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边界
2008-08-18陈黎明沙家强
陈黎明 沙家强
1982年10月21日,对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以及整个拉丁美洲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因其杰作《百年孤独》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而这对于拉丁美洲来说,已是生长在这块土地上的第四位作家获此殊荣了。作为文学圣殿里绚丽花冠的诺贝尔文学奖,虽不是文学作品艺术高低的绝对评判台——因为它曾经错失过与许多伟大心灵和文学相遇的机会,但它基本上是给予世界许多优秀文学大师和他们作品的褒奖,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及其代表作《百年孤独》就是无愧于这一殊荣的作家和作品,因为他无愧于诺贝尔文学奖的宗旨:“在文学方面,曾创作出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最杰出作品的人。”①《百年孤独》也正是这立足于本土现实并与世界优秀文学相沟通的极富理想主义的文学杰作,虽然时过境迁,但它所昭示的诸多意义正如它的持久魅力一样耐人寻味。其中,对于历来备受争议的文学真实性以及文学真实的边界等的理论命题,《百年孤独》也用具体文本的方式提供了自己的答案。真实,是文学的生命。因此,真实性经常成为人们衡量文学艺术的重要标准之一。然而,由于文学观念的嬗变,文学真实性的内涵也一直处于流动不拘的变动之中。在漫長的文学发展历史长河中,文学真实性的呈现大致有以下几种模式:客观真实论、主观真实论和主客观统一论等。客观真实论,是建立在反映论基础之上的一种文学真实观,它强调文学是对对象世界的一种模仿。从古希腊的“模仿说”,到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所建构的写实观,都是以这种客观真实论作为最高的美学原则。在这一原则之下,逼真、客观、传神成了文学真实性的最高要求,与外在事物契合和相似的程度,成为衡量文学真实性的最终尺度。而主观真实论,则是19世纪末期兴起的一股反传统的艺术真实观,持这种艺术真实观念的人普遍认为只有人的精神世界才是真实与永恒的,因此他们将“真”的标准从外在的客观生活完全转向了创作主体。因而,在主观真实论的指导下,人们也较多地将艺术的焦点集聚到创作主体的精神世界,注重对人的非理性、潜意识世界的开掘。而主客观统一论,则是对主观真实论与客观真实论的一种调和。
与世界上许多文学大师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是一个视真实为文学生命的作家。在接受哥伦比亚作家兼记者普利尼奥•阿普莱约•门多萨的访谈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明确地说:“事隔30年之后,我才领悟到我们小说家常常忽略的事情,即真实永远是文学的最佳模式。”②然而,阅读过他的代表作《百年孤独》的读者,都会发现这部小说为我们呈现出的文学真实性,是不同于传统意义上文学“真实性”的另一种景观。《百年孤独》这部小说所呈现出来的真实,既超越传统意义上的客观真实论,又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主观真实论,极大地拓展了我们阅读期待视野中既有的文学真实的边界。我认为,这种超越性的获得,源于《百年孤独》与拉丁美洲其他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一样在两个方向上体现着拉丁美洲的真实,即拉丁美洲自身文化结构神秘性呈现和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的真实。首先,《百年孤独》的成功从根本上说是源于对拉丁美洲这块古老神奇土地上文化、自然和神话的真实再现。文学的生命力就在于其“真实性”,这真实性不是来自于对事物外在形态和结构的逼真摹写,也不是来自于脱离创作主体经验世界的虚构和幻想,而来自于对制约事物的内在结构的形象阐释和创作主体对自己主观经验世界的真切表达。与拉丁美洲许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一样,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极具“真实性”地表现了拉丁美洲的内在文化结构的真实,他用极富洞察力的视角穿越了拉丁美洲自然世界和社会的表层,寻找到深藏于其中的文化心理结构,进而挖掘出普遍存在于其中的“神秘性”(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魔幻性”的基础)。“神秘性”是拉丁美洲古老的文化和独特的自然地理环境以及近代以来混合型文化结构的“产儿”,是隐藏在事物背后的文化“原型”,是拉丁美洲本质性的真实。关于拉丁美洲这种本质性的真实,加西亚•马尔克斯对此有着令人信服的阐释。他曾说“我们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它是魔幻的”,“我们生活在一块大陆上,这里每日每时的生活中现实都与神话羼杂。我们诞生和生活在一个虚幻的现实世界之中。”③对于拉丁美洲这种“混合文化”的特质的成因,加西亚•马尔克斯也曾有过自己的解释:“在我们加勒比地区,非洲黑奴与殖民时期之前的美洲土著居民的丰富想象力结合在一起;后来又与安达卢西亚人的奇情异想、加利西亚人对超自然的崇拜掺和在一起。”④不仅如此,加西亚•马尔克斯还曾为我们勾绘了一系列的拉丁美洲的这种“真实”图景,比如,沸腾的溪流;有一个地方,人一说话就降倾盆大雨;在阿根廷南部的里瓦达维亚海军准将城,极风把一个马戏团全部吹上了天空,第二天渔民们用网打上了死狮和长颈鹿;一条长二十米的森蚒浑身落满了蝴蝶等。这些存在于拉丁美洲现实与文化之中的充满了预兆、民间疗法、先兆症状以及迷信的世界,对于我们这些外来文化的读者来说,无疑是神奇、神秘乃至魔幻的,但是在拉丁美洲人自己看来这正是他们文化结构中独特的部分。如果不能够抓住拉丁美洲这种独特的“现实中的魔幻和魔幻中的现实”这一极具真实的自然、社会与文化特质时,我们就会误以为《百年孤独》中的诸多情节是违背真实的虚构或者是毫无可能的夸张。相反,当我们能够洞察到拉丁美洲自然、社会与文化的这种神秘性特征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想当然以为《百年孤独》中诸多情节是荒诞无稽的。在小说文本中,我们经常能够阅读到以下貌似非常离奇的情节与场面,诸如乌苏娜将一锅煮沸的汤从炉灶拿到桌上,当孩子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边,惊惶地说“马上就要摔下啦”的时候,本来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的汤锅,仿佛受到内力推动似的,开始制止不住地移到桌边,然后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奥雷良诺第二与情人佩特拉•科特做爱时,就会把极其旺盛的生育能力带给周围的牲畜和家禽,使家中财富剧增;俏姑娘雷梅迪奥斯竟然被飞起的床单裹着升上了天空;马贡多村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村子几乎毁灭在洪灾之中;阿玛兰塔神奇地预言到自己即将死去,并在死前完成了裹尸布的制造;尼卡诺尔•雷依纳神父喝完一杯巧克力奶之后,就能够腾离地面十几厘米;奥雷良诺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会啼哭,生下来就会摇头……这些种种在我们看来不大可能的魔幻事件,在拉丁美洲人的眼中却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真实。不信,请你听一听加西亚•马尔克斯就雷梅迪奥斯飞天情节的解释吧:“在《百年孤独》中还有一个特别引人注意的细节,就是有一位生得很美却又很傻的小姑娘,她去花园收几条床单,突然飘上了天。关于这一细节的解释要比想象的那样简单得多,平常得多。有一个姑娘和我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那个美丽的雷梅迪奥斯完全一样。她和一个男人从家里逃走了,他父母不愿意正视这件丑事,便一本正经地说,人们见她在花园里收床单,后来就上天了……在写小说的时候,我宁愿按照她父母的说法即掩盖家丑的说法来写,我喜欢真实的事件:她和男人私奔了。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一点也不奇怪。”⑤
就是小说中最让读者难以置信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与阿玛兰塔•乌苏娜所生的长着猪尾巴的婴儿,在拉丁美洲似乎也存在着很大的可能性。据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言,来自巴兰基利亚报道称一位二十七岁的青年大胆地泄露说,他比其他的男人多长了一件东西:一条猪尾巴。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才能够理解加西亚•马尔克斯为何多次否认别人扣在自己头上的那顶看似绚丽而崇高的“魔幻现实主义”的光环,而强调自己是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当然,在这里我们也不难看出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谓的“现实主义”已经超出了我们以往所理解的现实主义的边界,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它和理性主义者划定的现实范畴相去甚远。”⑥对此,加西亚•马尔克斯有着自己更为详尽的解释,他说:“理性主义者在所到之处发现某种事情正在发生,甚至看到了它,他们知道它存在着,但是却否认它的存在,因为这和他们的原则不相容,因为它打破了他们的界限,于是他们说这有点神秘,需要一种科学的解释,因为他们的理解方法比我们狭窄多了。”⑦以往的现实主义者总是从理性主义的立场去判定现实主义的边界,因此时常会轻易地抹掉视野之外种种存在。基于此,我们有理由站在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者的一边,认为“魔幻”是理性主义者对这种现实主义西亚•马尔克斯乃至其他许多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小说的一种认真而错误的命名,这些小说从本质上来说是现实主义的,他们是拉丁美洲文化和历史本质的呈现。
除此之外,加西亚•马尔克斯还发现并借助《百年孤独》这部小说向我们揭示了普遍存在于拉丁美洲社会的另一种“真实”——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的真实。由于外来入侵者的长期殖民统治以及国内独裁者的昏聩谵妄,自近代以来拉丁美洲的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些也许成为拉丁美洲社会发展的重要阻力。历史与现实戏剧舞台上的压迫、暴力、血腥与死亡,使得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一个作家,都不能漠视拉丁美洲的这块热土以及人民所遭受的苦难的现实,因此“真实”在拉丁美洲作家那里一个重要的体现就是正视来自生存的现实,马尔克斯曾说:“一个作家的伟大政治贡献就在于不回避他的信念,也不逃避现实,而是通过他的作品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他的国家、他所在的大陆、他所处的社会的政治现实和社会现实。”⑧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拉丁美洲的社会政治现实和他的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自然世界一样充溢着神秘性和魔幻性。充满着神秘性的事物,本身就寓含着丰富的想象力和活跃的文学因子,当马尔克斯发现它并用与这些对象相契合的审美方法将其揭示出来的时候,他的文学里也就充满了神奇绚丽、摄人心魄的魔幻力量。“孤独”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部小说文本中向我们呈示的一个拉丁美洲最为显著而深刻的真实。自身的愚昧、落后、贫困、封闭以及在欧洲中心主义者的殖民心态,是拉丁美洲孤独的根源所在,也是横亘在拉丁美洲人民现实生存与发展道路上的巨大障碍。拉丁美洲不需要同情,消除这孤独的药方是理解和爱。加西亚•马尔克斯敏感地抓住了这一弥散于整个拉丁美洲近代历史进程的真实,从而将“孤独”作为小说文本的一个重要主题来表达。在《百年孤独》中,孤独充溢着整个章节,体现在每一个人物形象身上,它也是导致马孔多这个小镇在地球上消亡的真正原因。《百年孤獨》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紧紧抓住了拉丁美洲的“真实”,这种真实以不同于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肤浅的真实,而是一种更广泛、更深邃、更具穿透力也更具感染力与活力的真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的本质的真实。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从来都不回避现实,因为他们所生活的土地上的庄园主、殖民者、暴君以及他们压迫下的苦难民众,时刻都在刺激着作家们的眼球。真正的文学从来都站在正义、善、美的一边,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亦是如此,他们毫不犹豫地站在了苦难民众的一边。但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又是艺术的,它们突破了文学直接作为批评社会的工具。通过对西方现代文学艺术的与本民族文学艺术营养的借鉴、融汇,从而形成了反映、感知、认识现实的新角度,从而形成了比真实的现实还真实的结构。加西亚•马尔克斯就是如此。在表现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的真实的时候,他并不是拘泥于对历史与现实表象的纪录和陈述,而是用一种夸张的口吻将这种真实凸显放大。孤独也许是每一个人,每一个民族都会经历的一种情绪,但是在拉丁美洲这里,“孤独”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数百年来一直挥之不去的心灵阴影和精神的重压。如何揭示盘亘在拉丁美洲人民心头的永恒的孤独,对于拉美作家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艺术挑战。可贵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发现了它并以夸张的艺术方式将其展示在读者的眼前。正如这部小说标题中所显示的那样,“百年孤独”乃是拉丁美洲诸多历史与现实情状的症结所在。唯有用这种方式,我们读者才能够真正而深刻地体悟到,拉丁美洲人民心灵深处孤独的巨大、沉重和长久。在《百年孤独》中,加西亚•马尔克斯还多次通过夸张乃至魔幻的笔调向我们揭示拉丁美洲种种历史与现实的真实。比如,小说中对政府屠杀罢工者血腥场景的描写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马孔多人民为了抵制外来殖民的侵略和剥削,在工会的组织下,香蕉工人举行大罢工。然而,工人的这一行动,却遭到了受殖民者控制的政府派兵镇压。小说用一系列颇具魔幻的数字,勾绘出了这一血腥的场面。他们共杀了3000人,然后将尸体装上火车运到海里扔掉,那辆运尸的火车竟有200节车厢,前、中、后共有3个车头牵引。作者尽管没有细致地描绘罢工工人如何被屠杀的场面,但是这些3000人、200节车厢、3个火车头已经足以揭示出这次屠杀的血腥与残酷的本质。此外,像小说中奥雷连诺上校一生中发动了的32次起义,遭遇过14次暗杀、73次埋伏以及一次枪决,但是他都神奇地幸免于难。这些都极富真实地呈现了拉丁美洲殖民地境遇下和专制政府下历史与社会现实。对于《百年孤独》中对拉丁美洲历史与现实真实的魔幻化展现的艺术评价,我认为秘鲁批评家何塞•卡洛斯•马里亚特吉的见解相当精辟:“创作并非如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的那样先于和高于现实,而现实也并非像现实主义所希望的那样先于和高于创作。”“现实主义经验的作用只是告诉我们,只有通过想象之路才能找到现实”,“与真实的东西相比,有时在似真非真之中有更多的真实,更多的人情味”。
作者陈黎明系河北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沙家强系南京师范大学文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水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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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瑞典]埃立克•伯根格伦:《诺贝尔传》,孙文芳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5月版,第167页。
②④[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林一安译,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87年8月版,第35页,第73页-第74页。
① ⑤⑥⑦⑧[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朱景冬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7月版,第169页,第222页,第236页,第236页,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