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壮年听雨客舟中
2008-07-29周丽娜
周丽娜
那片土地在,但已不能安放自己的灵魂。人到中年的阎连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北京7月的一个下午,往年罕见今年寻常的暴雨,万圣书园二楼的醒客咖啡,阎连科从门外走进来,在场别的记者站起身来与他寒暄,在他身后是这家书店少有的书写广告牌:阎连科新书《风雅颂》。
30多年从未碰触过城市题材的阎连科这次写了一个大学教授,书中的主人公杨科带着耗费了5年时间完成的研究专著《风雅之颂》的书稿回到家,一进门却发现妻子赵茹萍和副校长躺在自家床上。他无力谴责妻子的背叛,跪着恳求他们以后不要这样,在浑浑噩噩中带领学生抗击沙尘暴却一夜成名。
通过举手表决,清燕大学的领导们集体决定把杨科送进学校的附属精神病院。他落荒而逃,跑回耙耧山深处的老家寺村,寻找自己的初恋情人。
患上莫名疾病的初恋情人死后,杨科游走于县城天堂街的坐台小姐中间寻求慰藉,后来又爱上了初恋情人的女儿,他掐死了新郎,却无法返回京城逃亡,他只好领着天堂街的小姐们和一批被社会遗弃的教授逃向偶然发现的“诗经古城”。但因为惧怕权力,他再次逃离古城,离开人群……
《风雅颂》是他的精神自传
《风雅颂》的情节有很大的模糊性,很多地方交代不清晰,小说中人物可能问了五六句话,却只得到一句错位的回答。不少情节并不是一个自为圆满的逻辑体系。
阎连科说,生活中有无数的黑洞,我们是没有能力填补起来的。这种模糊,是艺术表现生活的一种追求,也是艺术上的创新。正是这些新的元素推动了他的写作,也恰恰是这些推动故事的模糊、错位和黑洞招致了争议。
“权力是人身上最大的黑洞。”阎连科说,小时候早上去读书,总看到村长家漂亮的闺女拿着一个馒头站在门外小口小口地吃。那不是吃,是故意给人看的。
权力对幼年的他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他羡慕公社干部成天敲着陶瓷碗唱着歌去饭堂吃饭,不劳动就能领工资,最希望当上村长,手握一个村子的生杀大权,有吃不完的馒头和粮食。
随着年龄增长,看到权力如何深入地影响着每一个人的生活,他最初的崇拜变成了恐惧,因为自己和别人的命运反复诉说;只要领导一句话就会让你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阎连科将《风雅颂》称为他的精神自传。在他眼中,故乡是与有着最近血缘关系的亲人埋葬的地方。北京这个权力中心、有钱人的天堂和巨大名利场与过去他不断搬离的每座城市一样,都和他没有关系。
家多只有水泥厂的粉尘随风飘来
现在给他制造了极大疏离感的城市却是阎连科童年时期的梦想之地。他说,自己从小崇拜三个东西:城市、权力和健康。
河南嵩县偏远山村的家乡给他留下最深的记忆是饥饿。每天放学回家顾不上放下书包,就往厨房里跑,看烧的什么饭,揭开锅盖,看到的几乎永远是红薯叶,偶尔能吃上顿红薯面条就是奢侈了。
在田间辛苦劳作一天,最多能挣一毛两分钱。在幼年的阎连科看来,知青们都过着天上的生活,他们只需要赶赶鸡,就能去各家吃上最好的派饭,想改善伙食了还可以在村里偷鸡摸狗。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弄到乡下人没有的粮票和布票。阎连科无法想象城市是以什么样的秩序在运转,但他产生了坚定的信念:逃离土地。
14岁那年,阎连科第一次走进洛阳,看到这个城市的高楼大厦和眩目灯光,闻着街上姑娘身上飘来的雪花膏香气,他感受到了另一种文明。逃离土地,到城里去成了阎连科人生奋斗的驱动力。
两年后,他从长期病卧的大姐的床头找到张抗抗的小说《分界线》,得知写书就有机会到城里工作。阎连科找到了改变祖辈面朝黄土、背朝天人生路径的救命稻草。从初三开始,他白天劳动读书,每天晚上回到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点上煤油灯埋头写小说,第二天早上,两个鼻孔通常都是黑的。
几十年间,命运的将阎连科送到商丘、开封、武汉、济南、郑州,直到北京。到了知天命的年龄,阎连科沮丧地发现在这里有了房子车子妻子儿子,却无法去除漂浮感,这个庞大的城市和他在精神上没有任何联系。他不太关心北京邻居们的生活,奥运会不如在老家门口修一条路对他影响大。
而他的写作始终无法“进城”。
北京只是一个驿站,他想回家。但是回乡之后,他却发现巨大的社会变迁已经将家乡的精神意义磨损殆尽。童年夏天的傍晚,他常坐在家门口河边石头上吃饭,把双脚放在清澈的河水里。现在小河消失了。
那时躺在夏夜的星空下,只觉得每颗星星都会掉下来,砸到他头上。现在的家乡只有水泥厂的粉尘随风飘来,大家弯腰盖住碗,免得粉尘落进去。村子变了,人也变了,母亲每次唠叨的内容他都闻所未闻。
要是自己内心平静了,也就不再写东西了
那片土地在,但已不能安放自己的灵魂。无乡可归的哀愁灵魂犹如丧家之犬。人到中年的阎连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同时,他认为每一个中国知识分子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有学历、学问、思想,却无处安放他们的灵魂,精神上没有路标,也很少向不合理摆出挑战的姿态,他们无能无奈无力无用。权力不是安放灵魂的地方,但人们却对权力和金钱趋之若鹜。
《受活》出版,广受争议,面对当下的社会,阎连科精神上无能为力,作为一个人、一个作家、一个知识分子,他觉得自己“窝囊”。
阎连科几乎一直处在压力之中。他说,《为人民服务》的发表给他写作上带来的影响是最大的,导致他准备时间最长,花费时间、精力最多的作品《丁庄梦》在结构、故事和深意上大幅后退,“浪费了”艾滋病这一复杂、深刻的题材。
他曾经想重写《丁庄梦》,积累了无数新的素材却调动不起写作情绪,只能作罢。他希望通过《风雅颂》调整状态往前走,却一连遭到五家出版社的退稿。
阎连科感觉他和他笔下的杨科一样“被权力逼得无处逃生”,他只能希望,社会秩序不断规范,权力在正常范围运转,不再给人带来如此多的伤害。
2003年,写完《受活》以后,阎连科决定要写一本以回家为精神资源的小说,题目就叫《回家》。
而写作最大的触动来自于他听说河南有个女的副教授,学术成就够了,但连续三年都没有晋升为教授。到了第三年,她听说校长的老婆要晋升教授,就推开校长家的门,给校长跪下乞求晋升指标。
这些知识分子的悲哀长期盘旋在阎连科的脑中。他意识到,今天的知识分子既没有《围城》群像的闲散、自由,也不是《废都》中庄之蝶那样能够左右自己的命运,他们更多的是两手空空,无能为力。
在一次和朋友的聊天中,他确定了主角的身份是大学诗经研究专家,在还不知道如何开头和发展时,他脑中已经有了结局,那就是找到诗经古城,作为乌托邦式的精神家园,或者这还不是最终的家园。结局想出来了,他觉得这本小说成熟了。
他买了很多诗经研究书籍,做了两三个月的功课,从去年4月份开始动笔,到今年春节写完。发表在《西部华语文学》上时,觉得叫《回家》不太贴切,最终定名《风雅颂》。
每一次写作都是精神上的一次解脱。阎连科说写《日光流年》,是将自己从死亡恐惧中解脱出来;写《为人民服务》,是解除红色暴力语言对人的控制;写《受活》,是借此去除对生活恐惧。当焦虑达到一定程度,他就必须写作,寻求新的解脱。为了表达多年来灵魂无以龟缩的状态,他写了《风雅颂》。
“《风雅颂》结尾有些仓促,是因为我身体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尾。”阎连科说。身体严重力不从心,坐要坐在软的地方,睡要睡在硬板床上,眼睛老花,因为颈椎疼痛无法伏案,只好到生产残疾人设备的机械厂定制了一块斜板,把稿纸夹在上面,像写毛笔字一样悬肘写作。他每天从早上8点写到10点,最多写两千字,现在这样的写作强度也很少能坚持过十天。
如果不是因为内心无数的冲撞让他坐卧不安,要以文学的形式爆发出来,写作对他确实毫无幸福可言。他说要是自己内心平静了,也就不再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