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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诗经学刍议

2008-08-23程嫩生

中州学刊 2008年4期

摘要:元代政府规定科考《诗经》以朱熹《诗集传》为主,由此,申述朱熹诗经学便成为当时学风之所趋。元代不少诗经学者诸如许谦、梁益、朱倬、梁寅、刘瑾、朱公迁、刘玉汝、胡一桂、罗复等人虽对朱熹诗经学做了大力卫护,但学术界的尚实精神并未消亡,而马端临对朱熹诗经学的大力挞伐,又给当时的诗经研究增添了一道靓景。元代诗经学在宋、明诗经学中具有承启作用,我们不能轻视其学术价值。当下的元代诗经学研究所出现的惨淡景况,是由目前学术研究过于追逐“热点”这一畸形现象所导致的,应该得到及时矫正。

关键词:元代诗经学;尚实精神;承启作用

中图分类号:I207.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4—0216—03

收稿日期:2008—05—06

作者简介:程嫩生,男,南昌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

目前元代诗经学研究景况惨淡,主要原因在于不少学者认为元代学术价值不大,正如清代学者皮锡瑞所评价的“元人则墨守宋儒之书,而于注疏所得甚浅”①。元人是否仅为墨守而无创新?夏传才先生《元代经学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程朱之学的发展》一文对此问题做过辨证。不过,该文对元代诗经学论述不够详尽。有鉴于此,本文针对元代学者对宋代朱熹《诗集传》的解经取向是否一概认同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朱熹《诗集传》在元代地位显赫,元代不少诗经学者的确以申述《诗集传》为职志。朱熹说诗的一个特点,是以诗言诗。如果说《诗集传》是诗经学史上的一座里程碑,那么朱熹的“以诗言诗”论便使这一里程碑得以竖立。②许谦对朱熹此法加以肯定,如《诗集传名物钞》卷二:“《邶风·柏舟》,此诗旧说男子作,朱子以为妇人诗,盖观其辞气而得之,以‘卑顺柔弱四言举一篇大旨,此读诗凡例也。读诗者每于一篇吟哦上下、优游涵泳,以意随之而求诗人志之所在,庶不负朱子之教也。”该作卷末谱作诗时世的体例本于郑玄,而说解改从《诗集传》。《郑堂读书记》指出:“(许谦)以《小序》及郑氏、欧阳氏《谱》世次多舛,一从朱子补定。正音释,考名物度数,粲然毕具,足以羽翼《朱传》于无穷矣。”③

梁益《诗传旁通》的命名,彰显出该作以发挥《诗集传》见长。如朱熹认为《序》为汉代卫宏所作,《诗传旁通》卷十五对此加以梳理:“辨《诗序》之作,引《后汉书·儒林传》以为卫宏作;《毛诗序》今传于世,则《序》乃宏作明矣。按:《汉书》‘初,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朱子《序》乃宏作之言,盖实其说也。”对朱熹说解未详者,梁益往往旁征博引以补之,“如五緎五总,引陆佃之语;三单,引《郑笺》羡卒、《孔疏》副丁之类。”④梁益对朱熹诗经学的疏补工作贡献较大,戴维《诗经研究史》曾对之有较高评价。⑤

朱倬《诗经疑问》阐述问题时采取提问的方法,此法可将不同诗篇串联起来,彰显出作者力图从整体高度来把握局部的创意。⑥“其间有问无答者,并非存疑,而是让学者深思而自得之”⑦;“其论经义大抵发朱子《诗集传》之蕴,往往微启其端,而不竟其说,盖欲使学者心思自得,不欲遽告以微辞妙义也”⑧。该作为申述朱熹之作,如卷三对“工歌”与“升歌”之述:“《鹿鸣》诸诗,朱子以为工歌;《清庙》之诗,朱子以为升歌。工歌、升歌抑有分欤?工歌者,乃堂下之歌,与琴瑟笙磬相间而歌之也;升歌者,乃堂上之乐,当祭而歌,不以他乐间之而独歌之也。”

梁寅的《诗演义》亦为推衍《诗集传》之作。该作宗旨为

羽翼《诗集传》:隐也使之显,略也使之详,间有他说可取者,附于《诗集传》后。该作对朱熹极为推崇,如该作《凡例》在批判汉儒的基础上颂扬朱熹:“朱子《诗传》独觉夫千载之失,而有以正之。至于字义,尤必有据。凡其穿凿附会者,悉弃而不取,故曰训诂之必明也。汉儒之释经,于正理或昧,迨程朱之言既行,驳杂之论乃黜。”由于尊崇朱熹,梁寅对《诗集传》的疏补可谓煞费苦心。

朱熹为宋代反《序》代言人,后人虽诟病朱氏反《序》的不彻底性,如姚际恒讥讽他“时复阳违《序》而阴从之”⑨,方玉润批评“朱虽驳《序》,朱亦未能出《序》范围也”⑩。但朱熹的这种革故鼎新的精神影响深远,刘瑾即为其沾溉者。《召南·江有汜》篇,《序》为:“美媵也,勤而无怨。”朱熹对《序》中末句加以批驳,而刘瑾在批《序》上更深入骨髓:“此诗媵妾所作,《序》之首句,恐亦非是。”朱熹“淫诗”说惊世骇俗,刘瑾对朱熹此说也进行卫护,如《诗传通释·郑风》:“今朱子乃例以淫奔斥之者,盖即其词而得其情,正以发明‘放郑声之旨,不然,则卫、齐、陈诗诸篇非无淫声,夫子何谓以郑声为当放哉?”刘瑾阐发朱熹思想贡献尤巨,明代永乐年间胡广等人编纂《诗经大全》便以《诗传通释》为蓝本。

朱公迁的《诗经疏义》亦为发明朱熹诗经学而作,其后同里人王逢及其门人何英又进行补充,分别题曰辑录、增释,二者宗旨相同。《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云:“疏义用己意阐发,辑录、增释则引旧说以证明之,其要于不失朱子本义则一也。”刘玉汝《诗缵绪》对朱熹诸多说解皆能反复体究,缕析条分,虽未必尽合诗人之旨,而于朱熹诗经学,可谓有所阐明。胡一桂《诗集传附录纂疏》既采辑朱熹其它作品中的有关诗说,也收录诸儒羽翼《诗集传》的众多说解,对朱熹进行卫护。罗复著有《诗集传名物钞音释纂辑》,其主要贡献在音释方面,主旨也是为了阐扬朱熹《诗集传》。

元代不少学者虽对朱熹诗经学进行了大力卫护,但当时学术界的尚实精神并未消亡,他们对《诗集传》也进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或修订。如许谦治学谨慎,对于其师王柏删《诗》做法不敢贸然信之,此举可见许谦治学醇正远过其师,不存门户之见。“视彼硁硁然别户分门,而罔知博取于人以为善者,其相去奚啻天壤耶?”许谦有时对朱熹的牵强说解进行反驳,如《诗集传名物钞》卷二:“‘胡能有定,期之之辞也。谓令其心回惑,何时而能定乎?此庄姜忠厚之意也;朱子说是已然之辞。”《诗集传名物钞》以“钞”名之,表明许谦注释时博采众长,不株守一家。如卷三:“《唐风·杕杜》:‘此诗亦因晋沃骨肉相争,致使民之兄弟欲相弃背,而知理者自相戒之辞,与《郑风·扬之水》相类;前三句以朱子之意求之,后六句以东莱之意求之,恐得此诗之旨。”

梁益在音韵学方面对《诗集传》修订较多。如《诗传旁通》卷五:“豳风,东山,有敦瓜苦之敦,集传:‘与敦彼独宿同音,都回切。古注有敦音,徒丹切,《毛传》:‘敦,犹专专也。专音徒端切。今朱子不解有敦之义,想以为与‘敦彼独宿之敦同其音义云。”诸如此类修订,在《诗传旁通》中俯拾即是。再如《召南·摽有梅》中“顷筐墍之”,《诗集传》音许器切;《大雅·假乐》中“民之攸墍”,《诗集传》音许既切。而梁益引《礼部韵》进行训释:“许既切者在未韵,音饩,注云取也。许器切者,在至韵,音洎,作巨至切。朱子之音与《礼部韵》不同。”梁益注释时不立门户,视胡炳文等之攀附朱子高名、言言附合,相去远矣。

刘瑾有时也对朱熹的误训提出质疑。如《召南·采苹》篇,朱熹从郭璞之说,以“苹”为“水上浮萍”,而刘瑾加以驳斥:“郭璞以苹为水上浮萍,是以小萍为大萍,误矣。蘋可茹而萍不可茹,岂有不可茹之萍而乃用以供祭祀乎?”《小雅·菁菁者莪》篇,刘瑾认为朱熹将“锡我百朋”中“朋”误训为“五贝为朋”,并指出:“孔氏曰:《汉书·食货志》以为大贝、牡贝、么贝、小贝、不成贝为五也;为朋者,谓小贝以上四贝各二贝为一朋,而不成者不为朋。”《唐风·山有枢》篇,朱熹训“隰有榆”中“榆”为:“榆,白枌也”,而刘瑾引用吕祖谦之语“榆之皮白者,名枌”来批驳朱熹此训。刘瑾实际上指出朱熹此失是由于断句有误,此处应断为“榆白,枌”而并非“榆,白枌”;清代学者戴震也对朱熹之失进行过与刘瑾相同的批驳。

刘玉汝主张采信古音,反对叶音说,此与朱熹有别。如《诗缵绪》卷一:“盖古人之正音也,后来光岳气分而大音不全,方言里语渐以讹谬而为韵书者,又不能正之而一从俗音,其意惟欲取便一时而不知其非古矣。今吴氏补韵以正音为叶韵,则是以后来之俗音为古人之正音,岂其然哉?今叶音之叶字,窃谓当以古字易之,如友下云古羽已反。谓之古,庶几人知音韵之正,以复先王之旧,以本天地声气之初,以终朱子厘正未尽之说。”刘玉汝反对叶音说,此在音韵学上可谓石破天惊,可惜当时无人理会。直到明末陈第、清初顾炎武等人才系统提出,这在音韵学上实为一大憾事。《诗缵绪》卷一对朱熹《诗集传》中有关“赋、比、兴”问题的阐述也做了厘正。刘玉汝指出,“兴而比”是指兴兼比,“兴又比”是指比在兴后,而朱熹对有的篇章进行判断确有失误。

胡一桂的《诗集传附录纂疏》亦对朱熹说解进行了取舍。《爱日精庐藏书志》云:“其朱说有未安者,间亦参通他说。如云:‘诸家皆本《序》说,姑纂一二(《采葛》),或云‘姑备诸说(《丘中有麻》),或云‘姑备参考(《甫田》),或云‘备说《诗》者览焉(《有女同车》)。盖虽不敢显违朱子,而亦隐示不墨守朱子也。”罗复《诗集传名物钞音释纂辑》在音读、释义以及校勘文字等方面对朱熹说解做了大量修订,洪湛侯《诗经学史》对此情况曾作详述。朱公迁《诗经疏义》对朱熹说解也有所辨证,如《周南·卷耳》篇,朱熹误用《毛传》以“崔嵬”为“土戴石”,而朱公迁则从《尔雅》为“石戴土”。

朱熹在元代学术界的独尊地位与元初学者的大力推广密切相关。元代学者对朱熹学术的传承脉络主要有三:一为赵复一线,元朝建立前后,他由南方到北方,向许衡、郝经、刘因等弟子传授朱熹之学;二为黄榦——吴澄一线,黄榦得朱熹真传,其后学吴澄是元代三大学者之一,从学者众多;三为黄榦——许谦一线,这一线除了许谦,还有金履祥等人。许衡后来被元代统治者重用;在许的推崇下,朱熹学术大放异彩。

元代于延佑元年正式实行科考。按元代科举条例规定:科考仅设进士一科,分为二榜。一榜为蒙古人与色目人,二榜为汉人与南人。汉人与南人共试三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从“四书”内出题,并用朱熹章句集注;另试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尚书》以蔡氏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为主,以上三经兼用古之注疏;《春秋》许用三传及胡氏传;《礼记》用古注疏,不拘格律。元代的科考规定对元代学术影响极大。元代不少诗经学者纷纷以申述朱熹诗经学为职志,并时有削足适履之弊。如刘瑾《诗传通释》对《唐风·采苓》中“首阳”的训释,虽有反驳朱熹的思想倾向,但后又为调停之说。朱倬《诗经疑问》卷一虽对朱熹以史释经的做法有所怀疑,但后又画蛇添足说:“朱子从史以释经虽有可疑,亦非凿空妄说以欺人,盖有所本矣。”不过,元代科考规定,《诗经》虽以朱熹说解为尊,但又不惟朱是从,一些古注疏也有可取之处。这种较为开明的思想又对元代诗经学有所熏染。大体观之,元代不少诗经学者能博采众长,冲破旧注疏之误,对朱熹说解并不尽从,与明代官方经学以朱熹传注和朱熹编选的传注为不可违背的唯一标准有所不同。元代学者虽尊崇朱熹,但并未使注疏僵化。元代学者对朱熹诗经学大多遵循以羽翼为主、修订为辅的原则,虽尊崇朱熹,但尚实精神未曾消亡。

元代还出现了少数对朱熹诗经学大张挞伐的学者。马端临在《文献通考·经籍考》中,发表了《诗序》不可废、朱熹“淫诗”说多可疑等观点,对朱熹进行了批判。如该作卷一百七十八对朱熹恶《序》太过的观念提出强烈批评:“然愚之所以不能不疑者,则以其(笔者案:‘其指朱熹)恶《序》之意太过,而所引援指摘似亦未能尽出于公平而足以当人心也。……夫本之以孔、孟说《诗》之旨,参之以诗中诸序之例,而后究极夫古今诗人所以讽咏之意,则《诗序》之不可废也审矣!”该卷又从孔子删诗角度来对朱熹“淫诗”说釜底抽薪:“文公胡不玩索诗辞,别自为说,而卒如《序》者之旧说,求作诗之意于诗辞之外矣!何独于郑卫诸篇而必以为奔者所自作,而使正经为录淫辞之具乎?且夫子尝删诗矣,其所取于《关雎》者,谓其‘乐而不淫耳!则夫诗之可删,孰有大于淫者!……则《序》本别指他事,而文公亦以为淫者所自作也。夫以淫昏不检之人,发而为放荡无耻之辞,而其诗篇之繁多如此,夫子犹存之,则不知所删何等一篇也。”马端临与元代其他学者的解经取向迥乎不同,他并不尊奉朱熹的神圣地位。这种未受朱熹说诗藩篱束缚的学术观念,无疑给当时诗经学增添了一道靓景,彰显出元代学者治学的多元化。

目前,诗经学研究多偏重于汉、宋时代,元代研究极为薄弱。笔者认为,任何时代的学术研究都不应偏废。理由有二:第一,任何时代的学术都与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息息相关;第二,任何时代的学术都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的,它既继承前代学术传统,又对后代学术产生影响。学术发展既然应是延续的,学术研究就不应断层。为了弥补当前诗经学研究中的缺失,较好的办法就是拓荒。明代诗经学研究的拓荒者刘毓庆曾深有感慨地叹道:“从事明代诗经学研究,实际上开辟了一个新的知识领域,它不仅具有填补空白的意义,而且发现了一段长期淹没的历史。”笔者从事元代诗经学研究的初衷也正在此。元代诗经学在宋、明时代诗经学中具有承启作用,我们不能轻易认为其无价值就弃之如敝履。此项研究所出现的惨淡景况,是由目前学术研究界过于趋奉“热点”这一畸形现象所导致的,应该得到及时矫正。

注释

①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第243页。②汪大白:《传统诗经学的重大历史转折——朱熹以诗言诗说申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2期。③⑧刘毓庆:《历代诗经著述考》(先秦——元代),中华书局,2002年,第364、379、370、365、346页。④⑦纪昀等:《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97年,第200、200、201、199、200页。⑤戴维:《诗经研究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21、422页。⑥赵沛霖:《〈诗经〉学的神圣化与元代〈诗经〉研究》,《中州学刊》2002年第1期。⑨纪昀等:《续修四库全书》第6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页。⑩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戴震:《戴震全书》第1册,黄山书社,1997年,第280页。洪湛侯:《诗经学史》,中华书局,2002年,第418—420页。宋濂:《元史》,中华书局,1976年,第2019页。夏传才:《思无邪斋诗经论稿》,学苑出版社,2000年,第446页。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466页。

责任编辑:行健中州学刊2008年第4期五四女性文学中的家庭意象2008年7月中 州 学 刊July,2008

第4期(总第166期)Academic Journal of ZhongzhouNo.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