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峰上的爱情

杨菊芳

2008年5月8日，奥运火炬有史以来首次在世界最高峰珠穆朗玛峰顶点燃。中国向全世界做出的庄严承诺终于实现了。在这神圣的时刻，珠峰上的第一火炬手、藏族女登山队员吉吉，心中呼唤着丈夫的名字：仁那，你看到了吗？我完成了我们两个人的梦想。

爱在高原的雪山情侣

1989年，曾经创造过西藏女子3000米长跑新纪录的吉吉开始从事登山运动。那年她19岁，美丽聪颖，身体素质好，技术领悟快，在男队员多女队员少的登山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仁那那年22岁，高高的个子，英俊的面庞，开朗而热情，喜欢喝酒也喜欢唱歌跳舞。他18岁就参加登山训练，不仅是队里登山技术最棒的一个，还获得过两项全国攀岩冠军。

吉吉已经记不清他们的相爱是怎样开始的，只记得，最初喜欢上的，是仁那的好脾气和男子气。

训练时，他们的目光常常不经意地碰在一起；吃饭时，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因为仁那的宿舍里有全队惟一的一台电视，训练结束后，吉吉常常和其他队员跑到他房间看电视。到后来，吉吉也弄不清楚，自己是来看电视还是来看仁那。再后来，他们就在公休日，一起去看电影、逛公园。

终于有一天，吉吉收到仁那写的一封表达爱意的信，她没有给他回信，可心里已经甜甜地接受了仁那的爱情。

两人的恋爱一直处于保密状态。直到1992年5月，仁那随队去攀登南迦帕尔巴特峰，吉吉给他写信和买烟，才被大家知道。1992年底，仁那和吉吉结婚了。队友送给他们一副对联“一对比翼鸟，两个冒险家”，横批是“生死与共”。

地球上，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总共有14座。攀登这14座高峰，是世界各国很多登山家的梦想，也是一种崇高的荣誉。

新婚3个月，仁那就随探险队出发，攀登14座中的第一座——海拔8091米的安纳普尔那峰。一个月后，仁那和他的队员登上了峰顶。下撤时，他们迷了路，凌晨3点多才回到营地。体力严重透支的仁那胆囊炎发作了，从大本营到交通点，大家要用担架抬他，但他坚持自己走。吉吉在拉萨辗转得到丈夫病倒的消息，急得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焦急等待中，她收到仁那托人从加德满都捎来的信，说他的病好了，和队友会合去攀登14座高峰中的第二座——8172米的道拉吉利峰去了。

仁那随队出发攀登14座的第3座——海拔8012米的希夏邦玛峰时，吉吉怀孕已近8个月。临产时，她一个人乘公共汽车到医院，在仁那和队友冲顶的前两天，生下了他们的女儿拉姆央金。20天后探险队凯旋，人们原以为吉吉看到仁那会哭鼻子，可吉吉呈现给丈夫的却是一脸灿烂的笑容。人们怎么知道，攀登14座高峰的事业，也已融入吉吉的生命中。

仁那常年奔走在喜马拉雅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的崇山峻岭间，有时他回到拉萨，吉吉又外出登山去了。一年里，他们团聚的日子屈指可数，可他们彼此谁也不曾抱怨过。因为，如大山般炙热的爱已深深埋在两个人的心中。

到2005年，探险队完成了14座高峰中13座的攀登，队员也从探险队成立时的12名，减少到4名，仁那是其中之一。剩下的那座，就是迦舒布鲁姆Ⅰ峰。

珠峰见证了他们神圣的爱情

1999年，他们共同攀登珠峰，是为全国第六届少数民族运动会采集圣火。

夫妻一起攀登世界第一高峰，这在全国乃至世界还是头一次，能共同完成这项神圣的使命，他们感到非常光荣。可是，登珠峰毕竟有危险，他们不敢想象万一出现不测，女儿怎么办。当汽车启动时，吉吉早早钻进越野车，不敢与女儿告别，在车里泣不成声。堂堂汉子仁那也热泪满面，抱着女儿亲了又亲。

冲顶前夜，吉吉睡不着，在睡袋里辗转反侧。在她身边，仁那倒是睡着了。可她看得出来，丈夫睡得并不安稳。丈夫也在担心登顶时的天气，担心妻子能不能登上珠峰峰顶。来到珠峰这些天，吉吉思想压力一直很大。10名队员里，有5名攀登过珠峰，其他4名也都攀登过8000米以上的山峰。惟独她，只攀登过6000米和7000米以上的山峰。她知道如果自己上不去，她的仁那一定会陪她下来。这对于自己，固然很遗憾，而对于从没有因个人原因而失败的丈夫来说，则是更大的遗憾。

5月27日凌晨3点半，吉吉和仁那所在的第二组出发了。每人两个氧气瓶，吉吉只背了一个，她的另一个，在仁那背上。

是因为使命加爱情的力量吧，吉吉爆发出自己都想不到的体能和激情。攀登最艰难的第二台阶时，她甚至把队友和丈夫都甩到了后面。仁那不放心，在著名的“中国梯子”下奋力追上了她，在她登第二台阶的最后一道陡壁时拉了她一把。其实没有外力的帮助，吉吉也能上去，只是因为有丈夫同行，她要和仁那一起登上顶峰，于是紧紧拽住了丈夫伸向她的手。他们一同走过第三台阶，丈夫走到了她前面。在离顶峰还有20多米的时候，仁那停住脚步，等待妻子赶上来。然后，他拉起妻子的手，并肩进行最后的冲刺，两人手拉着手，同时登上了世界之巅。

伴着明亮的朝阳和呼啸的寒风，夫妻俩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松开丈夫，吉吉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哭起来。她的心头，充满了卓绝奋斗后的幸福感。仁那望着喜极而泣的妻子，平素冷静的眼睛里满是柔情。

攀登队长把登顶成功的消息用对讲机报告给大本营。在大本营担任指挥的西藏登山队队长桑珠要和吉吉讲话，激动的吉吉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队长问：“你们是不是同时到达顶峰的？”仁那说：“是！”“你们拥抱了吗？”“拥抱了！”“亲了吗？”“亲了！”

这段对话，今天说起来，还让吉吉露出笑容，甜蜜地回忆着。

从峰顶下撤时，仁那把吉吉的大部分装备器械都背到自己背上。途中，吉吉每迈一步都非常小心，仁那问：“你怎么下去比往上走还慢？”

吉吉回答丈夫：“我要安安全全地回去，女儿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呢。”

在拉萨举行的庆功会上，从不喝酒的吉吉喝醉了，是仁那把她背回家的，那是多么宽厚而温暖的脊背啊！

悲痛中接替丈夫再踏征程

仁那每一次离家去登山，吉吉都亲手为他把大大小小的装备一样一样整理好，哪怕是一双袜子、一副手套也不敢疏忽。总是对他叮咛了又叮咛：千万千万注意安全！接下来就是日夜的牵挂。

可就在仁那攀登最后一座高峰——迦舒布鲁姆Ⅰ峰的路上，意外发生了……

那天早饭后，环保队长拦住了吉吉乘坐的车，对她说，自治区体育局让她回拉萨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还让两位女队员陪她回去。

不祥的预感掠过吉吉心头。她脱口而出：“是不是仁那出了什么事？”“你想哪儿去啦，没事儿。”环保队长和她打着哈哈。

路上，吉吉不安地哭了。她往家里打电话，是帮她照顾家的朋友接的，告诉她：“你妈妈和女儿出去玩儿了。”她给14座高峰探险队队员的家属打电话，对方有些支吾地对她说：“前天从巴基斯坦来过电话，探险队没什么。”

她不知道，她刚刚离开的珠峰大本营已经为她的仁那降了半旗，她的队友在寒风中站成一排，对仁那进行哀悼。

车到了拉萨，西藏登山队副队长在路边等候她，坐车陪她回家。一进家门，她看到亲属全来了，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哥哥告诉她：“仁那遇难了……”话还没说完，吉吉昏了过去。

直到今天，吉吉都不相信她的仁那永远离开了她。她动身去巴基斯坦料理丈夫后事时，对女儿说的是：“妈妈去接爸爸回来。”这几年，她从来没有对女儿说过爸爸不在了的话，女儿也不说。她总觉得他是到远方登山去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推开家门出现在自己和女儿面前：披着满身的风尘，被暴风和烈日吹晒得又黑又红的脸上漾着无比欢喜的笑。

仁那到国外登山的日子，都会在晚上打电话给她。直到今天，如果她的手机或家里的座机晚上响起，她还会以为是仁那打来的电话。到队里开会，她常常望着仁那当年的位置出神。有时候她觉得，她的仁那还坐在那里。

她在梦中梦到过丈夫：在巴基斯坦三军联合医院的太平间里，她的仁那覆盖着花圈和哈达安睡在灵床上。她扑上去，亲吻他冰冷的面颊，抚摩他僵硬的双手……当她从恸哭中醒来，她多么希望这仅仅是一场噩梦。

他们结婚时的合影，她一直带在身上，无论走到哪儿。当她感到孤独无助的时候，就把照片拿出来看。

2007年5月，就是带着这张合影，在仁那遇难两周年时，她，我们的吉吉随攀登14座高峰探险队来到巴基斯坦。在这里，她要替丈夫去攀登那座他惟一未征服的高山——迦舒布鲁姆Ⅰ峰。

告慰高山上的爱情

探险队2007年5月16日从拉萨出发，6月13日到达海拔约5000米的大本营，迦舒布鲁姆峰用5天5夜的大雪迎接了他们。19日的清晨，大雪终于停下来，第一件事就是修路。距探险队第一次攀登迦峰，12年过去了，曾经熟悉的路况完全变了，变得更加艰险难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冰裂缝，队员们用了很大的精力来寻找适合的路线。哦，如果她的仁那在，一定是修路的主力，他曾经担任过修路队长，修路的技术也是最棒的。

3天后探险队打通了1号营地，迦舒布鲁姆峰的Ⅰ峰和Ⅱ峰就从1号营地分岔。12年前，仁那就是和队友从这里走过攀上了Ⅱ峰。站在雪坡上，吉吉好像触到了丈夫的呼吸。

山那么陡，陡得吉吉不敢往下看。等待的时候，不能随意移动，时间一长，脚都冻僵了。路线特别长，明明看见了顶峰，却走不到它面前。风越来越大，4个人就绑在一起走——进，一起进；退，一起退；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松动的冰雪从上方滚落，砸到吉吉的头盔上、肩膀上，把她的嘴角砸出了血，却没能把她砸倒。吉吉觉得有一双手在后面一路托着她，那是仁那的手，托着她一步步迈向胜利的终点。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丈夫在时刻陪伴着她。

2007年7月12日北京时间12时20分，一项新的世界登山纪录在喀喇昆仑山脉深处诞生——“中国西藏攀登世界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探险队”为14年前开始实施的以集体形式攀登世界上全部14座海拔8000米以上高峰的壮举，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使中国这个新兴的登山大国首次成为国际登山界公认的“14座俱乐部”的新成员。

迦峰顶上，吉吉从背包里轻轻拿出一个盒子，没有人知道，她是带着丈夫的骨灰盒来登山的。她放声大哭，在心里不停呼唤着仁那，把对丈夫的思念尽情释放出来。如果她的仁那没有死，即便是残疾了，此时站在迦峰顶上的，一定也会有他。她分不清自己的心此时是快乐还是悲伤。但如果人真有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仁那，此时一定也是无比欢喜的，为妻子，为队友，为中国的登山事业。

2007年7月20日，全队专程去了仁那停止呼吸的地方——巴基斯坦的某边防检查站。

在山坡向阳的地方，大家为仁那立下一块纪念碑，给碑披上哈达。吉吉在碑前摆好祭祀的饼干和代酒的饮料，跪下来，将脸紧紧地贴在纪念碑上，她向丈夫讲述为了圆梦，她和队友所经历的一切，告诉丈夫，自己一定会坚强地生活下去，把女儿抚养成人。

她还告诉丈夫，自己已经被选为2008年北京奥运会珠峰火炬传递活动的选手。他们曾经相约过，在2008年举着奥运火炬，再一次共同攀登珠峰，她要实现他们的梦想。

今天，吉吉作为第一棒火炬手成功地登顶珠峰，而仁那却只能在天堂给爱妻送上祝福。当吉吉高举着祥云火炬，让奥运会圣火温柔地照亮珠峰峰顶时，那一刻，她的仁那和她在一起。

（摘自《北京日报》）

编者按：

吉吉是我国奥运火炬珠峰传递的第一棒火炬手，现任西藏女子登山队队长，这已经是她第三次登顶珠峰。因为参与2008年奥运会是丈夫和她的梦想，所以已经在北京体育大学学习的她，又重新回到登山队。对于她来说，重回珠峰还有个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可以和亲爱的丈夫在见证了他们生命、青春和爱情的地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