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池里的话剧
2008-08-05马赫赫
马赫赫
她跟在她的后面。
她的一步裙限制了步速,走得很急但不快。路过一家家西饼店,外贸服装店,便利店,小吃店。有家店里的女老板,打过交道的,甚至还不忘朝她打了个招呼,露出镶过金牙的牙,灿烂地笑着。她也不甚理会的,只顾走她的路。赵忆琳就在前面。可是终究赶不上了。真是平白无故的,她有些懊恼地想到这一点。她们本来也并不同路,这样跟着她只能是走冤枉路。
她们住同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她是江浙人,赵忆琳是东北人,身形不同,性格不同,可是她们住一起。在北京这个满是漂泊的城市里,因为合租而生生拉在一起的缘分或交情比比皆是。她们不是特别有缘的两个。她们是住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出了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了,因为他,只是他,许志枫。
照片上的两个人紧挨着身子,那股子暧昧浓浓地化到照片之外。两张一样放肆又快乐的笑脸。“那天唱歌时照的。”赵忆琳歪在沙发里,拨弄着卷发,看着对面的她——苏钰眉,懒懒地说着这话。
苏钰眉眯着眼,仿佛透过毛玻璃看那照片。她想看清那个人一点。然而只有问道:“这个男的,是谁啊?”轻描淡写。
“许志枫,刚认识的。”赵忆琳仰起头看天花板,似乎很沉醉的,说:“一个师哥带来的朋友。刚认识。”
刚认识。她却不是。苏钰眉在心里深吸了口气。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是半年前的事了。她所在单位与隔壁公司搞新春联谊。新年的晚上。她头一回往成熟里打扮自己,大概有几分惊艳,请她跳舞的一个比一个帅。唯独没有他。她却只注意到他。她掩饰着失望,仍不泄气地与人周旋,直到终场。终究没有说过话,搭讪都没有。只是遇见。
那一天开始,苏钰眉便相信奶奶曾经说过的话。老人说,两个人的姻缘,往往要看对眼,没有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他个子不高,皮肤偏黑,眼神也不是炯炯的——全然不符合她原来心中的标准。可是他是他。就入了她的眼。苏钰眉微微地兴奋。到底碰上了。这种情绪使她茫然无措。唯一确定的想法就是每天只盼着在大厦里能遇见他。最可能碰面的地方是电梯,于是她喜欢上了挤电梯。有几次倒真的遇见他了,也只能躲在人后,贴着电梯冰凉的墙暗自欢喜。
苏钰眉偷偷研究过言情的肥皂剧,那上面有许多女追男的情节。她以为可以有些启发,但还是无处下手。她明白了,生活不是戏剧,哪怕是粗俗简单的肥皂剧。没有惊喜,没有桥段,没有浪漫。后来她甚至想跳槽到他那间公司。终究不敢。她舍不得这份工作。所以悠悠过了半年,空自张望。
可是,照片上,是他。
就在她眼前的茶几上。这么近,从未有过的。也许是他的样子在脑子里想过太多的缘故,照片上的他有点模糊起来,当然这或许是本来焦距的问题。然而,不是他,又是谁?
“你们好上了?”苏钰眉故意一副调侃的语气。
“哪有!不过是刚刚认识,就是看着还顺眼吧。”赵忆琳大笑。
他不是那种杀伤力巨大的男人,但毫无疑问是相当入眼的。先是她,再是赵忆琳。
苏钰眉看见自己的思想爬上了天花板,密密麻麻的,快要铺将下来。她说不出话。赵忆琳已经一个转身到浴室去了。淋浴的水声,像雨点,越过墙打到她这里来,浇得她脑子一片空白。等缓过来,她突然想起,这几日赵忆琳都是很晚才回来,带着热闹喧嚣的味儿。不只是酒味。现在想想,还有他的,他的味道。苏钰眉看着那照片,久久地。
没有坐公车,也不拦出租。看着赵忆琳的背影,苏钰眉想不出她往哪里走。到了街角,她看见答案。是他。他在等她。两人走近,牵手,拦车,离开。每一个动作在苏钰眉的眼里,都成为电影里的定格,像锥子钉着她的心。许志枫和赵忆琳,赵忆琳和许志枫。这两个名字,两个活生生的男人和女人,不是肥皂剧的男女主角。他们真实地恋爱了。苏钰眉挣扎着,让眼泪流了回去。大街上,光天化日的,她可不想丢人现眼。
隔了几日,她就在家里的客厅见到了他。这么快。开门进屋的时候,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本来背对着她,赵忆琳欢呼一声:“你回来啦。”他转过身来,第一次对视他的眼神。苏钰眉想起那许多日子里电梯间的等待,只觉得身子软软的,分不清方向。赵忆琳跑过来亲热地挽她,算是救了她。她靠着赵忆琳,咧开嘴,一个微笑,又活过来。赵忆琳挽着她的胳臂,向他走去:“喏,介绍一下,苏钰眉,我的室友。”又故意和她咬耳朵,“就是他。”他欠身微笑:“你好。”两个字。她盼望已久的和他的对话。两个字。
苏钰眉脑子嗡嗡的,顾不上点头,惟有尽力微笑着。赵忆琳搂着她的肩,娇笑道:“我们钰眉是杭州美女,很羞涩的。”她骤然变色,但又不好发作,只是继续微笑,说了句:“你们聊,忆琳,我进屋了。”她往自己房间去,却似漫漫长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她感觉身后那两个人在望着自己,她有些失礼的,那又怎样呢?她顾不得了,此刻她只想躲进房里,决不能在这里丢人。关上房门的刹那间,她脑子里滑过他的眼神。他不记得见过她。她能确定。失落之后,她反而又庆幸起来。
不隔音的墙壁,清晰地传来他们的说笑声。苏钰眉走到阳台上。这是三楼,下面的市声像潮水般浮上来。压住,压住他们的声音。她低着头,忍住不哭。楼下小贩的叫卖声此刻刚好过滤着她的伤心,一遍一遍的过去。
她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这样隔着一面墙。那边他和另一个女人谈情说爱。这边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看这情形,他和赵忆琳应该会有发展,就是谈婚论嫁,也未必不可能。倒是赵忆琳。记得她是有男朋友的,从小就好的,又在一起念大学,因为继续读研,她独自先来的北京,说好那男人明年毕业了就过来。这都是赵忆琳自己说的。也许不尽然,那个人一次都没出现过,但那些远方的来信是在的,只是常常被赵忆琳乱扔,有几次在客厅的茶几上就见过几个来自哈尔滨的信封。这倒不是说明赵忆琳有变心的迹象,她原来就有些粗心大意的。可是这个人是在的。想到这里,苏钰眉暗笑一声,自己这不是多事么。这么一想,心里渐渐泛起悲凉来。
苏钰眉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无师自通的有主见,升学就业这方面从没让家里人操心,只是感情上总不得志。她相信爱还是主要的。这么多年,从中学到大学,从家乡到北京,她没有爱上谁,所以恋爱的经历至今没有。她常常问自己是不是眼光太高,并偶尔会自责——直到遇见许志枫。长相一般,条件一般,这个样样一般的男人,使她相信自己会爱的。虽然此刻他是她最大的痛楚,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他们近不了身。也许,会一直这样。
这是城市的黄昏。远一点看到的建筑渐渐变成剪影,半空浮着脏的空气,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苏钰眉心想,忍一忍就过去,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不见得会真的走到一起。姻缘这回事,没这么容易。
很久之后,赵忆琳敲她的房门,还是娇声地喊她:“钰眉,我们出去吃湘菜,你也一起吧。”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努力的不颤,应道:“不了,你们去吧。”等听到门关上的声音,她的一颗心才算是落定了,然后跌入尘埃,无底的。
她靠在窗边,隐身在明绿色的窗帘里,望着楼下。他们出来了。他的浅灰色衬衣搭配着她的鹅黄色连衣裙,看起来赏心悦目。本来是一对俗世佳偶,可为何却是他?她不得不嫉妒。
以后的日子,都是这样了。赵忆琳常常回来得很晚。苏钰眉本来没有早睡的习惯,现在却是早早关掉电视上床了。可是并不睡着。她能等到听见赵忆琳蹑手蹑脚进屋的声音,然后一跃而起,直奔窗前。依旧是藏在窗帘里,往下张望。路灯下,果然看见了许志枫。清瘦的身影,独自走着,仿佛不舍的,又回头往这边看,这是唯一看见他眼神的时候。尽管他想看见的不是她。但苏钰眉就当是的,每回都是看见他走远了,才回到床上,迷迷糊糊睡去。
客厅里有个房东留下的录音电话。她们都不是应酬很多的大忙人,那个留言功能平时用得不多。现在倒成了浪漫的机器。屋子里常常响起许志枫的声音。温文尔雅的男中音。
“忆琳,记得临睡前喝杯牛奶。”
“忆琳,晚上我看你胃口不是很好,帮你买了山楂卷,就在你手袋里,看见了吗?”
“忆琳,明天中午我可能去你公司那边,到时出来一起吃饭……”
“忆琳,我后天下午就回北京了,很想你,想快点见到你……”
“忆琳,看到短信了吗?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留言给你才踏实。记得早点休息,盖好被子……”
“忆琳,昨天跟几个老同学去了家不错的粤菜馆,明天下班带你去尝尝。”
……
情人间的温情软语,不过就是这样,然而出自他,就别有韵味。苏钰眉偷偷地听过许多次,常会忍不住微笑。虽然这不是说给她的。她忘了应该感伤的感伤。
以前期待的电梯偶遇,好像dv带中一段自动删除,再也没有。苏钰眉倒庆幸起来,因为省了很多该有的寒暄。没有赵忆琳在旁,她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赵忆琳的嘴里,哈尔滨的男朋友已经绝迹了。然而信依旧来着。那个念历史的男人不爱电子邮件,而且有一手好书法,这一点从信封上可以看得出来。赵忆琳和许志枫照旧约会。赵忆琳没有搬走,他也未曾留宿过。他们的速度不紧不慢。苏钰眉渐渐有了云端里看厮杀的心境,如此就过了盛夏。
赵忆琳有时会约苏钰眉参加他们的节目。她一概拒绝,笑称“不想当电灯泡”。赵忆琳也不勉强,挽着许志枫翩翩而去。苏钰眉只有对着他们的背影,流露出幽怨的眼神。
唯独这一次,赵忆琳早就在她耳边念叨了,“我师哥现在教书的那个大学里,周末有个实验话剧,学生演的,很不错,一起去看看。”苏钰眉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赵忆琳堵回来:“我知道你讨厌去闹腾的地方,这个很有意思的,我特地叫师哥多给你弄了张票。你不是很喜欢看话剧吗?”只好就答应了。仅此一次,苏钰眉在心里告诉自己。
那天赵忆琳一早就出去了,他们是约在地铁站碰头的。学校在东郊。他们换乘了城铁才到。一路上,苏钰眉冷眼旁观,不喜不怒的。许志枫递给她矿泉水,她说谢谢。赵忆琳挽着她,故意装作说许志枫的坏话,她也陪笑。
赵忆琳的师哥早在校门口等着了。因为要刻意避开许志枫,苏钰眉早有打算,要与这个陌生的师哥走近些,于是好好打量了一下他。那是个健壮的男人,不像老师,更像司机,五官倒不难看。校园的林荫道上,她和师哥走在前面,赵忆琳和许志枫在后面。她偶尔活泼地回头喊他们:“快点,你们!”又转头对师哥说,“瞧这俩谈恋爱的!”
剧场在一个废弃的游泳池。像很多正在扩建的大学那样,待拆重建的,通常都是个最有景致的地方。池子周围有高高的白杨,朴素的水泥房子,透着一种娴静的美。不久之后,这里将只有漂亮却空洞的形象建筑。
被抽干水的游泳池里,深水区是舞台。浅水区里是观众席,摆放着蓝白两种颜色的塑料矮凳。水泥地晒了一天,惨白惨白的,空阔而单调。仿佛从来无人来过,也永远不会消失。
师哥想得很周到,已经提前进来占了四个座位。两个女孩在中间,四人坐下了。观众渐渐涌入,越发显得舞台异常空阔。苏钰眉觉得口干舌燥,没来由的厌烦从心里盘旋周转,似要冲出来。依旧微微笑着。她用眼角余光又看了眼许志枫。他今天穿了浅蓝色格子的衬衣,是她喜欢的颜色。
赵忆琳亲热地挨着苏钰眉,悄悄说道:“你觉得我师哥怎么样?”苏钰眉一时没明白,隔着赵忆琳的肩,刚好与许志枫的眼神对个正着。她便慌了,情急之下,大声道:“你搞什么啊?”待要收声已经晚了,不是明摆着吗,她才醒悟过来,亏得刚才还和人家谈得热乎。苏钰眉一时尴尬之极,说不出话来,也不敢看一旁的师哥是怎样表情。
赵忆琳还算是懂得人情世故的,忙拽着师哥到旁边说话去了。苏钰眉和许志枫被留在座位上。那时起风了。演出还未开始,观众正陆续进场,乱纷纷的。是九月的傍晚。夏末的校园里,空气里有种青草的味道。被抽干的游泳池里,格外的通透直白。苏钰眉觉得裙摆下,游动着幽幽的风,有些冷,可无关紧要。她心里渐渐升起了勇气。却是他先开口了:“别在意,忆琳性子是太急了点。”她浅浅地笑道:“没什么,是我不好意思才对。”“你老是这么客气。”他笑。她低下头,不说什么。
再回来时,赵忆琳主动说要跟苏钰眉换座位,“因为有好多话要和师哥叙”。她有些感激地看了看那师哥,这一定是他的主意,怕她尴尬。她更觉得过意不去,只有努力地表现出客气和谦让来。这么一来,倒和许志枫挨着了。许志枫递给她一瓶水。似乎温柔一笑。她唯有默然接过。为了抵御眼前的尴尬,暂时忽略了内心最在乎的更大的尴尬。她这会儿才想起来,可是已经晚了,只有硬着头皮坐着。
赵忆琳倒真的和师哥窃窃私语起来,越发显得他们这边没声没语。苏钰眉有些尴尬了。仿佛她是真的为相亲的事生气了,其实并没有。何况旁边又是他。她心里急起来。好容易等到话剧开始,音响效果一出来,她才算松了口气。她捏了捏拳头,才发现全是汗。
剧名叫《鱼》,先是一个年轻人在舞台上大放独白,后来一些配角人物冷不丁出场,然后又是长篇大论般的独白。苏钰眉对于这种实验话剧的兴趣,多半只是好奇,实际也不大懂的,所以一会儿也无聊起来。赵忆琳早在一边和师哥聊上了。苏钰眉忍不住去看许志枫,他却是聚精会神地盯着舞台。她欲言又止,正准备回转身去,突然听见许志枫说道:“这个戏,估计孟京辉看了也要晕了。”苏钰眉噗哧一笑,待要回他一句,却听见一阵惊呼声。抬头看时,原来是舞台上凭空倒下几箱鱼来。那些鱼儿落在游泳池的水泥地面上,噼啪作响。一些没死的还在跳跃。
“真棒!”赵忆琳兴奋地站起来鼓掌。
周围的观众大部分都站起来了,掌声掩盖了那些鱼的垂死挣扎。苏钰眉仍安坐着。突然她觉察到,他向自己这边凑过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听见许志枫温文尔雅的男中音,录音电话里早听熟了的,就在耳边:“我觉得我们倒像是那些鱼。在这游泳池子里,水不是抽干了吗?就等着这会儿装我们呢。”苏钰眉朝他望去,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不觉把脸先红了。所幸周围黑漆漆的,也不大看得出来。她有了这个防备,不由得狠狠看了他一眼,大声道:“我是在想这么多鱼该能做多少顿水煮鱼啊?”
她等着听他笑,多少也会应付一下的。可是没有。静默。长时间的静默。她感觉到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因为此刻周围正喧嚣一片。她的心正要沉下去,却听见他的声音:“为什么不理我?”“啊?什么?”她本能地反问他。舞台上那些鱼通通翻了白肚皮。她看得触目惊心,看得明明白白。
“半年前,元旦,我在你隔壁的公司。那次新年联谊,记得吗?那天我也在的。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在电梯里也碰见过你。”
苏钰眉脑子嗡嗡的。没料到竟会是这样。舞台上的鱼儿,已经不挣扎了,也许并没有死,只是动弹不得。苏钰眉周身像漂在半空中,裙摆下悠悠的风刺激着她,使她明白这不是梦。她仰头看见星星点点的夜空,一架正低空飞行的飞机,闪着灯,仿佛一颗流动的星。这提醒她看了看腕上的卡通表,可爱的阿拉伯数字告诉她:此刻是21点43分。她知道,再过两分钟,一架来自哈尔滨的班机将降落北京。她还记得下午临出门时听到的电话留言。一个男人的声音,充满东北味儿的:“忆琳,我坐晚上的飞机到北京,应该是21点45分到,你如果听到留言不必去接我,我会直接去你家。”
苏钰眉十分有把握,并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那些照片,她是用扫描的。再打印出来,寄到哈尔滨去也没有留回邮地址,而且是跑到很远的一个邮局寄出的。决不会露出马脚。她相信。现在看来,一切都刚刚好。不早不晚。她看见台上的那些死鱼,露出了微笑。已经有工作人员上来清理舞台了。下一幕就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