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妇产科大夫的24小时
2008-07-16严冬雪
严冬雪
“拿起拷机,就像狗一样被叫来叫去。”
“个人爱好?个人爱好就是睡觉!”
“我们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
2008年的一个星期六,雨。上海某区中心医院住院部五楼,十七病区,妇产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以一名医学院实习生的名义来到这里,随行体验了一名妇产科医生的值班经历。
“常规”的上午、中午和下午
章青医生30来岁,很瘦。她留一头短发,带着些自然卷,刘海底下配着一双圆圆的眼睛,一双手干燥瘦削,手指很长。
8点15分,章青走出办公室,到了十九病区的护士工作台,拽出放病历的小推车,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8点32分,她开始查房。拿出病历,敲门,进门,逐一询问里面的产妇,查看腹部的切口恢复状况,检查子宫位置,这就是章青的一整套查房动作。十九病区的都是剖宫产产妇,每检查完一道手术切口,章青都要把产妇肚子上的腹带重新系好。
查房结束,9点10分,章青得以在电脑前坐下来。她登陆病历系统,开始对着病历本往电脑里输入病人情况。看着12本厚厚的病历,告诉记者:“还欠着前天的都没登记完,今天先补上那天的再说。”
刚把第三份病历放到电脑前,章青的拷机就响了,她起身回电话,听完通知后,下楼出了住院部,到了门诊楼三层的“特需门诊”——这里的妇产科今天无人值班,章青便顶上了。患者一个接一个地被带到里面,碰上她们去做检查的间隙,章青就翻看电脑里刚给患者开出的单子,对药量进行增减。
终于没有人再进诊室了,章青又检查了一遍给最后一位患者开出的单子,就趴在了桌上。“能来这里(特需门诊)的都是有钱人,今天不算忙,忙的时候一上午要看20个特需。”10点48分,章青回到住院部十九病区的办公室,继续往电脑里登记住院病人的病程记录。
11点多,一名医生走进来招呼章青吃饭,章青从冰箱里拿出两个盒饭——前一天中午和晚上吃剩的,急匆匆走到办公室对面的“理膳间”,翻出一只断了一个把手的铝锅,把两盒剩饭倒了进去,往里面加了些自来水,热饭。
饭还没有热好,接到护士的通知,章青去病房给病人换药。15分钟后,章青和她妇产科的同事们陆续从各个病区回办公室,同事帮章青捎了一盒食堂的盒饭,里面有大半盒饭,卧着两个狮子头和几根青菜。午餐时间只有10分钟,医生们快速地填满了肚子,便出了办公室回到各自的病区,没吃完的泡饭仍然搁在铝锅里。
章青去了趟病房,回来继续坐在电脑前登记病程记录。安静一直持续到了12点半,拷机没有再响起来。章青走回十七病区的医生宿舍——一个六七平米的小屋,爬上自己的单人床,安排记者在旁边的双层铁床上休息,自己很快就睡着了。
13点40分,午睡结束。章青又回到她的办公室开始登记病程,20分钟后,拷机响了,于是又下楼、上楼,来到特需门诊开始接待病人。这之后,只要拷机声一响,章青就必须马上赶到门诊楼,然后再快步走回住院楼的办公室整理堆积如山的病历记录。“拿起拷机,就要像狗一样被叫来叫去。”
偶尔的间隙时间,她也会跟记者聊两句。问起平时有没有一点时间做些个人爱好时,章青瞪了瞪眼睛,笑了:“个人爱好?个人爱好就是睡觉!”
晚餐很丰盛,因为同事们从食堂打了一份砂锅辣鱼回来,五个盒饭一人一个。马上就要进入夜班了,记者问章青:晚上吃宵夜吗?她摇摇头。劝她多吃些晚饭,她跟同事们相视一笑,开起了玩笑:“低调,要低调。不能多吃,吃得越多晚上病人越多,吃得少人少,这是长期以来总结出的经验。”
战斗打响——黎明前的攻坚战
没有收拾碗筷的时间,拷机响了。17点一过,“战场”正式转移到门诊楼的急诊室。
这是一位见红的孕妇,章青赶紧给她做了检查,查宫口,测胎心,结论是孕妇必须去做B超和心电图,孕妇被家属搀着去做检查了。三分钟后,又送进来一个先兆流产的孕妇……急诊一个接着一个,到了18点40分,门外没有病人了,章青赶回到住院部,去特需病房、产房查房。
21点35分,拷机又响了,章青出办公室,坐电梯下楼,穿走廊,进急诊室。四名患者,一个接一个,都是孕妇。时至午夜。趁着一名孕妇刚去做检查还没有回急诊室,章青抽空又回了住院部。出急诊室,穿走廊,坐电梯上楼,进办公室,一路都是用小跑的速度疾走着,“三分钟,一百多步,我数过。”
20日凌晨的第一分钟是在急诊室度过的。直到1:55,住院部和门诊楼间的走廊上,章青来来回回匆忙的脚步声踏完了一个又一个的三分钟。
指针指向凌晨两点整。
又送走一个患者,章青听了听门外的电子排号器终于安静下来,便一下子趴倒在急诊室的桌上,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闭着眼睛轻声说:“你回我宿舍休息吧。”“那你呢?”“我就在这儿睡会儿。”章青指了指窗边的一张急救台,上面放了一床被褥和枕头。“我给你带杯水下来吧。”“不用。这会儿赶紧抽空休息一下,到两三点的时候,一些特殊业务就会来了,一般要到后半夜才会消停点儿。”因为医院挨着附近的“红灯区”,章青经常在半夜接待一些特殊职业的病人。
记者还是给她带了半杯开水下楼,送到急诊室,刚到门口,便碰上一位病人,拿着挂号单在妇产科急诊室前敲门。看完病,送走了病人,记者把水递给她,她喝了一小口,记者问:“是怕没时间上厕所吗?”她点了点头,一声不吭地在急救台上又睡下了。
凌晨3点14分,一个男人扶着大腹便便的妻子,焦急地敲响了急诊室的门……又来了一位病人,接着又是一位。送走一位病人去B超室,章青趴在了办公桌上,一直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工作的记者,连轴转20个小时熬到现在,也头昏脑胀了。章青轻声宽慰:“三到四点是最累的时候。这会儿病人们在家睡了一觉都醒了,就来医院了,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做B超的病人回来了,因为她有糖尿病,体内还有56mm的囊肿,章青给她开了进一步的心电图检查,告诉她把刚才的六项检查费共60.50元交清,再去办理住院手续。病人家属犹豫着,喏喏地走出了急诊室。另一名患者又进来了,章青又开始忙碌。
凌晨3点36分,一个护士打过来电话通知:那个患糖尿病需要缴清60.5元检查费然后住院的病人没有缴费,逃费走了。“又逃了一个。”章青无奈地说。医院病人逃费经常发生,产生的经济损失,一部分算在医院头上,剩下的则算在科室和值班医生的头上。
4点零6分,一小时前执意回家的一位病人重又敲响了章青的诊室门,她的腹痛变频繁了。这次章青没有再多说什么,病人家属催着她说:“医生,我们肯办了,办住院。”送走这位病人,章青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说:“下半夜了,是消停的时候了。回宿舍安心睡觉吧。”4点30分,章青一句话也没说,手术帽都没有摘就和衣睡了。
愉快的换班
两小时后记者醒了,这时章青已经起来。6点46分,章青拿起病历本进了十七病区的产房,开始查房。查房时意外发现了昨晚逃费的病人,据护士说,这个病人四点半左右就回来了,因为疼痛加剧,乖乖缴清了费用,遵医嘱办理了住院手续,进了产房。章青听完,笑了笑,继续教年轻的父母怎样给小孩包尿布,嘱托孕妇42天内的生活注意事项。
半小时后,章青查完产房出来了,哼着歌儿,话也多了起来。剩下的工作只有十九病区的例行查房,然后交班——24小时的工作就要结束了!
从十九区的护士台里推出小推车,章青带着12本病历,又开始逐个敲响她的12位病人的房门。7点58分,查房完毕。
推着小车进办公室的时候,章青有点兴奋,“开天辟地第一次在8点前查完房!昨天一晚上只接了5个病人住院,做了一台手术,还是别的病区医生做的。以往忙的时候,值一个急诊夜班,我要接待15个病人,做5台手术。有一个礼拜天,从早上8点到第二天凌晨1点,一直在手术室里面待着,我那个恨呐,就算是骡子是马也该歇歇!”她认为昨晚雨大是看急诊的病人少的主要原因。
她接着说,赶上忙的时候,值完夜班还不能下班,因为病人太多而无法结束工作,于是要继续工作第二个24小时。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医生会说“医生的全日制工作很可能不是24小时,而是48小时”。不仅如此,万一出了差错,值班医生还要挨领导批评。“经常有医生累得坐在椅子上哭。”章青盯着手中的病历本,说,“我们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
星期日,早晨8点整。换班的医生来了,医生们集中在十七病区产房外的办公室里,准备交班。对面的小浴室里,熬了一宿的护士们正在匆忙进出。记者问章青:“你平时也会洗个澡再回家吧?”“要看我有没有力气洗。”她说。
8点32分,交班会议结束。章青把病历本递给了她的同事周医生:“今天雨变小了,病人会很多。”章青说着,掏出拷机,交到了她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