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鲁迅为参照看赵树理民间表达的特征与缺失
2008-08-18陈非
陈 非
时至今日,鲁迅依然是中国新文学的高度。当我们评述许多后起作家的艺术成就时,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以鲁迅为参照。他在有限的短篇小说中所提供的历史画面、思想深度、文化内涵、人性透视、艺术姿态等,自今仍是无数作家难以到达的峰顶,也是衡量一切后来者艺术成败的重要纬度。本文试图将赵树理同鲁迅放在一起比较——包括故事性质、人物建构、结构方式、语言表达、历史阐释等来解读两者之间的艺术差异,并在比照基础上指出赵树理创作的缺失。
一、经验性故事与意象化故事
赵树理与鲁迅小说中的“故事”性质有绝大不同:
赵树理演绎的多是经验性故事——以自己的人生体验为依托,以现实生活中的情节为素材,以传统的通俗小说套路为模本。这些故事一是具有纪实性。将现实生活中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情节熔裁剪贴,移入纸面,强调艺术的“真”,力求真实地再现农民在历史变革中的生存与生命状态。二是具有共时性。所述内容襟连时代进程而展开,从不同视角阐释历史的巨大变革,诸如政权更迭、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化……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化递嬗在农民的生活与心理上引发的种种震荡和变迁。三是艺术上的模式化。为了照顾农民读者的审美习惯,传统的故事套路被重新包装再度登场:比如有“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如《小二黑结婚》),有“清明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如《李有才板话》),有“小人得志忘本负义”的故事(如《邪不压正》)等。这些经验性故事,从内容上看,贴合农民的生活实际,关注农民的现实利益,真切地表达了农民的愿望和诉求,加上作者的平视和在场姿态,极易被农民读者接受和把握。从艺术上看,古老的故事套路迎合了农民的审美情趣,激活了他们的艺术储藏,顺延了他们熟知的一些今古相似的人间传奇。
而鲁迅小说则多是意象化故事。在鲁迅笔下,农民以及农民的生存状态,既是现实生活中的实指,更是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被高度意象化、象征化,成为整个民族的印记。阿Q的“革命”、七斤的“辫子”、华老栓的“人血馒头”、闰土的“香炉与烛台”、祥林嫂对死后有无“灵魂”的追问……这些故事无不隐括着深广的历史内涵和时代风色,无不围绕着同一个意象——“沉默的国民的灵魂”——而展开。与赵树理重在故事的演绎不同,鲁迅重在故事的解读:深究故事背后的“故事”——精神与文化。所以,鲁迅关注的不是故事本身或故事过程,而是制造悲剧故事的元凶,数千年专制文化对人的精神奴役和灵魂腐蚀。他以一个思想家的睿智和启蒙者的庄严,借助这些人们习以为常的故事,发现、提出、并意象化地阐释宏大的历史命题。因此,他从落笔的第一个字开始,就伴随着故事的展开,不断将读者渡向理性的彼岸,一步步升华着故事的意象化本质。事实上,正是从鲁迅开始,才建立了以文学形式对民族文化进行有效性反思和批判的平台。
二、人物形象的平面设计与立体建构
新文学的现代性标志之一是将传统小说的以故事为中心切换为现代小说的以人物为中心,以人物形象开掘的深度替换故事情节的密度。然而,在新文学发生二十余年后,赵树理依然拒绝这种现代转型,人物形象依然作为故事的附属物被放在次要位置。当故事成为小说的最高目的时,形象刻画自然就简单而粗放。赵树理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带着一个暂时的、单项的目的进入冲突:小二黑为结婚而努力、孟祥英为自主而挣扎、李有才为翻身同阎恒元拼搏……由于人物相互关系的单纯,展示出的性格多是一个侧面,一种特征。为了照顾故事的逻辑联系,赵树理又放弃了人物的心理开掘,构成一个完整人物的一半世界——广阔无边的内心生活被堵在门槛之外。因此,这种平面化设计使得他的全部人物都缺少多侧面、多层次、全方位的表现,而终于失落人性的深度阐释和灵魂的多样解读。
而鲁迅小说不仅始终以人物为中心,而且在有限的篇幅里最大限度地展示出人物的命运史和性格的发展史。在《阿Q正传》《故乡》《祝福》等经典篇章里,鲁迅将最能代表主人翁命运变迁的一系列人生横切面链接起来,组成一个个生命的苦难史、沉沦史、毁灭史。而每个截面又因代表着人物生命历程中的重要阶段被充分打开和淘深。《阿Q正传》从阿Q的精神悲剧、求爱悲剧、生存悲剧,再到“革命”悲剧,从“他”一连串的失败以致“大团圆”,不着痕迹而又无比深刻地展示了阿Q的命运变迁史和性格发展史。小说在每个不同截面上,给阿Q编织了多重复杂的社会冲突——同赵太爷、同假洋鬼子、同吴妈与小尼姑、王胡与小D;从乡下到城里,“革命”与“被革”……每次冲突都表现出阿Q不同的性格侧面,最终整合成一个“国民的灵魂”,一个人性丑陋的化身。赵树理的粗放手法最终勾勒的是一组组人物剪影,而鲁迅由于精准地观察,深入地开掘,恰如其分地把握和塑造,呈现的是一个个立体的肖像。
三、單一结构与多样结构
赵树理小说的故事多是在同一个平面上展开的。由于依循的是民间和通俗的路径,突出和强化故事性,所以在结构方面,单一的纵剖面写法也就成了最普遍的方式。在有限的时空里,将各种人物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较量与搏斗、缠结与化解,连成一串狭长的情节链。为了突出故事的动感、节奏和速度,赵树理毫不犹豫地砍去现代小说常见的背景交待和环境铺排,简化了频繁的人际交往,揉碎了大段的人物对话,扔掉了必要的心理描述,压扁或拉长了那些延缓情节节奏的横断面,让人物在连贯的、“正在进行”的叙述时间里,完成“苦难——斗争——胜利”的三步曲。丰富的历史内容、复杂的矛盾冲突和人物情感在这单一结构中因此变得简单而明了。
而鲁迅小说则依据艺术审美需要采用多样不同的结构方式。“他借鉴西方小说,创作了几近三分之二的横切面式的小说(如《孔乙己》《风波》等);又融汇中西小说之长,创作了几近三分之一的纵切面式的小说(如《孤独者》《采薇》等);还创作了一些时空错乱、无从谈论‘切面的小说(如《狂人日记》等)。”①力图在有限的篇幅里提供复杂深广的生活内容。鲁迅在艺术结构上的成功实践,不仅为一切后来者提供了范本,而且更重要的,是鲁迅这种睥睨一切的创新精神影响着无数作家去大胆实验,从而加速了中国新文学的现代化进程。
四、民间表达与文人话语
赵树理的小说语言一方面承续了中国话本小说传统,另一方面又沿袭了乡村口头文学的传播特征。因此,以诉诸听觉为主的口头表白方式也就成了他小说语言的基本形态。他的惯常做法是预设一个“书场”和一群隐含的“听众”,同时把自己设定为“说话人”,以“说”与“听”的单项交流方式进入故事演绎过程。为了使那些粗识字和不识字的农民能够在第一时间入于耳,纳于心,赵树理的语言特征一是直露——语义上内涵单一,不存歧义;把话“说”尽,不留余地。二是浅易——用字选词均出自口语,多是农民常说常听、耳熟能详的俚词俗语。三是平实——字字落地,质朴简明。正是这种与农民无间隔的语言形态,决定了赵树理小说在解放区乡村传播的速度与概率,最大限度获得农民读者的喜爱和认同。但从艺术审美看,这种去修饰、吝色彩、少感性的语言,显得单调、干硬、缺少弹性,缺少文学艺术必须的柔韧圆活与含蓄蕴藉,缺少从经典书香里孕育出来的格调和韵致。
而鲁迅虽以白话入文,却施展出一个伟大作家的全部智慧和才情,以其表达的深切与精准,文字的锐利与柔韧,语调的从容、宁静和感性色彩,给新文学语言的规范化和审美化奠定了坚实基础。选词造句或素朴、或浅俗、或蕴藉、或古雅、或苍劲、或简约……均紧贴环境背景、气氛情调、人物故事的需要应势而生。以准确、精粹、简练、恰当为原则。“缩七尺精神于寸眸之内”②,凝神贯注,生气竟发,抓住神髓,一语中的。由于作者超拔的胸襟、识见与修养,能够将整个民族,数千年的历史,浓缩为心灵的忧患,每字每句都从胸臆深处吐出来,情意上深思熟虑,字面上千锤百炼。最终形成了独有的从容、静穆、深厚、稳谨的叙述风格。鲁迅在小说语言上的巨大成功,一扫古文言的佶屈聱牙,旧白话的陈腔滥调,将中国文学由中世纪推入现代,为一切后来者铺平了康庄大道。
五、“小历史”与“大历史”
赵树理以民间主体为本位,坚守着乡村的文化价值和生活趣味,在狭小的地缘空间里,将乡村应对时代变革的调适和坚持,日常自发的生机与活力,展现到历史书写中来。叙述的是民间的“小历史”。而鲁迅则是站在精英文化立场,围绕民族、国家的叙述主题,借助对民间的外在关怀,以点说面,在时代的大背景上叙述着“大历史”,凝聚着那个时代深度的社会信息和心理信息,以此来探询历史的普泛价值,具有社会思考的启悟力。
赵树理呈现的是农民生活的真实性。在这里,乡村既不是古典作家笔下的一派牧歌,也不是现代作家眼中的黑暗与肮脏。乡村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这里充满社会人生的全部复杂性,和其他世界一样,好坏相糅,善恶平分。作品多以村庄为单位,以政权与土地为轴心,力现上世纪四十年代前后山西农村在由传统向现代蜕变进程中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结构和农民的生存与生命状态。他长期生活在乡村,对农民的一切了如指掌:从劈窑盘炕、砌灶架锅、春种秋收、冬藏夏窖,到邻里关系、家族矛盾、婆媳纠纷……以及四时八节的风俗、婚丧嫁娶的仪式、人情往来的礼数、唱戏的行腔、社火的造型 ……当他把这些特有的乡村生活流程和乡土文化形态点缀到故事中时,不仅还原了乡村生活的本色,而且通过艺术形式留住了晋西南农村独异的文化胎记,从而给读者、尤其是农民读者提供了真切的生命体认。
而鲁迅则主要展示农民灵魂的真实性。在其小说中,乡村与农民只是他历史阐释的支点和切入口,是他所要表述的时代宏大主题中的例证。他站在现代先锋文化的制高点,以农民生存现状为案例,反思传统,解剖民性,一方面探索老中国的衰败之源;一方面寻求危亡民族的向生之路。在鲁迅看来,农民身上封建专制文化积淀最厚,腐蝕最深,尤其是对于“农村人物的懒散、迷信、残酷和虚伪深感悲愤”③。所以,解剖这一群体的种种病相,不仅是诊断民族衰退和沉沦的有效途径,也是为时代导新改流的先决条件。这种自觉的题材选择首先是出于一个思想家与启蒙者的批传统、判是非、启民智、造新人的宏图大愿与时代旨归。所以,他避开对乡村世界的面上把握,往往选择最具典型意义的个案,将之扩大、润饰、淘深,在一片灰寒、阴冷、绝望的背景上,凸现农民群体的精神危机,以病理学的视角和解剖学的方法探究形成这种精神危机的历史动因和文化背景,意在揭示中国社会沿袭千年的秩序和纲常如何手不血刃地杀死一个个灵魂,从而为现代中国社会转型提供真实的历史参照。
六、与鲁迅相比,赵树理小说在艺术品质上显然有所缺失
一是缺少鲁迅小说的历史穿透力。鲁迅乡土小说中的每个人物无不是从历史深处走来,带着我们这个民族的苦难记忆,带着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衰变和文化沉落的累累印痕。支配着故事演绎的,正是数千年积淀而来的保守、僵化、残忍,种种扼杀人的天性和良知的专制文化。祥林嫂、华老栓、阿Q、七斤、闰土……无不被巨大的历史惰性压断了脊梁,腐蚀了灵魂,窒息了生机。鲁迅正是以小说形式,研究历史,批判历史,并以他超人的智慧为历史提供精神资源。所以,“一代又一代会思考的中国人从他的小说里看到了古老的父母之邦的土地、空气和灵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和社会的血脉……从而获得智慧的启迪和审美的愉悦。”④而赵树理小说则没有这样深邃而多元的历史信息,他始终关注的是正在进行着的乡村社会变革,以及这一变革的难易所在,顺阻缘由。而对触发社会变革的历史动因则少有深入探索。所以,故事与人物同鲁迅小说相比自然显得浮薄而轻飘。
二是缺少鲁迅小说的现实涵盖面。鲁迅乡土小说虽聚焦浙东一隅,落笔勾描的又多是“没有一些活气”的乡村和几乎没有“活气”的农民。但与之襟连的却是大时代风云流变:改朝换代的波谲云诡,新潮旧流的对峙冲撞,辛亥革命的始成即败,张勋复辟的短命丑剧……透现出中国社会整幅的图画。《风波》“牢牢地把握住北京的张勋复辟和江南七斤的命运这两极,提供了一种带整体性的艺术真实,从而成功地把农民问题与一部中国的政治史、革命史联系在一起。”《故乡》“则把握时间的跨度……展现和探索农民命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⑤而在赵树理小说中除晋西南农村外,我们很少看到外面更广大的世界,尤其是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中华民族面临的生死涅槃,以及其后历史在重新选择走向过程中的巨大震荡。所以,无论是视野还是境界与鲁迅比较都相去甚远。
三是缺少鲁迅小说的情感冲击力。鲁迅乡土小说看上去严肃而冷静,作者似乎总要把自己的感情从作品表皮铲锄干净。然而,入骨的乡愁和巨大的生命悲情还是通过人物和故事,从作品深处悄然渗透而出,并冲破理性控驭,直达读者心田。童年看过的“社戏”,夜航船的欸乃声,海边的沙地和沙地上空的“金黄圆月”……种种记忆中的人事与风情,都透露出遮掩不住的乡愁。在这片曾经抚育他成长的土地上,正在演绎着一幕幕人间悲剧,一个个生命或无谓地活着,或无谓地死去。在这活着和死去背后是鲁迅几近绝望的无助与无奈,是鲁迅对种种生命存毁的哀戚、悲凉与浩叹。乡愁与生命悲情是数千年来中国文人抒写不倦的情怀,到了鲁迅笔下,这种情怀更加深切而浓烈,更加悠长而辽远。而赵树理小说虽也写情,但多是简单直露的阶级仇兄弟爱,撞击读者的也只是心灵的浅表。他没有鲁迅去乡与还乡的经历,没有鲁迅与农民之间巨大的精神落差和时空距离,没有鲁迅的文化高度和先锋意识,因而转为情怀表达,也就自然缺失像鲁迅那样经过生命内核熔炼后缓缓爆发的震撼力。
四是缺少鲁迅小说对人性的深度透视。鲁迅乡土小说中的许多人物之所以成为文学经典,就在于作者在这些人物身上赋予了人类许多共有的特征。尤其是阿Q,几乎把人性丑陋的一面囊括殆尽。一代代读者无不在这一形象身上找到心灵的多重对应。阿Q的诸种行为方式以及隐藏在这行为方式背后的人性负面特征,不仅是阿Q的,而且也存在于每个个体生命之中。当我们嘲笑阿Q“打架”“押宝”“喝酒”“为盗”的时候,何尝不是在嘲笑我们自身?在阿Q这一系列极具象征性和隐喻性的行为背后,演绎的正是我们每个个体的可笑与可鄙。难道我们没有像阿Q那样“打过架”“押过宝”?为生存活命、名誉金钱、地位权势、虚荣野心……难道我们没有像阿Q那样“喝过酒”“为过盗”?喝各种传统的“酒”,现代的“酒”,甚至自酿的“酒”;为各种不便启齿的目的欲望“拿”祖宗的、别国的、他人的、公共的……当种种欲望被现实无情阻断时,同阿Q一样,“精神胜利法”也就成了一道自我宽慰的常用公式。而赵树理小说则未能像鲁迅那样如此深刻而宽广地展示出人性的自然本相,所写人物多是扁平而简单。
鲁迅作为精英文学的代表,以他超拔的智慧和才情,开启了五四文学的伟大传统;赵树理作为大众文学的代表,以其坚忍不拔地为乡村无数文盲和半文盲进行艺术“解困”的献身精神,实现了民间文学的现代建构。他们的差别说到底是精英与大众的差别,高雅与通俗的差别,也是现代与传统的差别。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社基金项目(07SJD750013)“20世纪40年代解放区小说创作研究”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
(责任编辑:赵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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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④⑤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第153页,第169页。
②[清]廖燕:《选古文小品》序,转引自黄卓越辑著:《闲雅小品集观》(下),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36页。
②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5年版,第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