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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为什么要大兴文字狱(中)

2008-06-26张宏杰

百家讲坛 2008年11期
关键词:乾隆皇帝

乾隆中期,人口压力导致的诸种社会问题尖锐突出,底层社会的风声鹤唳让皇帝不能安枕。面对社会大动荡的恐惧心理和过度防范心态,使得皇帝偏执地选择了高压控制这一对策,认为只要把这些犯上作乱的“苗头”消灭于萌芽之中,大清王朝就会长治久安、太平万年。而事实证明,高压政策可以一时压制矛盾,却不能消灭矛盾产生的根源,越高压,社会底层酝酿的反作用力就越强烈。

本期张宏杰先生继续为您精彩讲述乾隆大兴文字狱的另一重要原因。

乾隆四十二年初,江西新昌县衙门口,一个目露凶光的中年人挟着一本厚厚的大书来告状。

告状人叫王泷南,是当地著名的无赖,平时横行乡里,恶名远扬。他所挟的书叫《字贯》,是乡间举人王锡侯新编的一本字典。他禀告县令说,这本书“狂妄悖逆”,十分反动,应该严厉法办。

县令知道他和王锡侯是仇人,所以早已心存警惕。他接过书,粗粗翻了一遍,皱着眉头问:“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字典罢了,有什么悖逆之处?”

王泷南跪行几步,上前指着这本书的序说:“请看这几句。”

县令定睛一看,作者王锡侯在白序中写道:“《康熙字典》所收四万六千字有奇,学者查此字遗彼字,每每苦于找遍全书,掩卷而仍茫然。”意思就是说,《康熙字典》的检索方式有问题,它的字与字之间的排序没有联系,查起来很不方便。而他的这部《字贯》则解决了这个问题,把同义之字贯穿一处,便于查找。

县令仍然大惑不解:“这有何悖逆?”

王泷南急忙说:“《康熙字典》乃是圣祖皇帝御制,王锡侯胆敢指斥圣祖皇帝所编字典不如他的好,这不是大逆是什么?”

县令哑然失笑:“哦,原来如此!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吗?”

刚说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眼睛一转,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如此文字大案,我就给你报到巡抚大人处。”

江西巡抚海成是旗人,文化水平不高,但对文字之案向来十分积极。虽然习惯于鸡蛋里挑骨头,但海成也觉得《字贯》算不上什么大案。王锡侯说的那句话顶多算得上狂妄,怎么能称“悖逆”?不过事关文字,虽至细小也要直接上达天听。于是他把案子的原委写成一道详细的汇报,建议将王锡侯的举人头衔革去,以便审拟定罪。

海成觉得自己够小心谨慎的了,他哪里能料到,这道奏折居然要了王锡侯和自己的性命:

奏折加上样书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皇帝的书房。这两年皇帝流年不利:金川战争进行多年,去年才勉强惨胜;今年年初皇太后去世,孝心极重的皇帝悲痛不已;推进“禁书运动”两年多,各地督抚毫不用心,进展十分缓慢,令皇帝一筹莫展。心情不佳的皇帝拿起这本字典,读了读序文后感觉所谓“悖逆之处”确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漫不经心地读到第10页,皇帝的身子突然坐直了,满面涨红,提笔在海成的奏折上批道:“此实大逆不法为从来未有之事,罪不容诛,应照大逆律问拟!”

究竟什么事让皇帝如此动怒呢?原来在第10页上,作者王锡侯为了让读者明白什么叫“避讳”,把康熙、雍正、乾隆三个人的名字也就是玄烨、胤祯和弘历六个字写了出来,提醒读者写文章时遇到这六个字,一定不能写全,或者少写一个笔画,或者改用其他字,否则便犯了讳。

这本是一片好心,但心绪不佳的皇帝读起来却十分触目惊心。他因此跳起脚来大骂海成,说《字贯》里的“大逆”开卷即见,海成竟然说“无悖逆之词”,可见工作是多么不认真,对皇帝是多么不忠爱。皇帝传谕命海成将逆犯王锡侯迅速押解进京,交刑部严审。就这样,“《字贯》案”(又称“王锡侯案”)一下子升级为钦办的特大逆案。

其实,皇帝的反应实在是过度了。在传,统社会,犯讳是难免的事,因为林林总总的忌讳太多了。乾隆皇帝在这个问题上本来是十分宽容的,雍正年问许多人因为犯讳受罚,而他刚即位就一再降旨声明:“避名之说,乃文字末节,朕向来不以为然。”那么,皇帝这次为什么会大动肝火,抓住这个小小的问题上纲上线呢?

事情还要从乾隆三十九年的禁书说起。

历经祖、父两代奠定的良好基础,继以初年的励精图治,大清帝国跃上了盛世的顶峰。国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各项指标都远迈静古:

乾隆二十四年,西域战争结束。清王朝的累世劲敌准噶尔汗国被消灭,天山南北以及巴尔喀什湖一带尽人大清版图。此时的大清帝国是名副其实的天朝上国,近郊诸邦,皆为属国,“通译四方,举踵来王”。元代之后,中国的疆域,从来没有如此辽阔;秦始皇以来,国家的统一,从来没有如此巩固。

由于民生措施得力,大清经济总量不断创新高。虽然多次普免钱粮,但乾隆时代国家财政储备的雄厚与以往各朝代相比是空前的,也是有清一代的顶峰时期。

“盛世”、“全盛”等词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清朝臣民之口,文人学士纷纷进表上赋,欢呼称颂。乾隆自己也宣称:“比年以来西域大奏肤功,国家势当全盛”(王先谦《东华录》),“方今国家全盏,府库充盈”(《圣训》)。

虽然治绩如此辉煌,但乾隆并没有丝毫飘飘然,他越来越多地提醒自己,绝不能出现任何松懈思想。乾隆二十五年十二月,皇帝在谕旨中对全国臣民说,当此全盛之日,自己,“惟当益加兢兢业业,保泰持盈,用以上承灵休,以与我天下臣民共享太平之福。”(《实录》)平准不久。他又写诗自励:“日励自心强不息,敬天勤政又从头。”

乾隆皇帝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认为保持盛世难于创造盛世,只有用“争”的心态来“保”,才能真正保住胜果。因此,他毅然把所有已经取得的成绩推在一边,希望从头开始,寻找自己统治中的漏洞,为大清王朝消除一切隐患,为后世子孙提前解决一切难题,以保证大清江山亿万斯年永不变色。

那么,大清天下还有什么漏洞呢?

总结中国历史,威胁皇权的势力无非有以下几种:一是敌国威胁,二是农民起义,三是权臣专政,四是太监擅权,五是后妃干政,六是外戚乱政,七是朋党之争,八是地方割据势力。

这些他都已经成功地解决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风险呢?

经过“夙夜倍切”,细心梳理,皇帝发现就剩思想文化领域了。虽然经过康熙、雍正两代的文字狱后,清王朝思想专制已经大大加强,但全社会特别是社会中下层的反清意识并没有彻底根除,“不法文字”仍有大量存留。

乾隆二十二年的“彭家屏案”反映出,民间许多人家藏有明代的野史,甚至还有吴三桂的反清檄文,秀才们视如奇宝,争相传抄,大表赞同。这说明,在中下层知识分子心中仍然执着于“华夷之辨”,不认同大清的统治。与此同时,几起打着“反清复明”旗帜的民间暴动,如乾隆十七年的“马朝柱反清案”都说明国家虽然承平百年,但汉人头脑中的反清意识仍然是社会

动乱的最佳火种,也是大清社会存在的最大隐患。

韩非子说:“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只有达到“驯心”的统治深度,大清江山才能亿万斯年。如今,所有其他迫切的重大问题都已经解决了,乾隆正可以利用这个时机好整以暇,集中精神解决人们的思想意识问题。

在宣布国家进入极盛以后,乾隆皇帝提出了“大兴文治”的口号,说圣明之治,“始之以武,终之以文”。“文治”的核心是为全国臣民确立一套正确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处理无数繁杂政务的同时,皇帝亲力亲为,在意识形态领域重点抓了如下几件大事:

一是为天下臣民“御制”了一部标准的历史。

编写历史教科书是构建意识形态的最强有力武器,而通过讲故事的方式修改一个民族的记忆,历来是最高明的统治手段之一。乾隆三十三年,皇帝亲自指导大臣编成《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一书,系统讲述了从黄帝到明末共计4559年的历史。对于其体裁、写法和人物评价,皇帝更是做了许多具体的指示,所谓“发凡起例,咸祟睿裁,每一卷成,即缮稿进御,指示书法,悉准麟经。又亲洒丹毫,详加评断”。另外,他还花费了极大精力亲自加以批注,全书共有御批300余处。通过这部书,皇帝为天下臣民判定了几乎全部重大历史事件的是非对错。这部书条理清楚,详略得当,编写质量很高,因此自乾隆至晚清,流布最广,影响至深。

清代统治者入关后遇到的最大意识形态困难就是建立在“华夷之辨”基础之上的“正统观”,乾隆在《御批历代通鉴辑览》中最着力的就是确立新的“正统观”。他从“天下一家”和“大一统”的角度重建“正统观”,重新论证了历代少数民族政叔的合法性。乾隆从《春秋》等传统经典中为自己寻找依据说:“夷狄而中华,则中华之;中华而夷狄,则夷狄之。此亦《春秋》之法,司马光、朱子所为亟亟也。”他强调“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家之天下也”,谁建立了“大一统”的政权,措施的政策有利于百姓的生活,谁就是自然的“正统”。通过这部书的广泛传播,统治者占据了“道统”的至高点,有效地宣传了自己统治的合法性。

二是根据时势需要,对前朝或者当时的历史人物的评价进行大幅度修正。

众所周知,没有一大批具有杰出才华的汉人的帮助,满族人人主中原是不可能的。因此雍正帝在《大义觉迷录》中称赞投顺清朝的明臣“皆应天顺时,通达大义,辅佐本朝成一统太平之业,而其人亦标名竹帛,勒勋鼎彝”,这也代表了清初统治者对汉族功臣的一贯态度。

创业之时,提倡“识时务者为俊杰”,而到了乾隆朝的守业之时,最需要的是提倡臣民的“愚忠”。为了砥砺臣节,乾隆决定把这些事二君者打成反面教材,以防止后来者再次“应天顺时,通达大义”。

乾隆四十一年,乾隆特命国史馆特立《贰臣传》,把那些“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的大节有亏的人物统统收入此类。他认为,不仅钱谦益等后来的降臣“大节有亏,实不足齿于人类”,就连那些为清帝国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元勋,如范文程、李永芳、洪承畴等人也没能逃过道德审判,皆被编入《贰臣传》甲编。乾隆说:“(这样做)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即以是示彰瘅。”

三是大规模整理中国历史文献,营造博大恢宏的文治气象,以证盛世“文治之极隆”。

财力的充足支持乾隆大修官书,装点升平,乾隆一朝官修各种大型丛书达120种之多,为中国历代王朝之冠,其中最有名的当然数《四库全书》。

乾隆三十八年三月,为了大兴文治,乾隆决定在自己任内修撰一部人类史上最大的丛书。他下诏,鼓励并奖赏藏书家们奉献珍藏图书给国家以为修书之用。

为了防止人们怕犯忌讳而不献书,皇帝特意在谕旨中说:“文人著书立说,各抒所长,或传闻互异,或记载失实,固所不免,果其略有可观,原不妨兼收并蓄。即或字义触碍,如南北史之互相诋毁,此乃前人偏见,与近人无涉,又何必过于畏首畏尾耶!”

此令一下,五花八门的图书源源不断地从民间输送到皇帝的书房,短短一年半时间,各地送来珍本图书13500多种,“遗文秘册,有数百年博学通儒所未得见而今可借钞于馆阁者”。

书籍如此之多,皇帝十分兴奋,然而他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为什么这一万多种书中,居然没有一本稍稍“反动”点的书昵?

原来,在编撰图书、弘扬正气的背后,还隐藏着皇帝一个隐秘的想法,即借机调查一下“悖逆书籍”或“违碍书籍”在民间的收藏和流传情况,以便采取措施彻底扫除异端邪说。

但这一万多本书中居然没有一字违碍,很显然是在送书时经过精心筛选的。乾隆三十九年八月,皇帝下诏指责各地官员:“乃各省进到遗书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

既然没有达到目的,皇帝也就不再隐讳了。他直接在全国发动起了一场“禁书:运动”,命令,各地大员“再令诚妥之员前往(藏书之家)明白传谕,如有不应存留之书,即速交出”,且要求各地官员严格搜缴,否则“并于该督抚是问”。

然而,禁书工作进展得十分缓慢,特别是江、浙等文化大省所报上来的禁书数量寥寥。这让皇帝郁闷不已,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制造一起震动全国的大案,杀一做百,让那些地方大吏惊醒,而“王锡侯案”正撞在了这个枪口上。

“王锡侯案”完全是一起冤案。王锡侯当时已经是65岁皤然老者,他自38岁考中举人后,连续9次会试都落第。因腾达无望,生计不继,只好写了这本《字贯》出版卖钱,没想到却惹来杀身大祸。

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王锡侯被押解到北京。刑部照大逆律判决王锡侯凌迟处死,后来皇帝大开宏恩,改为斩立决;其子孙王霖等7人改为斩监候,妻媳及年龄未及16岁的儿孙都赏给功臣之家为奴。王氏“被诛时情状甚惨”(《盐乘》),全家痛哭震天,见者无不掉泪。

比王锡侯更冤枉的是江西巡抚海成。虽然他在禁书运动中成绩一度居全国之首,却因为这一次疏忽被皇帝指责为“可见海成从前查办应毁书籍原不过空言塞责,并未切实检查”,全面抹杀了他以前的工作成绩。短短两个月间,海成先是被“传旨严行申斥”,随即“交部严加议处”,继而“革职交刑部治罪”,直至刑部拟为斩决。

冤枉是一目了然的,然而也正是因为冤枉,这起大案才震动全国,令全国官员战栗。皇帝几乎是蓄意地通过这种方式唤醒他的奴才们,像海成这样查办禁书的模范尚且“空言塞贵”,你们该吸取什么教训?皇帝并不讳言拿海成开刀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教训的事实,“使封疆大臣丧良负恩者戒”。他在上谕中说:“各省地方官当共加感惕,务须时刻留心查察……(倘若仍然)漫不知儆……嗣后别经发觉,必当从重办理。”

(《高宗实录》)

实施恐怖能使官僚机构更有效率,使底层民众更有纪律,使统治者的仁慈更容易让人们记住,因而也使统治者自身更加安全。所以,成功的统治者必须具有两面:一面是圣人一样的仁慈,另一面是狮子一样的残暴。

对于极端珍视权力的乾隆来说,不让人掌握他的统治定势是极为重要的事,使人们永远处于不知何时斧头落下的战战兢兢的心理状态,是他既定的统治目标。他一贯认为,适时制造一两起出奇的、出格的大案,才能最有效地起到震慑、恐吓的作用。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冤枉几个小民甚至几个官僚都是无足计较的成本。

皇帝果然达到了目的。“《字贯》案”之后,各省的禁书工作都雷厉风行地开展起来。各地官员都把禁书当作当前最重要的核心工作来抓,不仅广贴告示恫吓藏书之人若再不交出违碍之书,将“贻累及身,更累及于子孙”,许多官员还想出了种种阴毒的办法,比如浙江巡抚三宝将全省的教职人员都分派回各自的老家,让他们“因亲及友,细加访询检查”,并且把缴书的成绩作为将来升官的依据,“以缴书之多寡为补用名次先后”。在三宝的启发下,各地官员纷纷效仿,命令下属深入居民家中逐户搜查,整个大清王朝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

随着禁书运动轰轰烈烈地进行,越来越多的违禁图书被送到北京,以至朝廷原来暂时存放不法书籍的方略馆居然书满为患,堆积如山。

那么,这些如山如海的书籍中到底都有些什么内容,让皇帝如此兴师动众去搜罗并消灭呢?

康、雍两代,禁书大约有以下两类:

一是有反清思想的书籍。黄宗羲说:“中国之与夷狄,内外之辨也。以中国治中国,以夷狄治夷狄,犹人不可杂之于兽,兽不可杂之于人也。”那些宣传“华夷之分,大过于君臣之伦”的传统历史观,以及宣传“夷狄异类,近于禽兽”的狭隘民族主义的图书当然是犯忌讳的。

二是记录了满族人征服中国过程中种种暴行的野史。到了乾隆朝,文字狱的范围在这个基础上大大扩展,矛头扩大到了所有活人的“违碍文字”。乾隆帝要修正的不仅是反满情绪,还包括汉族人对所有少数民族政权的“错误看法”;他要禁绝的不只是明末清初的野史,而且还包括宋、元、明时代所有指斥少数民族的字句。

在乾隆的标准下,文字禁忌可谓多如牛毛,不仅要忌虏、戎、胡、夷狄、犬戎、蕃、酋、伪、贼、犯阙等,还要禁从宋至清书中涉及“女真”、“女直”、“满洲”,甚至“辽东”字样的,哪怕只提一个地名的书籍,都有违碍的可能。

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忌讳文字当然比比皆是,不法图书也就处处都有了。在宁左勿右心态支配下,各地官员凡遇涉嫌忌讳的图书,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收缴,“概毁全书”。

皇帝为什么对民族情绪如此视如大敌呢?原因是清王朝与历代汉人王朝的建立过程不同。

清代帝王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大清得天下之正”,也就是说大清之取天下是有史以来最光明正大、顺理成章的。清代君臣是这样解释“正”的——

曹魏、西晋、唐、宋诸朝,都是原来的臣子趁着混乱从孤儿寡母手中抢得政权,有偷和骗之嫌,实在称不上光明正大。“汉之灭秦,元之灭宋,虽然都很‘正,不过还是有遗憾。”(章学诚《丙辰劄记》)如宋朝本来没有过错,是元朝强抢而得,再比如明太祖虽然是一介平民,但毕竟是元朝的子民,“以纲常伦纪言之,岂能逃篡窃之罪?”(《大义觉迷录》)只有清代皇帝不存在这个心理负担,因为他们的天下是得之于流贼,而非得之于明朝,“明朝天下亡于流贼李自成之手,是强盗劫去家财,赶出明之主人者,李自成也。我朝驱逐流寇,应天顺人,而得天下,是乃捕治强盗,明罚救法之天吏也。”所以,“于故明但有存恤之德,毫无鼎革之嫌”,创下这么大一片家业,实在是“正”得没法儿再“正”了。

清王朝统治者的巧言佞辩还真是出人意料。

其实,历代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背后的心理动力都是对财富的掠夺,而清王朝建立过程中的血腥、野蛮和残暴在许多方面都创造了历史记录。

明代时满族本来处于奴隶社会时期,经济落后,从明朝初年开始,他们就经常从明境和朝鲜掠夺人口,充当奴隶。明宣德八年,明锦衣卫指挥吴良出使海西,亲见当时的“女真野人家,多中国人,驱使耕作”。到了明末,女真人更是全民皆兵,对外抢劫成了后金国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在实力壮大到可以征服整个中国之前,满族人的最大志向不过是掠夺内地的金帛子女而已。自1629年(明崇祯二年)至1643年(明崇祯十六年)的15年间,皇太极组织了5次声势浩大的抢劫。他们绕过山海关,从北长城的缺口袭入明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北京、河北、山东、山西数省,每一次都是积尸如山,血流成海。1639年,满洲士兵屠城济南,留下了13万具尸体和被洗劫一空的城池扬长而去,其:行动完全是野兽式的屠杀、抢掠和破坏。

他们丝毫不为自己的物质欲望脸红,更不觉自己的凶残野蛮可耻。每次回来,他们都得意洋洋地大肆显摆自己抢来的东西,比如第五次抢劫凯旋后,领兵的阿巴泰等奏报如下:

臣等蒙天眷佑,皇上德威,率大军直抵明境……将明国鲁王及乐陵、阳信、东原、安邱、滋阳诸王,及管理府事宗室等官数千人,尽皆诛戳……所获财货金万有二千二百五十两;白金二百二十万五千二百七十两有奇;珍珠四千四百四十两;各色缎共五万二千二百三十匹……俘获人民三十六万九千名口,驼、马、骡、牛、驴、羊共三十二万一千有奇……

明境之人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类似牛羊的猎物,他们在挥刀砍杀驱逐时并没有丝毫的怜悯,甚至在抢掠之后的报告中,多数时候是把汉人和牲畜混报的,如夫聪七年九月,“奏报俘获人口及马牛驴四千二百一十有三”;第三次抢掠回来后的报告是“共俘获人口牲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元年九月“共俘获人口牲畜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崇德八年七月,“共俘获人畜九十二万三百”……

据历史学家估算,入关之前,满洲人至少掠夺了200万汉人作为奴隶,这些人相当一部分死于被驱赶出关的路上,幸存者则为满族人当牛作马。

在统一中国后,满族人一再声称自己在征服过程中纪律严明,是“本朝之来抚中国……乃是仁义感动中国,筐篚争迎,而心悦诚服”。事实上,入关后的战争是入关前掠夺战争的继续。和蒙古族一样,满族把屠城作为一项摧毁抵抗者意志的既定政策并坚定不移地执行。

顺治六年正月,多尔衮从策略考虑,宣传绝不会听任清兵“无故杀人”。他道貌岸然地说:“君,父也;民,子也。父残其子,情理之所必无。况诛戮所以惩有罪,岂有无故杀人之理?”然而仅仅几天之后,他就从北京发出了这样一道命令:“朕命大军围城,筑墙掘濠,使城内人不能逸出,然后用红衣火炮攻破,尽行诛戮。”(顾诚《南明

史》)

成功入关之后,满族人“尽族西迁”,“罄国入关”,西迁时“几经三十五、六日,男女相距,不绝于边”。到了北京,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肆圈地,大量强占汉人的产业。史书记载,最强横的圈地过程中,“圈田所到,田主登时逐出,室内所有皆其有也。妻孥丑者携去,欲留者不敢携。其佃户无生者,反依之以耕种焉”(史悖《恸余杂记》)。清初诗人方文的诗句:“一自投充与圈占,汉人田地剩无多”(《北游草》),真切地描绘了当时的状况。

大量事实无可争辩地说明,此时的满族人对内地人民所怀有的,仍然是赤裸裸的抢劫心态。

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清政权的民族政策有所调整。经过康、雍、乾三代的高效统治,中国人民不但做稳了奴隶,而且吃饱了饭,安享了百多年的太平,清代统治者因此一再宣称:“我朝抚有方夏……渐洽区宇,薄海内外,共享升平”,“我朝深仁厚泽,沦浃寰区”,“凡为臣子,食毛践土,浃髓沦肌”。

但是,历史毕竟是抹不去的,汉人内心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彻底消灭,一旦想起往事,任何一个汉人都心绪难平。而满族皇帝也因为那一段血腥的历史而心虚不已,所以他们急于毁灭证据。

乾隆三十九年开始,武英殿前的字纸炉就不分昼夜地日夜燃烧。在军机要员的严密监视之下,巨量珍贵图书在这些字纸炉中灭飞烟灭,随同消灭的是一个民族的大量记忆。

乾隆对销毁工作的认真执着几乎达到了变态的程度。他规定,所有有违碍的书籍,为了防止扩散,都要“封固进呈”,不得使其他人看到,迅速送往北京。

贵州巡抚韦谦恒认为这些图书数量太大,遂请示皇帝说,何必费人、费力千里迢迢送至北京,不如在本地直接销毁,到时把全省官员和绅士传来观看焚书,也可以起到很好的警示教育作用。不料乾隆接到这份请示后大为光火,朱笔连批带抹,痛骂他:“何不解事,糊涂至此!”“所办实属乖谬!”

皇帝为此专门发了一道上谕,再次强调:“贵州等地文化不发达,百姓心思幼稚粗鲁,这些不法书籍也许不会出现私下传播的情况。至于江浙等省,人们一听到有禁书,一定激起他们的好奇心,千方百计会弄来偷看,甚至私下广为传播。你身为江南人,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知轻重至于如此,实在难堪大任!”

皇帝因此重申:“各省查办违禁之书。屡经传谕。令各督抚检出解京。并经朕亲行检阅。分别查销。”

乾隆朝“消灭记忆”运动进行得十分周密和彻底,以至于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完全估量其所带来的文化损失。史载,乾隆销毁的书籍“将近三千余种,六、七万卷以上,种数几与四库现收书相埒”。吴晗也说过:“清人纂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矣!”据近代学者推算,全国禁毁图书13600卷,焚书总数达15万册,销毁版片总数170余种,共计8万余块。除此之外,明代档案也被销毁。

乾隆朝“文治”的本质,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文化浩劫。

修改直至销毁记忆,本来是专制统治者的专利,但乾隆以比祖先更残忍的方式来掩盖祖先的残忍,这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

乾隆心里十分清楚,不论工作多么仔细,仅靠官员们的搜查是不可能禁绝所有不法文字的,最有效的办法是通过制造空前的恐怖,使臣民们自己主动地悄悄销毁。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乾隆帝蓄意制造冤案、酷案,借无辜者的脑袋来恐吓天下之人,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乾隆四十二年,江苏人蔡嘉树指控与徐述夔所著《一柱楼诗》中的“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一句是“非常悖逆之词”。

蔡嘉树是江苏扬州的乡间无赖,因与徐述夔之孙徐食田发生土地纠纷,才以徐述夔刊印散发的书里有“忌讳之词”为由向官府控告。

蔡嘉树的控告很显然是胡说八道,江苏布政使陶易一见案卷,也认为这“显系挟嫌倾陷”。然而案件上报到皇帝那里,皇帝却批复道:“(此句乃)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用‘上、‘到等字而用‘去清都,显寓欲复兴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极。”

此案的结局十分严酷:陶易拟斩立决,皇帝降旨“加恩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后瘐死狱中;徐述夔及其子虽已死,但也被开棺戮尸,枭首示众,徐食田兄弟等5人参与出版校对者拟斩立决,俱奉旨加恩改斩监候;徐述夔的两个曾孙及三个孙媳等给付功臣之家为奴,全部家产造册入官;为他做序的毛澄杖一百,流三千里。

在皇帝的吹毛求疵之下,全国各地诬告之风大行,几乎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安之中。

戴昆是康雍时人,早已身故,地方官查办禁书时,发现他的书中有“长明宁易得”、“短发支长恨”之句。上报之后,他被刨坟戮尸,其孙子戴世道因刊刻了这本书被“奉旨斩决”。湖北黄梅人石卓槐在书中借“大道日已没,谁与相维持”,“厮养功名何足异,衣冠都作金银气”之句发了点儿牢骚,被凌迟处死,亲属连坐。

“明”、“清”二字是诗词习用之语,若要避祸,只好不去吟诵清风明月。但这也不行,乾隆四十七年有个劣监告发卓长龄(康熙时人)著有《亿鸣集》,“亿鸣”二字实寓“追忆前明”之意,结果卓长龄之孙卓天柱因私藏禁书,“从宽”改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些恶例一开,禁忌如毛。墓志铭上作为亡父尊称的“皇考”,为亡父刊刻的“行述”中有“赦不加息”之语中的“赦”字,为人代作的寿文联语中的“绍芳声于湖北,创大业于河南”之句中的“创大业”,皆被定为“语言悖逆”。

乾隆的文化恐怖政策收效是非常明显的。在风声鹤唳之下,每家每户都刨地三尺,消灭所有不安全的文字。文人学士再也不敢吟风弄月,甚至不敢再写日记,朝廷的大臣们之间也都不敢相互通信。

“胡中藻《坚磨生诗钞》案”发生后,内外臣工惊骇不已,乾隆担心有人非议,遂在新任浙江按察使富勒浑陛辞时,交待他到任后留心体察赋闲在钱塘老家的协办大学士梁诗正的反映。梁诗正一见到富勒浑就大谈自己为官多年的诀窍:“笔墨招非,人心难测,凡在仕途者,遇有一切字迹,必须时刻留心,免贻后患。”在另一次谈话中,他又说:“一切字迹最关紧要,我在内延时惟与刘统勋二人从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梁诗正的话典型地反映了乾隆高压政策下臣民的心态。

对于乾隆用心的险恶深鸷,某些子民读得十分透彻。乾隆四十四年,安徽天长县的秀才程树榴对乾隆的做法极为气愤,在为朋友的诗集所写序言中借题发挥,隐约其辞地说:“造物者之心愈老而愈辣,斯所操之术乃愈出而愈巧。”应该说,这两句评语是对乾隆制造文字狱的动机及手段的极佳点评。

在普天文网笼罩之下,竟然说出如此激愤的话,自然难逃被告的命运。很快,这篇序言就被其内弟王廷赞告到官府,指明这两句是影射当今皇帝,并且解释说:“我皇帝上春秋愈高,仁恩愈普,怎么能说愈老而愈辣?彼王锡侯、徐述夔等皆其自取,予以显戮,普天称快,如何能说手段愈出而愈巧?”

案情汇报到乾隆那里后,皇帝平生第一次潇洒地表现出惊人的坦率。这一年他已经70岁了,回顾一生制造文字狱的过程,他在谕旨中郑重承认:王廷赞对程树榴诗序的解释点中了要害,“愈老愈辣”云云骂的正是自己,程树榴之所以含沙射影就是为那些被冤杀者一吐不平之气。

按照惯例,程树榴当千刀万剐,满门被抄,然而皇帝这一次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宽容。程氏“从宽改为斩决”,家人并不牵连。这一处理的背后,反映出皇帝的某种复杂心理。也许,对于自己的残忍阴险,他自己也应有清夜扪心,恍然如有所失之时吧。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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