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于尘土 归于尘土
2008-07-01田松
田 松
人类只有一个太阳,这个朴素的事实设定了人类可以使用的能源的上限。对于某一个特定的地域而言,如果这里的人们在一年的时间里所使用的物质。不超过大地(盖娅)和太阳在一年里的时间里在这个地域所生长出来的,这种生活方式就是可以持续的。超出了这个限度,这种生活就不可能依靠本地的资源得以持续:要么失去与环境之间的和谐,逐渐荒芜,凋敝,枯竭;要么从外界巧取、窃取、夺取,引发更大范围的竞争,最终导致更大范围的,乃至全球的荒芜、凋敝和枯竭。
2000年10月19日清晨,我们从泸沽湖北部的一座小村出发,经过两天的跋涉,于20日傍晚来到了雄踞木里河与东义河交叉口之上的争伍村。这里没有公路。没有电,没有电话,手机没有信号,收音机也没有信号。所谓的路,只是蜿蜒在山岩密林中的马帮小路,有的地方只有一脚宽,有的地方还需要攀爬、跳跃。唯一的代步工具是马。不过,正值农忙,我们没有租到马帮,只好自己做驴。第一天,同行的李晓岑脚上就打了大大的泡。
这一带隶属于四川省木里县依吉乡。不过在明代,曾是云南丽江木土司的势力范围。金沙江,金沙之江也,并非虚浮的美誉,乃是写实。金沙江上游的很多支流亦然,比如争伍村下面的两条大江。故木土司当年曾在木里设有金矿,并曾派兵驻扎。争伍村村民自称,他们就是当年木土司所派兵丁的后人。直到现在,全村四十户,除一户外,全是纳西族。争伍村地势险要,站在村口高处,东义河与木里河两个方向的动静可以一览无余,可以料想曾是兵家所争之地。
自争伍向山下几公里,有另一个村名甲波,是纳西族阮可支系,由于历史上的政治因素。被划归蒙古族。自依吉乡政府来争伍的路上,还路过另一个阮可村甲区。而争伍则属于纳西族最大的支系,纳西支系。这几个村落构成了一个纳西文化共同体。再远,东义河的对岸,则是俄亚纳西族自治乡,纳西族迁徙史上著名的俄亚大乡,与争伍等村构成了更大的共同体。
由于地理封闭,这里与外界的交流极为艰难。依然保持着原生态的东巴文化,也有着自然状态下的文化交流与渗透。我甚至想,在很大程度上,争伍村依然保持着他们自明代迁居来此时的生活方式。在甲区村口的玛尼堆上,我们看到了刻有东巴文的玛尼石。在争伍的水源处,我们看到了本村东巴设置的祭“署”道场。
在纳西族的东巴神话中,“署”是人类的同父异母兄弟,人与“署”的祖先曾经互相争斗,后来分家。人类拥有田地、道路、房屋、村庄、家畜等一切人类之物,“署”则拥有山林、水源、野生动物等人类之外的全部。因而,一个传统纳西人走到山里,看到的不是人类的资源,而是“署”的财产。人若想动用“署”的财产,比如盖房伐木,必须由东巴祭祀,与“署”沟通,得到许可才可动手。若有人侵害了“署”的利益,就会遭致灾祸,也需要东巴祭“署”禳解。所以,传统纳西村寨必有祭“署”道场。纳西学者李静生曾在文章中说道,纳西族独特的“署”自然观“保我纳西族数百年来无环境之忧”。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传统社会的物质生活必然依赖于其所生存的地域,所以,农民不可能不热爱自己的山水。中国农民安土惰迁,一个地方扎下根来,就做好了子子孙孙天长地久的打算。所以,传统地区必须拥有与环境相处的智慧,并使人在这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否则,这种生存方式就无法延续。这种智慧往往是以神话、巫术、原始宗教的方式存在的。在这种生存智慧之中,有一个普遍的方法论,就是类比,拟人,人类以待人之心,对待世上万物——万物有灵,从起点上,就存了一份敬畏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的良弱之心。
争伍的世界有两个,一个物质世界,一个精神世界。争伍的物质世界为其精神世界提供了活动的舞台;反过来,争伍村的精神世界保障了其物质世界的存在。山神水神,就是山水本身。当精神世界的山神水神在人们的心中消失,现实世界中的山山水水也就岌岌可危了。
在争伍一带,我看到了一个自给自足的世界。当地以农业为生,种有大麦、小麦、玉米、苦荞等农作物;也种麻,麻籽榨油,麻衣纺织。各家各户也饲养猪、鸡等家畜家禽,有马、牛等作为劳动助手。甚至,附近还有铁矿,本地铁匠竟然可以用自制的坩埚、石范铸造犁铧等农具。这样,衣食住行几乎都可以利用本地的资源得到满足,对外界的需求极少。根据我们的调查,必需从外界引入的似乎只有盐和茶。以往,村民用多余的粮食、布匹,或者用山下江水中淘来的黄金,通过马帮与外界交换。
由于地域封闭,在理论上,可以对争伍的物质生活做一个定量的考察。争伍的人口、耕地、山林都是相对稳定的;各种粮食的年产量、各种物资的年消耗量都可以做相对准确的估算,马帮带进争伍村的物资也可以进行有效的统计;因而可以定量地得知人与环境之间的物质交换情况。进而可以推论,争伍一地每年盖娅和太阳的产出,能够支持这四十户人家过一个什么程度的现代生活?遗憾的是,我的这个设想一直未能实施。
不过,从长时段的历史角度考虑,不妨做一个定性的估计。如果从明代中叶算起,争伍村的这种生活方式,已经延续了大约五百年。五百年里,人们也盖了不少房子,砍了不少树木,但是平均下来,如果人们在一年里砍伐的林木没有超出当地一年里可以生长出来的量,这里的林木就不会减少,人类与“署”就可以平安相处,也就可以在这个地方延续下去。争伍村的人类与当地的自然环境之间,已经进行了大约五百年的物质交换。倘若没有外部力量的强行干预,倘若没有重大的地质变迁,争伍的生活方式还可以在这里继续下去。
我们还专门调查了垃圾的处理。如其他地区的传统农村一样,平时的垃圾垫猪圈。唯有春节时的垃圾需特别处理,要埋在没有生命的方位。在东巴看来,垃圾不仅具有物质属性,还有精神属性,甚至首先是精神的。现代人所遇到的垃圾问题,在纳西族的传统文化中是不曾有过的。
为什么传统地区不存在垃圾问题?从物质转化与循环的角度看,传统地区所使用的一切都是上帝造的,都是大自然演化出来的,是盖娅体内本来就有的。同时,人类的用量没有超出一个太阳的供应,所产出的废物有限,能够被大自然(盖娅)重新吸纳。这时,人类是盖娅体内的正常细胞,人类活动所伴随的一切物质和能量转化,可以理解为盖娅自身肌体活动的一部分。在这五百年里,争伍村的村民把自己的生活镶嵌在大自然自身物质和能量转化之中,整个区域的物质转化近乎是一个封闭的循环。就如在我童年所生活的东北农村,剩饭剩菜喂猪喂鸡,平日扫地的垃圾倒进猪圈,最终成为肥料。衣服补了穿,穿了补,最后用来纳鞋底,穿在脚上,鞋底越磨越薄,直至于无。可谓来于尘土,归于尘土。
传统社会的一切,都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纳西族传统采用火葬,死后不留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