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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女性文学中的家庭意象

2008-08-23李国英

中州学刊 2008年4期

摘要:在五四女性文学中,家庭意象的变化勾画出了五四女性追求主体实现的轨迹,她们最初将家庭作为预设的反抗对象,在抗争的过程中感受着自我觉醒后的恐慌,经过迷茫和困窘之后,又探索着回归家庭,但无论是丁玲式的将个人家庭扩大为存亡攸关的国家民族的诉说,还是冰心式的改造和维持传统家庭方式的表达,本质意义上的女性主体都无法真正实现。

关键词:五四女性文学;启蒙话语;家庭意象;女性主体性

中图分类号:I206.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4—0219—04

收稿日期:2008—05—27

作者简介:李国英,女,河南商业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五四时期是中国妇女解放的重要历史时段,五四女性文学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女性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自主把握的追求。在整个社会结构中,有关爱情和婚姻的关系最集中的场域就是家庭,家庭既是个人身份最为集中体现的一个场所,也是个人最基本的社会关系所在。在五四女性文学启蒙话语中,家庭有其独特的意涵,它既是女性主体存在的基础,又是女性反抗的对象,正是在这种既依存又背离的复杂关系中,围绕家庭所进行的反抗和启蒙话语就具有了更加复杂的意蕴。从五四女性文学总体上看,对于家庭从预设的反抗对象,到因为国家民族救亡而将家庭国家化、民族化或试图修正传统家庭方式的转变,期间有着复杂而微妙的转换过程。

一、家庭反抗中的自我觉醒

可以说,五四女性的自我觉醒就是从反抗家庭开始的,《玩偶之家》中娜拉的选择为五四女性文学提供了一种想象的依据。五四女性文学的作者及其作品女主人公的选择,大都有一个反抗家庭的共有情结,而这种情结则构成了五四女性启蒙和自我觉醒的一种共有标志。

首先,从多数五四女性作家个人选择来说,她们自己的有意识的觉醒就是从反抗自己的家庭开始的。中国自清末以来,随着西方近代思想观念的传入,对传统三纲五常的批评声不绝于耳,但当时依旧处于坐而论道的阶段。新文化运动爆发后,其健将如陈独秀、鲁迅、胡适等,深受父母代订婚姻束缚之苦,写出了不少文章,抨击封建礼教制度,倡导“个性解放”,同时寻求女性自主的道路。而真正从接受到实践“娜拉式的出走”的,大多是未婚的青年知识女性,抗婚往往成为她们争取自由的主要手段。冯沅君毁掉父母之命的婚约,毅然跟随兄长到北京去求学。庐隐拒绝早年已定的婚约,勇敢地追求自己认定的人生幸福。白薇则是经过了重重的磨难,才摆脱了来自于父亲、婆婆以及学校的禁锢,为逃婚而毅然决然地只身去国,东渡日本。

在文学作品中,五四女作家笔下的女主人公也大多以反抗传统的家庭权威为自己追求自由的必经之路,家庭的形象和功能构成了作品情节的重要推动力量,传统家庭所代表的有待推翻的专制意象,父

亲和丈夫所代表的男权的压制力量,都让刚刚觉醒的五四知识女性感到无可遏止的反抗的冲动。“不得自由我宁死”是冯沅君笔下女主人公们不曾动摇的信条,她们纵然选择死,也不愿让自己的尸首埋在父母代定的夫家的坟内,否则,“那是多么可耻的事”①。显然,其“隔绝之后”的毅然赴死,不是无法承担存在的意志脆弱的表现,而是不惜以主动终止生命来维护生命的自由意志的行为,是舍生取义的大无畏之举。陈衡哲在《鸟》中写道:“我若出了牢笼,不管他天西地东,也不管他恶雨狂风,我定要飞他一个海阔天空!直飞到筋疲力竭,水尽山穷,我便请那狂风,把我的羽毛肌骨,一丝丝都吹散在自由的空气中!”冯沅君所塑造的女主人公的决绝、勇敢,与陈衡哲那鸟儿的绝唱相应和,是“五四”女儿生命中的最强音。

这种对传统家庭的反叛不是一种基于功利衡量的结果,也谈不上对于真爱的执着追寻。五四女性反叛家庭追求爱情,“是女性作为个体投入时代历史的最重要的通道,甚至对不少人而言是别无选择的通道。”②可以说,这种反叛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简化传统家庭和女性个体的对立关系的策略。传统家庭的结构不可能为女性的觉醒提供前提和基础,女性必须选择一种反抗的姿态,通过反抗父权和夫权,才能确证自己的主体性,于是这种反抗就演变为一种为了反抗而反抗的二元对立的选择。对于当时的女性作家来说,在这种策略下,并不需要深入完整地去分析父权和夫权的具体压制机制,而且这种分析依赖于有体系化的思想和理论基础,但中国的现实并不能提供这种条件。西方的女性自由只为她们提供了一种理想的图景,在这种图景中,她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出路,那就是娜拉的形象。

当然这种标签化的处理方式有其深刻的历史原因,或者说对于五四女性文学作者来说,是一种切实的生命体验。从福柯的话语理论来看,只有当话语中呈现出断裂的时候,一种现象才开始出场。③五四女性文学作家正是在一种有关西方的完美想象下,使传统的家庭与专制、压迫、女性的失语连接起来,于是在她们的意识和话语中就布满了对于传统家庭的恐怖想象,成为只要反抗就有希望的一个必然的定势。这样,五四女性的自我确认、主体实现就和对传统家庭的反抗有了密切的勾连。

二、自我觉醒后的恐慌

五四女性借了一种富于激情的想象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并且以一种娜拉式的出走来寻找自己的自由和独立,但正如鲁迅所反思的“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这并不仅仅是一个疑问,更是觉醒后的女性的切身体验,原先的简单反抗的姿态也许可以激起有关主体追求的最初动力,可以依赖于生命的原初欲望以及获得自我独立的美好想象,但一旦涉足自我的建构和塑造,觉醒后的恐慌便接踵而至。有论者指出,“为达到解构的目的而去建构一套复杂、繁琐的概念和分析方法,对于女性主义研究者而言并不适合”④。这种论断有相当的说服力,事实上,五四女性文学作家的确没有太多的兴趣在女性主体的建构上,并没有过于考虑一种主体建构的系统性和复杂性,也没有考虑女性在实践中的多样性。因此,她们在面临现实中的选择时,陷入恐慌之中也是一个情理之中的结局。

这种恐慌首先体现在五四女性对于出走之后的定位上。当初为了操作方便,她们采取的策略是对抗家庭对抗婚姻的方式,但在家庭之外,并没有足够的社会空间让女性去实现自我的价值。第一,就女性启蒙所使用的自由主义思想资源来说,只有在关于个人、社会、国家的明确界说基础之上,一个独立的不受国家干预和控制的社会领域的存在,才能为自由主义的理性发展提供基础。而对于中国来说,在传统的家、国、天下一体的思想结构中并没有社会的空间,虽经晚清以来的新思想的冲击,但独立于国家的社会意识空间依然不发达,可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土壤并不能为自由主义思想的存在和发展提供坚实的基础,而依赖自由主义思想的女性启蒙自然也不能为女性的独立提供实践的思想依据。第二,在现实中,社会意识的淡漠造成社会领域的缺失,在这种情况下,个人可依赖的社会空间非常狭隘,并不能够为女性启蒙提供现实的社会基础。

其次体现在五四女性自我形象的他者视角上。五四女性文学中关于女性的觉醒与启蒙并没有获得真实的内在视角,尽管在话语的主体上明确地打上了“我”的烙印,但这种“我”的烙印并不是从女性内部生发的,而是在对西方的神话和对传统的符号化的夹缝中产生的。“我”的启蒙需要有关于“我”的社会位置,只有相应的社会位置才能够通过政治、经济、文化力量的运用,从话语到实践形成有关“我”的形象的建构,从而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塑造出主体性的女性形象。如果缺少相应的有关“我”的机制,“我”与其说是一个实在的具有生命本体的自发追求的存在,不如说是一种传统社会的帷幕上所透出的一点反光,只让人看到了女性的一种可能面相,但其关联的话语和权力都有些过于渺茫,它漂浮在女性主体觉醒的主题周边,并不能为女性觉醒提供实在的可靠的支持。

同时,有关自我形象的他者视角也带入了女性自己的角色预设,但这种角色预设并不具有本源性的力量。五四女性勇敢地从封建家庭的囚笼中冲出,公开与强大的男权思想相对抗,但她们在未找到其它更有效的防身措施的时候,不得已披上了传统的外衣,以不做人言可畏之事,来向世人证明自己爱的“纯洁”度。⑤在冯沅君的《旅行》中,作者小心地设置了男女主人公的道德边界,而这种边界无疑是传统社会中男性设立的有关女性的道德标准。这种行为在象征的意义上尚可说有些对于传统男权的反抗,但如果从一个更加完整的话语和实践间的相互作用来看的话,这种象征无形中又强化了男性话语的效果。而在这种吊诡的结局中,冯沅君的无法释怀的自我期许就变得模糊了。五四女性走出家庭后,迎接她们的并不是一片澄明的青天碧水,猥亵的目光在明处或暗处监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一旦时机成熟,便向只知爱情自由却对其它人生要义所知甚少的幼稚的女性俯冲过来,娴熟地玩弄她们的感情与肉体。她们争取爱情自由的最根本目的,就是争得做人的权利,而在她们迈向解放的道路上却是险象环生,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他人玩物的陷阱。丁玲早期的作品则形象地再现了五四女性当时的处境,梦珂、莎菲们因不愿轻易地成为男性的猎物而痛苦地挣扎,她们为此所付出的努力不亚于当初对家庭的反抗。

当然,这种对于男权的敌视态度有多少是来自于经验,又有多少是来自于一种想象,难以明晰分辨。但这种预设无形中也使得女性的觉醒变成了一种暗夜的航行,并且是一种无边界无主体的航行,“女性”这一形象孤零零地漂浮在话语的海洋上,而悖谬的是,这种无望的航行却需要男性的航标来指引,要沿着男权的边界小心翼翼地行进。这种吊诡的局面,很难说是一种女性的自主选择还是一种男权的合谋,而女性的觉醒在自己和他者的夹缝中的自我确认也困难重重。

三、回归家庭的探索

五四女作家在追求实现女性主体建构的过程中,受到来自于传统的强大阻力和时代及女性自身的局限,但探索的脚步始终没有停止。她们及其笔下的女主人公义无返顾地冲出父亲的家门后,经历了抗争、迷茫和困窘,又走上回归家庭的道路,当然这家庭并不是她们所熟悉的父亲的家庭。当时,有两种比较典型的回归方式,一种是丁玲式的将个人式的家庭扩大为存亡攸关的国家民族,从而使得女性主体获得一种异于传统的角色;另一种是冰心式的通过改造和维持传统家庭方式,将女性置于一种更加智慧和独立的角度上来引导传统家庭美德的发扬和弊端的克服。

以丁玲为代表的女作家,在五四退潮后自觉转向了政治介入,将家庭扩大为国家民族,并试图以主体介入政治,积极投身于争取国家民主、民族独立的洪流中,这无疑是一种应和当时国家民族救亡需求的选择。大革命的失败粉碎了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神话,一些男性作家率先塑造了由“个性解放”走向“阶级解放”的时代女性形象,如茅盾《虹》中的梅行素、叶圣陶《倪焕之》中的金佩璋等,这些形象意在说明,只有当女性个体意识与社会整体意识的觉醒与更新同时进行时,女性的解放才有成为现实的可能。⑥丁玲等女作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试图在家庭性别的外围寻求妇女解放、实现女性主体的出路。女作家们这种对社会发展趋势的执著关注,无疑是其社会性主体意识日益成熟与强大的表现,同时这种价值追求不可能仅仅是一种意向性的指向而已,自当以经验性的实践进行充实和填补。但也就在女性创作主体努力将自身的经验写入文本之中时,言说的过程又变为一种与主体意向追求背离的现象,自己的能指和所指总是陷入一种无法统一的境地。其实,女性要作为主体介入政治,成为现时代的创造者,并想以这种主体性的实践作为重构的认同性资源的努力,并非伊始之际就是立场鲜明的。相反,在其伊始之期往往是言说者对女性形象采取一种拒绝或遮蔽的方式。丁玲的《韦护》、《一九三○年春上海》等作品,在“革命+恋爱”模式的角色处理上,男性以“革命”为使命,女性却只是“爱情”的沉迷者,从而丽嘉、玛丽无一不是被抛弃与告别的对象,似乎在时代重构与新创中女性不仅不能够成为主体,而且是一种“累赘”和“重负”,男性也非得与自己所深爱的恋人斩断情丝,才能开创人生与时代的新局面。《水》等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淹没既是作家无意识的叙写,也是女性进入革命与政治时一种弱势心理的流露。在这些作品中,丁玲通过不懈的追求也未能让女性真正成为时代的创建者,本质意义上的女性主体最终仍无从实现。⑦自古以来,在由占主导地位的男性逻辑所构成的心理语言世界里,女人作为一种性别是缄默的甚至销声匿迹。对于这种“缄默”的反抗,从“五四”时代就已经开始,到了后来丁玲的笔下,应该说,不只是一种“家庭”反抗,而且是一种“政治”抗争,不仅是一种一般层面的个体言说,更是女性历史主体性意义层面的建构。

在冰心的创作中,她试图通过对传统家庭的修正来维护女性的独立。在她的笔下,家庭才是女性心灵得以成长的资源和可供心灵自由翱翔的宽阔的天空,女性只有在奉献爱的同时也领悟和获得爱,她们才能感受到实现自我价值的满足,当然,男性也要尊重和欣赏女性家庭角色的独立价值。冰心笔下的女性如《第一次宴会》中的瑛等,她们不仅有新颖的见解,纳新的胸怀,能干利落的处事方式,更有夫妻之间的默契和珍视、体贴和欣赏。男性的尊重使她们满心喜悦,感受到家庭生活的圆满。冰心的这种取向无疑过于依赖男性的因素,因为缺少社会结构的支撑,所以即便有冰心理想深处的基督精神作为基础,但这种以自己的道德完善为追求的路径,到底是引向女性的解放还是导致女性自我的道德约束,都是不可预知的,并且无论哪种结局,如果没有女性的道德理性的话,源于男性优势的道德标准依然是衡量女性行为的最终底线。这样对于女性来说,与其说是一种解放,不如说是一种女性面对传统的被动失语向主动积极的自我约束的一种异化。

在五四女性文学中,家庭意象的变化勾画出了五四女性追求主体实现的轨迹,留下了五四女性作家艰难探索的脚印。五四女性在反抗传统家庭中觉醒,但因囿于时代之困,她们的觉醒并没有相应的社会结构相配合,再加上时代的需要,拯救国家民族的危亡很容易在家国天下的文化背景下演化为每个知识人的自觉追求,女性觉醒的个性要求自然与国家主义、民族主义的整体诉求相冲突。不要说女性的个体觉醒,即便是五四知识分子的整体追求,可以说都从某种程度上背离了他们当初信奉的自由主义思想,这是时代的要求,但同时也是对女性觉醒的考验,毕竟女性启蒙不能凭空建立在一种对西方的想象基础之上,还要有对于传统文化、家庭、社会、国家、民族的对接以及社会结构的回应,只有这样,女性启蒙才能够脱离他者的目光而获得自足的独立地位。尽管五四女性文学有关家庭意象的启蒙话语有明显的局限性,但它通过对传统家庭观念和家庭伦理的冲击,应和了时代的节拍,对女性的觉醒和成长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五四女性文学作家在争取实现女性主体方面的不懈探索,使女性在浮出历史地表之后,发出了自己独有的声音,这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注释

①冯沅君:《隔绝》,《冯沅君小说·春痕》,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页。②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女性文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0页。③④黄华:《权力、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4—37、47—48页。⑤于瑞桓:《振奋·迷惘·失落:五四女性文学论》,《济南大学学报》1999年第6期。⑥王喜绒等:《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3页。⑦唐旭君、龙永干:《现代女性作家政治书写的努力与误区——丁玲创作论一题》,《湖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责任编辑:凯声中州学刊2008年第4期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和社会性别2008年7月中 州 学 刊July,2008

第4期(总第166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