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救援者的心理创伤
2008-07-29王婧李晓峰刘逢安
王 婧 李晓峰 刘逢安
解密解放军军事心理训练中心救援队
一名20岁上下的士兵这样描述他在汶川地震寻找生还者的场景:黑暗中,借助手电照明,只找到了几具遇难者遗体。他准备返回,一回头,突然看到手电筒照到的地方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而人已逝去多时。之后,这样一双瞪着的眼睛总在他的脑海中闪现。
13万大军驰援汶川,军人们遇到许多类似心理问题
当军人们对灾区的救援基本结束时他们本身也需要心理援助。
职业与人性的冲撞
“请再坚持50天!”2008年6月25日,当记者前往位于江苏徐州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心理训练中心采访时,一位少将正在电话中对在灾区工作的军方心理救援队下达这样的命令。5月17日——汶川震后第5天,解放军总参谋部派出了由军事心理训练中心人员组成的救援队,携带这个中心研发的战场心理恢复系统、战场心理恢复车等器材奔赴都江堰、彭州、绵竹等6个重灾区,为成都军区某工兵团等陆、海、空和武警的9支部队开展心理服务。
此前,应公安部邀请,这支心理救援队参加了对“4·28”胶济铁路重大事故受伤人员和救援人员的心理服务。
“求求你们,让我再去救一个!”在救援现场,绵竹市消防大队战士荆利杰双膝跪倒大喊道。13.7万大军驰援灾区,如此故事不胜枚举。它的背后,是军人的心理遭遇残酷挑战,尤其是对荆利杰这样的“童子兵”——他刚刚入伍半年。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心理卫生中心博士况伟宏分析,包括战士、警察、武警等在内的职业救援者,是易发心理问题的高危人群。他们要承受双重角色冲突:一是职业角色,“我是人民的消防”“人民的公安”“我来的目的就是救人救命”,这种“自我设定”会变成无形的压力,驱使自己一次次挑战生理极限,否则,就认为“对不起灾区人民,对不起自己的职业”,二是人性角色,他们与常人一样,会紧张、恐惧、悲痛,直到精疲力竭。
这两种角色冲突撕裂着他们的内心,使得一些人出现很大的性格反差,或者有明显的恶心、腹泻、头痛等躯体反应,或者表现为强迫症,反复到搜寻过的地方去搜寻。
此外,约2%的人会形成较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表现为再度体验创伤,并伴有情绪的极度不稳定。
广东公安边防总队某支队一个年轻的士兵,对心理救援队的专家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到了绵竹汉旺镇东汽中学,看到面前完全坍塌的四层教学楼,他们彻底震惊了,能听到孩子们在下面的喊声,但是石头太大,没有工具,根本搬不动,孩子们的父母正在废墟旁边哭泣。“他们的眼睛一直看着我们,我不敢回头看。我想到自己的父母,觉得自己很没用”。
恢复战场心理的技术
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解放军军事心理训练中心主任厉新光少将称,“在强度刺激下,这些反应大多数都是正常的。因此不要把心理疏导等同于治疗心理疾病,也不要等同于思想教育。”而具体的方式包括集体晤谈、个别访谈、放松训练、图片负性情绪打包处理、事后回访等技术进行治疗。当然,还包括那些最先进的科技手段——比如“眼动脱敏再加工”。
一名20岁上下的战士向军事心理训练中心教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王静痛苦地描述他寻找生还者的场景:在黑暗中他借助手电照明,只找到几个死去的人。他准备返回,一回头,突然看到手电筒照到的地方是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而人已经死去多时。之后,这样一双瞪着的眼睛总在他的脑海中闪回。
王静选择了“眼动脱敏再加工”技术为他进行治疗:战士被要求回忆自己所遭遇的创伤画面,然后让眼球随着电脑屏幕上左右摆动的小球来回平行移动约20秒,辅以耳机中左右交替的声响。完成之后小战士表示,原来那个痛苦的画面“已经模糊”。在王静的引导下,他又回忆并讲述了一个温暖的画面:他从废墟中救出了一个小女孩,这个孩子出来后拉着他的手说:“我很乖,叔叔,谢谢你救我出来。”这样的过程重复几次之后,原有的灾难画面和后来的温馨画面被“连接”在一起,让小战士能够“以新的力量面对旧有的创伤”。
这项“眼动脱敏再加工”技术的疗效得到了学术界的公认。国际创伤应激协会研究发现,接受此疗法3小时以上的患者中,77%以上不会再受到同一画面的干扰。
资料显示,这可能和增进左右半脑之间的神经顺畅运作及沟通有关。创伤记忆和负面资讯常被储存并凝滞在大脑右半球的身体知觉区,在这样的情形下,让双眼的眼球有规律地移动,可以加速脑内神经传导活动和认知处理的速度,使阻滞的创伤记忆动摇,让正常的神经活动畅通。
这项技术仅仅是战场心理恢复系统的一部分。厉新光介绍,中心用了4年研制出了战场心理恢复系统、战场情绪管理系统、心理咨询与治疗计算机辅助系统,属中国军方首创。
在灾区,官兵的心理救援主要是通过“战场心理恢复系统”在业余时间完成的。比如一个心理恢复软件开始的画面是枯树和荒地,官兵带着耳机随着音乐慢慢放松心情,接着树木长出新叶,荒地长出绿草,到最后出现满地的鲜花——这由连接在手指上的脉搏仪监测的心率来控制,当心率平稳下来之后,鲜花才会盛开。
《中国新闻周刊》的记者亲身体验了这套软件——15分钟后,心率仍然未能稳定;与此同时,一名军人在一分半钟的时间内让屏幕上开满了鲜花。“经过训练的军人不一样,他们能够很快地调整好自己的情绪。”而在音乐放松系统帮助下,记者的心率在一分钟之内稳定了下来。“对不同性格的人,我们有不同的系统辅助其迅速稳定情绪。”军事心理训练中心教员樊涛如此解释。
根据军人所处不同环境,“战场心理恢复系统”设计了3个不同版本,一种是前线版即单机版,携带方便,适用于野外环境;第二种是网络版,主要是安装在“战场心理恢复车”上,机动性较强;第三种是标准版,在固定场所安装,适合在后方使用。此次带到灾区的即是前线版和网络版。
“我们并不只是在事后对官兵进行心理干预和心理治疗,在平时,我们也会有针对性地训练士兵的心理素质,尤其是新兵。”这家2005年6月成立的军事心理训练中心在全军院校开设了“适应军营、团队精神、抗挫折能力”等8个系列课程,开发了14个器械类训练项目和38个情景类训练项目。
“在战争中,对战士的心理素质要求比抗震救灾中要更高。因为作战信息的高密度需要优化军人的智力结构,战场刺激的高强度需要加强军人的情绪调控;战斗情景的惨烈性需要锻造军人的意志品质;作战系统的集成性需要强化军人的集体意识。这些都不是仅仅靠几个心理辅助软件系统就可以解决的问题,还需要在平时的各种课程和演习中多加训练。”一位心理训练中心的工作人员说。
海湾战争以来的几场信息化战争反复证明,军人心理素质已经成为影响战争胜负的一个重要因素。据此,美国心理学家曾预测,在未来的信息化战争中,因心理问题导致的非战斗减员将占整个军队减员额的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