的事情。

吴晓娜知道他对自己没兴趣,为什么还“粘”上来,是因为寂寞。

文艺吃香的时候,吴晓娜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各乡镇搞文化活动,排演舞蹈,争着请她当指导老师,许多乡下小伙子把她视作偶像。但很快就时兴了交谊舞,声光电色,男男女女,娱乐其中,费时费力的“正规”舞蹈就被冷落了,她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就只有寄希望于搞些创作节目,到市里参加舞蹈比赛和区县汇演。但是她缺乏创作才华,送审的节目不是被淘汰,就是叼陪末座,没有脱颖而出的可能。从一个中心人物,一下子跌落为可有可无的角色,她承受不了,每天都到谢小愚这里来发牢骚:群众富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怎么越来越没文化了?

谢小愚没好气地反问道,你这是问谁呢?

正凝望着,天霎地就黑下来。不是一般的黑,黑得不见万物,像末日来临。紧接着就是一阵惊雷,就是一阵呼啸,密集的东西砸在窗玻璃上,叮当乱响。起初是惊悚,稍后就是兴奋,甚至希望那玻璃被砸碎,他好破窗而出、乘风而去。

他索性合上双眼,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感之中。

快感真是短暂,像响马一溜烟地跑过,紧接着就是寂静。

让人惊恐的寂静。

他试着睁开眼睛,发现窗外响晴一片,西天的落日好像晨曦中的初升,红得锐利,割破了夜幕的胞衣,娩出了漫天的彩霞,可耻地美着。

广阔的落地窗竟也无一丝破绽,他摇摇头,骂了一句:囚笼。

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林成凤打来的。

谢小愚,你看见下雹子了吗?劈头就问。

谢小愚皱了一下眉头,冷冷地问道,什么事?

我要去查看一下灾情,晚饭你就别等我了。

呃,那好。

你是怎么了,这么有气无力的?老婆问。

他找不到一个妥帖的措辞,嘿嘿一笑,啪地就把电话挂了。

我谢小愚已无心温柔,你就担待一下吧。

他站起身来,看着漫天的霞彩,心中一亮:走,去菜市场,买小米。

他的那辆红色的破桑塔纳,就露天停在院墙的一角。他本能地查看了一下,承受了一阵猝发的冰雨,车体上竟然一个麻坑都没有,他一笑,这他妈的钢板,跟人一样,又贱又皮实。

但很快他就收敛了笑,因为他还是发现,车的右尾,有一道新的擦痕,伤口上敷以暗青的树屑。

院墙外有棵高大的皂荚树,虬曲的枝干谄媚地探进院里,经受不住冰雹的打击,断了几枝。较大的一枝就落在车右尾部的水泥地上。

车子开出院子,就是两排人行道树。他挑了挑眉毛,故意偏打了一下车轮,让车的左尾朝一棵树的树干上蹭了一下。

他下车看了一下,很得意,擦痕正与右边的对称,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他的这辆车,是从旧车市场买的。买车的原因很简单,他老婆林成凤是城关镇主管农业的副镇长,有一部红旗牌的专车。他觉得这很不公平,自己也“专”了一辆。老婆的车一旦有刮蹭,公家就修了,而他的车,得自己掏腰包。他觉得对一部旧车,正如对一个老情人,用心深了,就显得很矫情了,索性就不修。袒露着伤痕,还风流有自,反而有个性,有品质。但伤痕必须对称,一对称,就不是伤痕,正如一个品牌的牛仔裤,两个膝盖都打着补丁,不是旧,而是时尚。

林成凤发现了这一点,说,你们文人都有病,喜欢自我欺骗。

谢小愚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还有点深度。

他到了城南菜市场,把车子随便一停就往里走。一个戴红袖标的人把他叫住,你怎么停在这儿?

你说我停哪儿?

那个人指了指远处的停车场。

谢小愚没理他,还往里走。

那个人说,小心给你拖走。

谢小愚笑笑,你随便。

那个人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这种开旧车的人不好惹,就像个癌细胞,不动它还会安然无恙,一动,反而扩散了。

谢小愚到了买小米的地方,问,小米多少钱一斤?

小贩反问道,你要哪种?见谢小愚皱了一下眉头,小贩说,一种三块,一种两块五。

有什么不同?

小贩把手插进一只口袋,捞上一把,然后摊开手掌。你看,这就是三块的,金黄金黄的,脱皮精米,免淘洗。

小贩又把手插进另一只口袋。你看,这就是两块五的,土灰土灰的,谷皮多,得多淘几遍。

谢小愚眼睛一亮,那好,给我来五斤两块五的。

小贩犹豫了一下,说,先生,一看您就是有身份的人,您还是买三块的好。

谢小愚瞪了小贩一眼,你看我哪儿写着身份呢?

谢小愚买了五斤两块五的小米,像终于猜透了一个疑难谜底,有些兴奋,虽然那个戴袖标的人就站在他车的跟前,也视而不见,拉开车门就要上去。那个人说,这就走了?

谢小愚一愣,你要干吗?

我给你看了半天车,你连一声谢都不说?那个人很委屈。

听口气人家没有刁难他的意思,谢小愚给了他一支中华牌的烟,谢了。

那个人吸了一口,竟把身子靠在他的车门上。哥们,你是不是太小气了?

你什么意思?

那个人瞟了两眼他手中的烟盒。

谢小愚一下子明白过来,把整盒烟扔给了他。

这还差不多。

中华烟是林成凤给他的。他总觉得烟里有腐败的气味,并没有高贵的品质,抽得轻蔑,随意。创作室的烟缸里,都是老大截子的烟蒂。吴晓娜说,你真能作践。他说,又没作践你。吴晓娜说,那就作践一回。他一笑,你想得倒美。

一盒烟扔出去,就像扔出了一个屁,他想笑,又隐忍了。

车子开出了菜市场,他觉得那个市场管理员人不错,厚颜无耻,功利市侩,但真实。

谢小愚出身在京西大山里的一个小山村。父母是地道的山民,如果不赶上恢复高考,他肯定会一辈子窝在那里。

那里的土地都是旱地,种不了小麦,只能种玉米、高粱和谷子。玉米、高粱产量高,但不好吃,山里人管其叫粗粮。谷子产量很低,但小米焖饭香而有咬劲,是难得的细粮。由于产量低,只有在年节的时候,才可以上饭桌。所以,山里人对小米又恨又爱,感情深厚。

谢小愚在城市里生活之后,吃什么美食,都觉得没滋没味,他贪恋小米。

谈恋爱的时候,林成凤认为这是美德,证明谢小愚这个人有朴实本性,靠得住。一个屋檐下生活得久了,她就有些不能忍受了,觉得这是山里人的劣根性。这也不能怨她,吃小米她有生理反应,嗓子眼咽不下去。

谢小愚一到秋天,就会急迫地回一趟老家,他会弄回来一口袋新下来的小米。

小米是他与家乡血肉相连的脐带。

遗憾的是,近年来,老家也不种谷子了。退耕还林,吃国家供给的大米白面。

族叔当着村里的支书,谢小愚对他说,你干吗不种几亩谷子?小米现在是全新口味,是细粮中的细粮。

族叔摇摇头,说,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赶情你生活在城里。那意思是说,山里好不容易吃上了大米白面,你却呼唤小米,安的什么心?

谢小愚忧伤地生出感慨:远离小米的,深情地眷念小米;可以与小米厮守的,却那么厌弃小米,这叫怎么回事呢?

林成凤说,这就是人性。

谢小愚很生气,去你妈的,拽什么拽?

林成凤说,你就不能尊重我点?

谢小愚说,我对你还不够尊重?尊重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看你是嫌弃我了。林成凤很伤心。

你才知道?谢小愚感到还不过瘾。

接下来,两个人半个月不说话。

不说话,林成凤可以容忍;但她绝不容忍跟她分床——只要谢小愚睡在另一个屋里,林成凤就会破门而入,掀开被子,扔掉枕头,不把他搞到自己的床上去,决不罢手。

你这叫干吗?没皮没脸,简直是个村里的泼妇。

林成凤一笑,咱本来就是村里出来的,没那么多的讲究。

林成凤笃信一个乡村哲学:金绳,银绳,不如肉绳,要想拴住男人,一定要让他近身——异梦尚可,分床无门。

真是无可奈何。

谢小愚只好在客厅里待得很晚,直到眼皮重得不可撑持,才怀着满腔的屈辱,“窝”到女人的床上去。

白天又读又写,到了晚上,绝无读写的心情。便在客厅里看碟。

看碟是京城作家的雅好,他们别有用心,是为了偷立意,偷构思,偷细节;谢小愚出身质朴,宅心仁厚,他鄙视这种做法。他之于碟,是安顿无奈,与女人斗争。

他的碟都是从京城作家那里借来的。市面见不到,属于“盗”。盗的东西,异象纷呈,乱七八糟,别开生面。他看得心迷情乱,觉得自己的世界真是小,活得没有意义。

肚子叫了一声。

他摁了一下暂停键,踅到厨间。

冰箱里有半碗晚上吃剩下的小米饭,他看上一眼,泪水就下来了。

下班的时候,他遇到一个游贩在卖新下来的香椿,立刻就买了两把。新香椿贼贵,一把三两的样子,就卖到三十块钱。但是他觉得,从尊崇自然的角度,这个价位是合适的。春意一浓,香椿就老,就无人问津了,若再被人“宠幸”,就得等到来春。苦夏,寒秋,雪冬,漫漫时光,承受遗忘,隐忍地积蓄,才终于绽出几丛新芽——寸心卑微,几近奢侈啊。

凉拌新香椿,现焖小米饭,乃神仙口味!他的肠胃,本能地就剧烈蠕动。

所以,他一进门就喊,林成凤,给老公焖点小米饭。

林成凤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香椿,说,吃香椿打卤面岂不更好?

他说,新香椿,小米饭,会给人带来好心情,你应该善解人意才是。

我就不该给你置备小米,林成凤嘟囔了一句,很不情愿地进了厨房。

这一刻,他生出一丝多余的温柔。因为,虽然林成凤认为他的小米口味是一种劣根性,但还是定期地给他把小米买回来,让他无话可说。

饭得了,林成凤却不上饭桌,坐在一旁撇嘴。

谢小愚看在眼里,心皱了一下,你干吗不吃?

林成凤瞪了他一眼,又进了厨间,再出来的时候,竟端着一碗方便面。

谢小愚的心又皱了一下,摇了摇头,只好独享美味。

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快,好像吃的是嗟来之食,便故意把吃饭的声音弄得很响。

饭竟越来越香,以至于超过以往的饭量。

林成凤啪地把碗蹲在饭桌上,吓了谢小愚一跳。他抬起头看着她,眼神里送去一个问号。

林成凤冷冷地说道,你吃没吃过人饭?

话语虽尖刻,但谢小愚还是理解她的用意——他胖得都出现了“三高”(血压高,血糖高,转氨酶高),他们和睦的时候,林成凤总是叮嘱他要加强锻炼,注意饮食。所以,他没有生气,难为情地笑笑,把碗里的半碗饭放下了。

这时,这半碗小米饭勾起了他满腹的委屈,他觉得自己很可怜。

他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跟丫挺的离婚。

有了这个想法,就兀地生出一种力量,他狠狠地抹了一把泪水,打开炉灶,磕破一枚鸡蛋,做蛋炒饭。他把锅铲撞击的声音弄得很响。就是要让你听见,你凭什么能安然入睡?就因为你长得漂亮,我就得稀罕你?

饭炒得了,连同吃剩下的拌香椿,一同端到茶几上。

他摁下播放键,故意把音量弄大了一些。

但卧室里没有丝毫动静。

他的屈辱便被放大了,把酒拿来。

因为“三高”,他已经戒酒了,但是,此时开戒。

喝过一杯酒,情绪更亢奋了一些——在一只锅里讨饭吃,竟没有相同的口味,这样的女人有什么意思?对,跟她离。

这么点小小的龃龉就想着离婚,这跟他们的婚姻基础有关。

谢小愚学的是中文系,大学毕业,分到本县的文化馆。整天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他敏感而忧郁。他最喜欢的一部书,是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从这部书里,他得出一个结论:忧郁是爱情的母语。

一到黄昏,在晦暗的夜色中,他的忧郁来得更加强烈,彳亍在街头,总想遇到一个美丽的女孩,跟她发生点儿什么。

但是小城的女孩大都带有土色,与书中描绘的优雅远些。他抱憾不已。

那天,他低头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上了。

撞他的是一辆红色的自行车,从车上摔下来一个梳披肩发的女孩。女孩爬起来,朝他送来歉意的一笑。

这是致命的一笑。

谢小愚责怪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女孩子一笑,绽出两颗深深的酒窝,既甜蜜又灿烂。有惊心动魄的美。

他呆呆地看着人家,眼前一片迷雾。他下意识地想,你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那个女孩居然就工作在与文化馆毗邻的城关镇机关。他大喜过望:这是个很近的射程。

他开始瞄准。

奇怪地,那个女孩,面对枪口,还露出欢喜,像期待着被击中一样。

仅仅两次交往,他们就进了一片桑树地,拥抱,接吻,身子扭动得像两只饥饿的蚕。那个女孩呼出的气味很醉人,甜丝丝的,像咀嚼干草时尝到的那样。他小时候,常随父亲上山打干草,口渴的时候,父亲就叫他把草秆放到嘴里嚼一嚼,说能生津解渴。果然就解渴,而且那个味道沁人心脾。便培育出一个干草的味蕾。

这个味蕾,过于发达,牵动了他的情欲,他感到怀里的女孩极美好,手情不自禁地伸进人家的领口。他摸到了一颗饱满的乳头。女孩失声叫了一声,慢慢地瘫倒下去。

这是个巨大的诱惑,他不假思索地覆盖上去。

结束之后,那个女孩蜷缩着身子,嘤嘤抽泣。谢小愚手足无措,意识到,他惹麻烦了。

但很快,女孩自己坐了起来,竟破涕一笑,说,咱们去吃点夜宵吧。

居然没有严重的事情。

但是,深入了解之后,他的心情立刻就沉重起来。

这个叫林成凤的女孩,还是个农村户口,虽然在机关工作,却是个临时工。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考上专业学校,在家务农。镇里一个主要领导在麦收下乡的时候,在麦田里遇到了她。她的美貌让这个领导大吃一惊,顿生怜惜,把她弄进了镇机关。说是等到机会给她转成正式干部,但那个领导很快就调走了,她的事就悬在那里。

这个情况让谢小愚产生了许多猜想,不能释怀。

这层忧郁,不可言说,只能皴在心里。

还有一层忧郁,是缘自林成凤的性情——

比如他们一同骑车,见他骑得有些漫不经心,她说道,你骑稳当点好不好,别让车撞了。他知道这是在关心他,但这个口气显得很不温柔,不应该出自女孩之口。

比如到她家里吃饭。她母亲焖的带鱼有些咸,谢小愚不敢多下筷子,她便端起盘子给他往碗里拨,嘴上还说,你怎么这么假,吃,吃。他知道她是怕他吃不好,是一种爱意,但做得是那么霸道,不容你选择。

比如他们做爱。温柔的程序中,她会给他讲“狗炼丹”的故事。所谓狗炼丹,是农村对狗交配的说法。小时候,她在村口见过两次,所以她描绘得有声有色。她还作比,你看你,屁股一耸一耸的,像不像那只公狗?嘻嘻。谢小愚羞愧的直皱眉头,心里说,怎么这么粗俗,哪里像女孩子。

比如跟人家吵架,她轻易地就能骂出男人都难以启齿的粗口。

美艳的外貌,粗鄙的性情。

谢小愚有些难以承受,慢慢地,竟开始鄙视她的美貌。

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林成凤几天也见不到谢小愚的身影。

林成凤终于有一天把他堵在屋里。谢小愚,你给我说清楚,你想干吗?

小林,你看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些不合适?谢小愚嗫嚅道。

林成凤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姓谢的,你搞我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合适?搞舒坦了,却觉得不合适了,你还是不是人?

这是两回事。

林成凤抖落了一下衣襟,居然抖落出一把刀子。谢小愚,你给我听着,不能总是你合适,你要是敢甩我,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他们便进入了婚姻。

按当时的政策,一工一农户,不享受福利分房,所以,婚后他们一点也不浪漫,而是操持砖、瓦、灰、沙,自己盖房。

房子盖起来了,谢小愚手上打满了血泡,很长时间无心写作。皮肉受苦是小事,要命的是,在最温柔的时候,竟最彻底地看到了生活的艰辛与坚硬,痛感诗与浪漫是那样的无用,生出幻灭的阴影。

林成凤这一段时间,变得异常温柔,一切家务都不让谢小愚插手,对他百依百顺。但他还是高兴不起来,觉得自己的爱情,就像遇到大旱的新芽,刚一钻出地面,就干死了。他甚至不愿意想到“爱情”这个字眼。

他懒得跟她亲热。

林成凤也不计较,把自己主动送上去。她想,石头在手里握久了,也是热的,更何况金枝玉叶的一个大活人。她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觉得谢小愚不过是梦想色彩浓了些,对实际的婚姻生活准备不足,暂时还不适应而已。

谢小愚在林成凤的身上机械地动作着,思绪却想着另一件事:在大学里,他曾经有过一个恋人,他们经常做爱,女孩子还为他做了几次人工流产。到了最后那年,他感到那个女孩“小资情调”重了些,让他这个乡下人找不到心灵安妥的感觉,便提出分手。女孩子想了想,说,好。这个态度多少让他感到吃惊,顿生惭愧,说,对不起了。女孩子笑笑,说,你这么说,很没意思,亵渎爱情。这之后,女孩子不仅没有不依不饶的纠缠,毕业分别的那一天,还送给他一件手织毛衣,她说,本来就是给你织的,还是送给你吧。那一刻,他柔情大动,眼泪夺眶而出。只要女孩子稍有一个表示,他会毫不犹豫地重新回到她的怀抱。但是,女孩子只说了一句请你多保重吧,笑着走开了。

在喷发的一瞬间,他向上挺举了一下,叫了一声,陆小兰。

陆小兰是谁?身下的林成凤问道。

什么陆小兰?谢小愚反问道。

林成凤把他掀翻下去,你心里清楚。

你别自讨没趣。他有些羞恼。

以为林成凤要发作,没想到,她只是沉默了一会,竟笑着说道,你就是心里想着陆小兰,不还是得跟我做爱?有能耐你天天喊。

她的意思是说,男女是靠肉体套牢的,空想没用。

林成凤讥讽的口气让谢小愚难以承受,林成凤,你怎么一点自尊都没有?

林成凤正色道,谢小愚,你扯淡!

第二天下班,谢小愚一进门就奔厨房,按以往的情形,一定有停当了的饭菜等着他。可今天却是灶台冰冷,空空如也。他气愤地摔了一下厨房的门,对正在看电视的林成凤质问道,你怎么连饭都不做?

林成凤眼皮都不抬一下,笑着说,你让陆小兰给你做。

谢小愚不愿中了她的圈套,苦笑了一下,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来,往林成凤脚下一扔,那好,你去洗衣服,我来做饭。

林成凤还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没这个义务,你去找陆小兰给你洗。

谢小愚实在不能隐忍了,吼道,林成凤,你要干吗?

看电视。

谢小愚啪地把电视关了。

林成凤笑着又把电视打开。

你现在怎么这样?

是你让我这样。

谢小愚愣在那里,痛苦地感到,他又往深处沦陷了一步。

奇怪地,沦陷反而给了他一种动力,他拼命地读写,作品不断地发表,在文坛有了小小的声名,就连外地都有文学团体请他去讲课。在文学青年的簇拥下,他感到,女人的温柔,甚至爱情的甜蜜,其实是不重要的,事业才是生活的支点。

重心的转移,钝化了心中的遗憾,他把婚姻维系了下来。

人们都羡慕他们,说他与林成凤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对。

他麻木地一笑,不作分辨。

半碗小米饭,因为酒的缘故,在肚子里发酵了,竟诱发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而且还是异常强烈的情欲。

他推开了卧室的门。

林成凤竟醒着,嘟囔了一句,这么晚了还不睡,抽的什么风?

谢小愚立在门边半天没说话。他在想,形而下的东西居然对人有那么大的支配作用,还真不可抗拒——虽然鄙视跟这个女人的肉体之欢,但眼下还真的需要她的肉体。

这让他有些难为情。

但是他又想,如果他提出要求,如果她识趣,就屈从于婚姻吧。

他坐在床边,轻轻地推了推林成凤,终于说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身体?

之所以说得如此粗鄙,是因为他还放不下最后的尊严。

林成凤哼了一声,扭过身去,你还是找陆小兰借吧。

谢小愚僵在那里。

像刚要结痂的的伤口又被撕裂一样,痛而屈辱,难以平复。那好,我们离婚吧。他说。

林成凤一笑,竟说,离就离。

早晨一上班,他就对吴晓娜说,我要跟林成凤离婚了。

吴晓娜撇了撇嘴,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林成凤她也同意。

这就更不真实了。吴晓娜说,你们这是在说气话,婚姻就像风筝,牵引的线握在女人的手里,即便她栽了跟头,手也是不会撒开的。

那我就横空割上一刀。

那得狠,得冷酷,你是那样的人吗?

你说我是什么样的人?

吴晓娜笑而不语,转身走了。

这种态度,类似轻蔑,谢小愚颓然坐下,久久地发呆。

午饭过了,他还坐在那里,吴晓娜进来问他,你还吃不吃饭?

我吃你!谢小愚恶狠狠地说道。

那好,你等着。吴晓娜扭扭地走了。

谢小愚捕捉到了吴晓娜的背影。这个背影腰窝深陷,臀重而翘,风情万种。他不禁想到,我何不借机用它一次?

他怀着一种游戏的心情拨吴晓娜手机的号码,刚要按“呼出键”,又停住了。因为他有一种预感,吴晓娜的话不像是戏语,她肯定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耐心地等着。

门无声地开了,进来的果然是吴晓娜。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名牌洗浴液的香味。浓烈,惊险,让他心动,又让他厌恶。

她手里端着两个果盘,一盘是樱桃,一盘是菱枣。都是刚上市的,口感很好。她说。

这种体贴,让谢小愚闻到了淫秽的味道,他说,那好,咱们在床上吃。

他看了一眼窗前的单人床,摇摇头,该死,为什么偏偏就有床?

吴晓娜笑笑,把窗帘拉上了。然后,不紧不慢地解上衣的扣子。眼睛直视着谢小愚,笑眯眯的。

谢小愚本能地低了一下头,但很快又抬了起来。女人的笑,与挑衅相仿,他不能败下阵来。

吴晓娜竟没穿内衣,外衣的扣子刚解下两粒,两个乳房便争抢着滚了出来。

她的乳房肥大,却挺拔,质地华美。

谢小愚在惊叹的同时,竟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寒冷。

因为他想到了林成凤。

林成凤的到场,给了他一个痛苦的坐标——吴晓娜丰乳肥臀,性感喷薄,而面相式微;林成凤美貌如花,诗意盎然,而身材平庸——遗憾有自,均不完美——吴晓娜可悲,林成凤亦可悲。

你以为你是谁?

你不可能东床美貌,西床美体,占尽人间春色。一旦在遗憾中迈进,会乱了口味,便感受不到女性的美好,只剩下轻薄了。

所以,真要是那样,最可悲的还是他谢小愚自己。

寒冷让他却步,他摆摆手,说,吴晓娜,我服你了,但我还没有准备好,放在来日好不好?

吴晓娜有些羞恼,瞪了他一眼,谢小愚,你这个人真不怎么样。

谢小愚说,吴晓娜,真对不起,我这个人的确不怎么样。

吴晓娜说,谢小愚,你以后别再跟我说离婚的事,因为你不可能离婚。

为什么?

只有到了能够无所顾忌地跟别的女人瞎混时,男人才有勇气离婚。

都说搞舞蹈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想到,你却是个例外。

你刚知道?

接下来,他们开始吃樱桃菱枣,都感到时鲜的水果就是好吃。他们娓娓而谈,心无块垒,好像不曾有难堪的事情发生。

送走吴晓娜,再想到与林成凤离婚的事,谢小愚自己都感到可笑。

但却接到一个电话。

电话是陆小兰打来的。

谢小愚很吃惊。

陆小兰临别时送给他的那件手织毛衣,给了他一分警惕,他不愿意藕断丝连、拖泥带水,便更改了电话号码,断了联系。

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谢小愚劈头就问。

这个很容易,如果女人愿意。陆小兰说。

接下来两个人半天不说话。

还是陆小兰首先打破了沉闷,你怎么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

那好,请问,你过得还好?

不好。

为什么?

我很想要个孩子,可是结婚这么多年了,一直不能如愿。

为什么?

我总是习惯性流产。

为什么?

你还不知道?

谢小愚心头一震,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让我跟我老婆离婚?

陆小兰笑笑,谢小愚,你怎么还是那么狭隘?

谢小愚笑不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陆小兰还告诉他,由于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很不好,老公对她动不动就又打又骂,但是又不跟她离婚,她倍受煎熬,心里很灰。

陆小兰对他说,你不要有什么压力,我并不想让你对记忆中的情感承担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男女之间是儿戏不得的,即便是儿戏,也有儿戏之外的后果。所以,你一定要善待你老婆,她一旦受到伤害,恐怕不会如我。

那你怎么办?谢小愚随口问道。

两个字,忍受。

谢小愚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话到嘴边又感到这很无耻,便咽下去了,只是说,你有事就打电话。

陆小兰说,你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接过陆小兰的电话,像身体里的核心部分被抽调了,整个下午都颓然地坐在那里。阳光和煦而无力,落地窗上爬了几只大头苍蝇,也久久不动。他感到很刺眼,离开座位去哄赶它们。但人在里,苍蝇在外,被透明而坚硬的玻璃隔着,他的拍打不被理睬,苍蝇镇定地趴在原处,像死了一样。

他只好踅回座位,有人不如蝇之感。

但是,当暮色分娩出夕阳的红润的时候,血液突然涌动起来,他听到了一个叫“自由”的呼唤。

他霍地站起,离,一定得离!

因为女人如缧绁,让男人困顿、矮化、失真,以至于举足无措,找不到自我。

自由,对,就是自由!

形而上的诱因来得比具体的理由更具有说服力,因为它类似信念,冠冕堂皇,激动人心。

信念一旦坚定,他有些得意洋洋。他提前回到家里。

没想到,林成凤比他回来得还早,坐在沙发上,满脸愁苦。他一笑,你是不是正等着我签离婚协议书?

林成凤竟站起身来,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他说,别这样,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离了就好了。谢小愚以为林成凤是在为就要破裂的婚姻唱挽歌。

林成凤哭着说,恐怕你打错了算盘。

你这有什么意思,谢小愚想推开她,但越推她抱得越紧,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物件。

谢小愚比什么时候都厌恶她,哼了一声。

林成凤说,我可没有你那么多多余的心思,我就要被单位裁减了。

什么?谢小愚感到很意外。

林成凤告诉他,镇上新上任了一个党委书记,搞机构改革,要裁减一大批人,因为她不是正式干部,理所当然地上了第一批裁减的名单。

怎么,连我谢小愚的老婆都敢裁减?他心一沉,随口说道。

林成凤凄然一笑,摇摇头,一副无助的样子。

谢小愚明白她想说而又不忍心说的话,你以为你是谁,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作家而已。

他顿生悲悯,轻轻地在林成凤的后背上拍了拍。林成凤呃了一声,驯顺地伏在他胸前,呜哝道,我横竖是你的老婆,这时候提离婚的事,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谢小愚柔软的心被锋利地割了一刀,他对林成凤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出去一下。

谢小愚先回了一趟文化馆,把载有他作品的报刊装在手提包里,然后直奔城关镇的办公大楼。

那个党委书记正在办公室里。他进门就作了自我介绍,我是谢小愚,作家。党委书记一愣,作家?写什么的?谢小愚说,什么都写。他把那些报刊摊在书记的办公桌上,其中的一本著名刊物上,整个封面,登着他的一张照片。书记眼睛一亮,不简单,还是封面人物,你请坐。

看来这个身份的证明还是管用的,谢小愚心绪从容了一些,坐下了。

他说,我来是为林成凤的事,他是我夫人。

书记说,是吗?

谢小愚灵机一动,说,我听林成凤说,您很有魄力,正在搞机构改革。

书记一笑,不敢当,只是不改不成。

谢小愚说,我也是改革派,所以,我想对您的改革进行追踪采访,写一篇大文章,在市报上发表。

书记先是一笑,而后却摇了摇头,说,改革是一把双刃剑,未必就能成功,所以,我不想做什么宣传。

谢小愚心头一震,目光有些游移。但游移的目光让他捕捉到了书记的形象:西服革履,鬓发讲究。这给了他一个判断,此人有弱点,爱惜羽毛。他说,您说得很对,但是我想,现在是资讯时代,人们非常关注媒体,往往是从媒体上获取是非与成败的判断。所以,那些成功的改革者,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边干边说,甚至不干先说。不说,谁能了解你的意图?不说,谁又能理解你的苦心?所以,搞不搞宣传,不是一件小事,它能让改革者最大程度地得到社会认同和人心支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进则八面风助,退则四方同情,换言之,成则崇高,败则悲壮,尽显风流。

说得好,说得好。书记说,那就宣传?

自然。谢小愚说,您尽管交给我。

书记说,谢先生,你来得正好,县统计局要在乡镇建一支专业统计员队伍,也给了咱们镇一个名额。不过,不是戴帽分配,得报名竞考,一旦考上,就是正经的公务员了,你看机会多好?赶紧让尊夫人报名,我私下里关照一下,争取让她考上。

林成凤报了名,领到了复习提纲。谢小愚一看,考试范围基本上是高中课程,不禁一笑,对林成凤说,这太容易了,真是白给的机会。林成凤却皱紧了眉头,这么难的题目,你却认为容易,你安的什么心?

谢小愚问,你是不是高中毕业?

当然,不过,高中三年基本上是混过来的。

既然是这样,我自认倒霉,帮你辅导。

接下来的日子,谢小愚放弃了自己的写作,白天跟踪采访书记的改革,晚上辅导林成凤的功课。

白天的采访很顺利,晚上的辅导却遇到麻烦。一个章节,他反复讲解,林成凤就是听不懂,好不容易听懂了,一做习题,就错得一塌糊涂。他笑着嘟囔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笨?

虽然是一句玩笑,林成凤却不堪忍受,她赌气地把课本扔到一边,含着眼泪说到,你谢小愚要是真的有能耐,就给我找一个不用考试的名额。

谢小愚赶紧哄劝,没关系,咱们再来。

林成凤索性把身子扔到床上,姑奶奶不想受这份洋罪,咱不考了还不成。

谢小愚再也不能容忍了,说道,当老师的还没烦呢,当学生的却烦了,你还讲不讲道理?

硬着头皮考下来了,林成凤只考了四十多分。如此分数,实在无法做手脚,名额自然属于了别人。谢小愚暗自苦笑,因为试卷上的题都是基础知识,答起来很容易。所谓考试,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他觉得林成凤真是一只绣花枕头,不禁叹道,我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

这个结局也出乎书记的意料,他皱了皱眉头,说,只好再寻找机会吧。

书记的这个表情和语气,让谢小愚感到很没面子,对林成凤多了一层厌恶,心里说,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真的没什么意思。但是他又想,自己究竟是人家的丈夫,在人家遇到最基本的生存问题的时候提出离婚,离作家的良知远些,也离男人的尊严远些。

于是,他投入了更大的精力,为书记作形象宣传。他心里清楚,他是为能够顺利地实现离婚的意图而战。

在这个期间,林成凤怀孕了。当她兴冲冲地把喜信告诉谢小愚的时候,谢小愚却冷冷地说,做掉。林成凤当时就哭了,骂道,谢小愚,你混蛋!他摇摇头,笑着说,你不要意气用事,你自己的身份问题还没有解决,再被孩子拖累,你还有什么竞争实力?就等着被裁减吧。

其实他心里有别的想法:他看到过一个法国人搞的分析报告,说儿女的智力遗传主要来自母亲——就林成凤那个智商水平,怎么能跟她生孩子?这辈子都别想。

林成凤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怕你不好离婚。

谢小愚说,你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做掉孩子之后,林成凤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解决自己的身份,不然我就太亏了。

谢小愚点点头,我支持你。

在谢小愚的努力之下,书记出了大名,成了本县的改革人物,被县里列入县级后备干部。书记与他成了好朋友,对他说,林成凤的事他自有办法。

林成凤的工作岗位被调整了,从机关财务室调到农业科。农业科的下乡任务很重,是没人愿意去的科室。林成凤一声不吭地去了,因为她理解领导的用意,在艰苦的部门获取的利益会多些,别人的议论也会少些。领导还嘱咐她,你要一边工作,一边把农业函授大学的课程学下来。不仅仅为了文凭,而是为了适应工作,管农业的,不懂农业技术怎么成?

林成凤白天下乡,晚上学习,很辛苦。但她默默地承受着,没有一丝怨言。

经受风吹日晒,林成凤的脸黑了,手上还起了很多皮疹,美丽大打折扣。谢小愚看在眼里,悲从心生,他觉得,在生存的硬道理面前,女人的美丽,男人的才华,都是没有用的东西。因为感到自己的无能,他羞于再动离婚的念头。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

但书记给的这个期待,既不确定,又显得漫长,在凄惶中,他的写作热情大减,没有写出什么重要作品。

两年后,林成凤不仅拿下了大专文凭,业务也变得十分熟练,在农业科有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便水到渠成地转了干,而且被提拔为科长。

但林成凤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欢喜,她脸色阴沉,寡言少语,与原来的那个单纯快乐的女人判若两人。

谢小愚很不理解,问,林成凤,该得意的时候你怎么不得意?

林成凤说,我为什么要得意?为了你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我离婚?

谢小愚被点中了穴脉,心中的饱满立刻就被抽空了。被识破了的羞恼使他感到这个话题很没意思,便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了?即便是离婚,也是以后的事,眼下,我还要享受一下自己的奋斗成果。

从市场回到家里,谢小愚一直就兴奋着。

今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地就想去买小米。

那两块五一斤的小米果真皮子多,他淘来淘去,还是有土灰的谷皮漾在水面。他索性不淘了,就那样下锅焖了。

温火和煦,饭色渐黄,他闻到了一股久违了的味道,这种味道,属于童年的记忆,属于他的出身。

他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啊,正是故乡的那种纯正。

这场冰雨来的!

冰雨给了他一个意外的冲动,给了他一个猜透谜底的机会:二块五与三块的小米,虽然只有五毛钱之差,却有着霄壤之别——怪不得这么多年来,虽然碗中始终没有断了小米,却总也咀嚼不出令人安妥的滋味,原来就是因为这五毛钱的精化,把本分与本质加工掉了。

谢小愚干炸了一碗辣椒。在老家,没有新香椿的节气,干炸辣椒,是吃小米饭最好的配菜。

香透肺腑!谢小愚吃得满头大汗。

饕餮一番之后,他愣在饭桌前。

他在做形而上的联想,他觉得这小小的五毛钱之差能说明很多问题。

比如婚姻。在老家,婚姻的内涵是很简单的,就是娶妻生子,养儿防老。但一有了文化,情致就变了,不仅女人要美丽,还要温柔,还要聪明,还要有共同语言和浪漫情调,否则就失意,就不满,就要裂变。

比如生活。自己最初的想法很单纯,就是要通过上学高考走出那个封闭落后的山村,找到一份固定工作,端上一个铁饭碗,解决衣食之忧,获取一份生存保障。没想到,这些目标实现之后,竟生出了其他的念头:不仅要搞文学,要发表作品,还要获奖,成大名,成焦点人物,被人家看重,有社会地位,否则就无聊,就心灰意懒,就痛苦不安。

唉!那十一楼的窗,华丽,奢侈,多余。因而,虽阔大,却小。心灵无法自由伸展,便似囚笼。

不知吴晓娜她怎么想。

谢小愚不禁摇摇头。

小米饭吃多了,他的胃很胀,便下楼去散步。他发现,小区水泥廊架上的藤萝,被暴风吹落在地上,遍体鳞伤,像一条条的死蛇。走出小区,来到街头,看到行人稀少,路灯冷清,素日牛屄哄哄的人行道树蔫头耷脑,残枝遍地,无人收拾。他感到,雨后的响晴,绚丽的夕照,不仅美得可耻,而且毫无意义。

他突然就想到了林成凤。

一个柔弱的女人,冰雹后的第一反应是察看灾情,而自己,一个自视甚高、整天为别人指出意义的人,却在享受个人口味,并为消解过剩的热量而闲逛——谢小愚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他拨了林成凤的手机,却是一片忙音。

过了一会,他自己的手机响了。他的心像被烫了一下,赶紧接通了电话。

却是吴晓娜。

谢小愚,你在干吗?

在遛弯儿。

你倒很有闲情逸致啊。

吃撑了。

林成凤倒很会饲养你。

扯淡,她可没你那么精细。

吃什么精饲料了,会撑着?

还有什么,小米饭而已。

你可真没意思,市场里有的是小米,足可以满足你那点可怜的爱好,还至于那么慌不择食?

大街上有的是漂亮女人,未必就对我的口味。

谢小愚,你别耍贫嘴了,我跟他谈妥了。

跟谁谈妥了?

能跟谁?我的那口子呗,他同意跟我离婚了。

你离不离婚跟我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系,我可是精品小米。

我不喜欢精品小米,我喜欢糙米,谷皮特多的那种。

谢小愚,你装什么蒜?你不是特想离婚吗?

但是,我现在还没解决好为什么离、为谁离的问题。

你真可笑。吴晓娜有些恼。

对方的态度,让谢小愚感到自己好像增加了一个层次,心里说,你吴晓娜才可笑呢,你离了,我就得跟着离?这是哪儿的道理。

他觉得他与吴晓娜的生存状态太一样了——悠闲,懒散,单调,无聊,寂寞,虚空……和她搅在一起,只能做减法,发展到最后,由于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会发霉,会烂掉。

吴晓娜,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之间没戏,你不要自寻烦恼。谢小愚说完,把电话挂了。

只平静了片刻,电话又响了起来。

还是吴晓娜。

他不接,电话很执着地响。

响了几次之后,对方发来一条短信:谢小愚,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索性把电话关了。搞舞蹈的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理智,不明事理。他心里不悦,脚底不稳,踩上一节断枝,打了一个趔趄。他苦笑了一下,这种树木都是速生,断了就断了,不能嫁接,只能期待着萌出新芽。他一时兴起,去踢那断枝,竟踢得很远,他不禁放声大笑,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还很年轻,有的是力气。

或许林成凤已经回来了。他想到。

便急急地赶回家去。他是想,一个女人,过得这样辛苦,应该给她一点怜惜,比如给她端上一杯水,热一下已经搁凉了的饭菜。

越是炎热的夏天,越是应该有热的饭菜,不然会闹肠炎,会拉肚子。他现在的心思很家常,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厚。

林成凤还没有回来。

他决定等她。

他打开电视。电视节目很平庸,他看不下去,便换上影碟。碟里的情节玄、悬、炫,他感到有些闹,也索性关掉。

他摇头笑笑,他顿悟到:在有所牵挂的等待中,人竟容不下其他的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墙上的挂钟走得很响。

以前怎么不响?

以往那颗自以为是、空荡漂浮的心,不禁谦卑了一下。这一谦卑,心跳竟便换了节奏,沉甸甸的。

突然就想到了《沙恭达罗》里的一个句子——

因为臀部肥重,她走得很慢,袅娜出万端风情。

他笑笑,觉得这个意象很美,从体态的从容,能看到内心的圆满与充盈。

已经到了下半夜,以为林成凤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却听到门锁响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急迫地迎了上去。

女人推开门,看到一个肥大的身子堵在眼前,吓了一跳,你?

谢小愚赧然一笑,不好意思,未经批准,我在等你。

还有吃的没有?

不好意思,只有小米饭。

小米饭就小米饭吧。

那好,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用了,一个搞农业的,胃皮实得能装下沙子。

林成凤吃得狼吞虎咽,无一丝女性妩媚。

她是真饿了,顾不得挑剔口味了。

躺到床上之后,谢小愚居然主动拥抱了林成凤,对她说,我们能不能亲热一下?

林成凤一惊,你今天是怎么了?

嘻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

人家都累得快散架了,哪儿还有这份心情?

嘻嘻,你不是想要个孩子吗?

林成凤猛地坐了起来,这么说,你不想离婚了?

嘻嘻,我一个落魄文人,哪敢跟镇长大人闹离婚?

谢小愚你正经点好不好?林成凤说,跟你说实话,我在察看灾情的时候,看到受灾群众脸上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跟你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个壶里,还是离了好。

谢小愚愣了,久久地木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你是累了,还是先睡吧。他终于说道。

林成凤刚一躺平了身子,就开始打鼾,鼾声很响,比男人还理直气壮。

谢小愚笑笑,对自己说,林成凤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切莫把她的话当真,她不过是耍耍性子而已。

林成凤的鼾声弄得谢小愚失眠了,但是,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也不动。

他怕弄醒了她。他默默地叨念着:二块五、三块,二块五、三块,二块五、三块……

他觉得自己很好。

一个吃小米长大的人,性情温和,善良。

唉,幸亏有小米!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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