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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假面舞会

2008-06-26谌旭彬

百家讲坛 2008年11期
关键词:康有为梁启超学术

谌旭彬

1898年,从6月11日到9月21日,帝国权力金字塔的尖顶先后发出了240多件最高指示,宣布要变法图强。103天之后,新政突然中止,皇帝被终生软禁,六君子血溅菜市口,旗手康、梁流亡海外。

为何一场在当时人看来毫无成功希望、荒诞不经的政治运动,在日后的历史语境里居然得到了绝大程度的肯定,主流语境一致对它的失败抱持着惋惜、激赏、愤慨的态度?

真实的历史是不耐细读的东西。对康有为的总体考察足以推翻我们对戊戌年的所有迷信,那不过是一场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成功希望的荒诞剧罢了。

这样说也许会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然而我信奉这样一句话:偶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否则那就是必然;误解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否则那就是真相。

一、从南海到京师

1.狂妄的天命观

康有为曾在一首诗里透漏了自己的天命观:“吾生信天命,自得大无畏。”诗中同时还提到了自己出生时的异兆:“大火赤流星,子夜吾生始。”

从这颗流星开始,康有为一直认为自己命中注定要在这个尘世中负担起某种神圣使命,而这颗流星,也就成了支撑他一生奔走不息的最原始、最强大的动力。

当然,天象的暗示也还需要获得尘世的强化,才能转化为一个人的信念,康有为童年的表现又恰恰满足这一条件。6岁时,他已能以“鱼化龙”对“柳成絮”;12岁观看龙舟竞赛,即席写出一首40句的长诗,从而获得“神童”的赞誉。“天才”反馈作用于天象,康有为近乎狂妄的绝对自信由此展开。

第一次上书皇帝的那天早晨,康有为在菜市口碰上有人被杀头,这一不祥的巧合让他对是否还要上书犹豫再三,但他转念一想一我既然担负着拯救天下的使命,自然生死有命,岂可中途退缩?于是“慷慨登车,从南绕道而行”。

戊戌年,康广仁鉴于形势骤变,催促康有为离京,他同样以此拒绝:“我的生死,自有天命……”即便到了民国十三年,这种天命观仍然支撑着康有为,只不过此时他所做的已是逆时代潮流而动的保皇复辟了。

康有为有着这样的天命观不足为奇,他本就是一个极端迷信的人。戊戌政变前两个月,居所的一面墙壁忽然倒塌,这引发了他的不祥之感;此前一个月,他替谭嗣同和林旭看相,私下里告诉梁启超说,谭、林二人“形法皆轻”,预卜二人不久将有大难,恐怕不足以担当大任。但随后他又自我安慰道:“启超福气过人,也许可以抵消谭、林的灾祸。”

除了迷信相术,康有为还痴迷风水。1877年,他接受风水先生的说法而延迟埋葬他的祖父;1923年,他游览济南,又以济南城建址不符合风水的基本原则为由,建议迁城。

迷信、天象和童年的聪慧过人,共同催生了康有为以圣人自许的天命观。普通人有如此想法,不妨一笑而过,但对曾经影响过中国近代史走向的康有为来说,这种天纵圣人式的天命观却很有因果循环的味道:如果没有这种自信,康有为恐怕不可能一路走到戊戌年,但这种落后迷信的自我定位却恰恰又是戊戌变法失败的最深层的根源之一。

2.弃儒入佛,走火入魔

1876年是康有为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19岁的他在这一年首次参加乡试,结果却名落孙山,这对自视甚高的康有为打击颇重。其祖父康赞修觉得不能对他的学习放任自流,于是将他送进了挚友朱次琦的礼山草堂。

朱次琦,岭南大儒,世称九江先生。康有为虽然狂妄自负,但对自己的恩师却终生褒赞备至,甚至认为其品诣、学术已可与顾炎武、王船山相提并论,而德行、器量方面则尤有过之。

康有为在礼山草堂的求学生涯以善始,但却不能善终。求学日久,康有为的自负、狂妄、看天下事无不简单的性格特征也日益显露。朱九江以“五代史史裁论”命弟子作文,康有为以洋洋洒洒20页交卷,九江委婉地批评他说,这是著书的体例而非作文。面对批评,康有为却作如此领会:“我从此知道著书其实不算难事,自己和古代先贤的水准相去不远。”由此也就更加得意和自信。

1878年冬,康有为辞别朱九江,离开了礼山草堂。此去绝非学成而归,个中原因康有为自称:“整日埋头于故纸堆中,泯灭了自己清明的灵性,渐渐厌恶学习。”

厌烦读书应当是真实的。一来草堂日复一日、循序渐进的课读训练以及刻板的修身躬行生活,让素来喜新好动的康有为难以忍受;二是初入师门的兴奋和新鲜感很快过去,其身上自高自大、霸视同侪的习气渐渐流露于不自觉,甚至对恩师也生出了轻视之意;三是他很难和同学以及先生保持一种亲密关系,加上他行为古怪,经常高歌狂哭,同门一致公认他有“心疾”,即精神分裂。但最根本的原因也许就在于康有为内心深处强烈的以圣人自我期许的自信,让他对儒家的先贤圣哲颇为抵触与鄙薄。

辍学之后,康有为遁入了家乡西樵山的寺观之中,参禅悟道。

静坐狂思中的康有为,一度觉得自己已然成为圣人,竟至走火入魔,到了“枯木死灰,视妻孥如骷髅”的危险境地。幸运的是,这期间他结识了前来游山的以文学闻名京师的翰林院编修张鼎华。据康有为自述,刚开始二人之间的交谈很不投机,但后来张鼎华评价康有为说:“来西樵但见一土山,唯见一异人。”这对自视甚高却又长期得不到世俗认可的康有为而言,是莫大的鼓舞。怀着一种知音难觅的心情,康有为给张鼎华去了一封信,出乎他意料的是,此信居然又得到了张鼎华的盛誉:“谓粤人无有此文。”二人就此订交,康有为也就此走出了这段飞魔人心的狂禅状态。

康有为放弃狂禅,与张鼎华订交,知音难觅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同样不能排除他内心深处的功利性目的,因为张鼎华能够给他的世俗政治生活提供诸多方便之门。

张氏久在仕途,入过军机,进过翰林,交游广阔、声名远播,对康有为而言,无疑是一份不可多得政治财富。事实也确实如此,张鼎华不但向康有为传授了许多现实政治知识,康有为更是屡屡得到他的提携。结识了张鼎华后,康有为才开始渐渐觉得他经营天下的志向似乎有了可行性,再次感觉圣人可期、天下可为。

3.科举落第和面子问题

放弃狂禅、回归世俗的康有为回乡重新开始了读书生活。与之前相比,康有为所读的书籍已经有所变化,《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等经世之书开始成为他的案头必备,西学也渐渐进入了他的视野。

1879年的冬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康有为得以前往香港。西方文明下宫室的华丽、道路的整洁、巡捕的严密令他印象深刻,更改变了他视西人为夷狄的旧观念。这来去匆匆、浮光掠影式的游览不仅让他耳目一新,也促动了他对西人治国法度的研究,开始注意阅读和收集(《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西学之书。此后,康有为度过了近十年事亲课弟、读书访友、静坐澄心、穷思研理的平静生活。

1888年,康有为再次入京参加顺天府乡试,九月十四日结果揭晓,他再次榜上无名。

这对自认为学术已然大成,意气高昂的康有为而言又是一次难以承受的打击。他不能接受自己落榜是因为学问没做到家,所以,他在《自编年谱》里给出了这样的解释:

“顺天府乡试我本来已经名列第三名,因为我的文章相当瑰丽雄伟,考官们大多能够分辨得出来。侍郎孙诒经说:‘这份卷子应当是康某人的。主考官大学士徐桐心里记恨我此前写给他的那封信,于是说:‘如此狂生,不能让他考中。遂把我贬为副榜。考官王锡蕃替我争辩,徐桐更加愤怒,干脆将我的名次贬为誊录第一。”

康有为这段绘声绘色、细节生动的故事被许多研究者指责为有意作伪,因为当年的主考官是户部的满、汉两位尚书福锟和翁同龢。但许多人忽视了的一点:顺天府乡试,除1888年的正科之外,第二年还有一届为了庆贺光绪皇帝大婚亲政而举行的恩科,这一恩科的主考官正是大学士徐桐,而孙诒经等人也正在考官之列。

显然,康有为此次入京共参加了两次乡试,俱未得中。两次考试都名落孙山,对已经宣布学术大成的康有为而言未免大失颜面、难以启齿,因此他对第一次正科落第避而不言,只大谈特谈第二次恩科失利的原因。他这一移花接木的障眼法,无非是想“合二为一”,试图给人以自己乡试不中,全由徐桐从中作梗的缘故。然而,聪明反被聪明误。

正科乡试落榜之后,康有为准备采取制度外的方式以求进人权力中心,实现自己的圣人之梦,这一方式就是揣着一番变法图强的说辞,广泛结交当朝权贵。当时,康有为唯一的政治靠山张鼎华病故,但他的去世并未给康有为太大打击,康有为自认学术已成,身怀利器,即使没有他的提携,也一定能得到名公巨吏的赏识。然而,结果却让他相当泄气。

首先是翁同龢拒绝了康有为的求见。《翁同龠禾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南海布衣康祖诒上书于我,意欲一见,拒之。”更让康氏难堪的则是徐桐。康有为曾三次上门求见,都被拒之门外。后来他写了一封信给徐桐,对徐氏颇有责备之意,不想激怒了徐桐,不仅斥责他为狂生,还将书信退还不收。这也就是康有为所谓的恩科不中,全由徐桐记恨说法的由来。

4.草率上书

科举失利、遍谒权贵也屡遭碰壁之后,康有为孤注一掷,决定直接上书皇帝。他下如此决心自然也有时事、机遇方面的考虑:光绪皇帝即将亲政,权力交接之际,朝局往往会有大的动荡,这对康有为而言,实在是不可多得也不容错过的机会。

平心而论,康有为的《上清帝第一书》具备了康氏文章的所有特点:气势恢宏、言辞犀利、视事极易、过分乐观等等,但变法的具体内容和措施上却言之平淡苍白,几近空洞无物。可见康有为此时对于变法其实还缺乏统筹全局、循序渐进、条清缕析的认识。他之所以迫不及待地向皇帝递上这份极不成熟的变法提案,与其说是出于对国势危急的忧心如焚,倒不如说是想凭此在即将到来的朝局大变动中分一杯羹。

康有为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个监生,按制度,监生的封奏必须通过国子监的长官代递。于是他通过关系将上书辗转交到国子监的最高长官翁同龢手中。

当时,慈禧太后和醇亲王对清流正持抑遏态度,而翁氏门人又多出清流人物,所以翁同龢身处夹缝之间,唯有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他深知,要保证中枢权力的顺利交接,维护自己的地位,实现变法图治,关键都取决于慈禧,所以更需要忍耐和小心。

而康有为的上书与清流台谏风格类似,言语太过讦直,于事无益。如今,翁同龢马上就要等到“嗣皇亲政”的那一刻了,自然不愿意在此时另生事端,遂拒绝代递。

尽管康有为的上书不合时宜,在变法的具体措施方面也未能给出一个可行方案,空谈过甚,但对这一建议翁同龢还是赞同的,于是,他将康有为上书的大概内容抄录了一份,私人存档。

对朝局一知半解的康有为显然无法洞悉帝师翁同龢的想法,上书递交之后,便开始按照自己的思路一厢情愿地盘算。他写信给弟弟康广仁,对上书最坏的后果作了三种预计:下狱、流放边疆、押解回籍。虽然如此预计,但康有为的内心却充满了希望,他认为光绪亲政之后将有一番振作,言路会再次活跃,人事也会有很大变动,所谓的获罪其实不过只是假设。正是基于这种判断,康有为无所顾忌地多次在信中催促康广仁等人将他的“上书”抄写多份,分送给各位亲朋好友,以求尽量扩大自己的影响,引起高层的注意。

但天真地期待舂雷炸响一声的康有为,等来的却是一颗哑炮。

5.掠人之美,害人不浅

失去张鼎华这位靠山之后,一位叫作屠仁守的监察御史成为了康有为1888至1889年的政治靠山。屠仁守名位虽低,却是当时朝中为数极少的几个敢于进谏者,他不止一次地孤身上疏,直言极谏慈禧太后的大兴土木。翁同龠禾曾誉之为“西台孤凤”,并自愧不如,康有为也曾褒赞他为“忠臣第一”。据康有为《自编年谱》的描述,屠氏每与康氏谈及国事,莫不痛哭流涕。

对照《清实录》可知,屠氏犯颜直谏呈递《收回醇亲王会办成命疏》、《勤修政治以答天戒疏》、《抑近习疏》等著名谏章的时间是1887年,此时康有为根本尚未入京,也不认识屠仁守。但康有为日后编撰年谱时却掠人之美,将这些事情都系于1888年12月,并归于自己名下,其作伪恶习在这件事情上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最终导致屠仁守仕途折戟沉沙的《归政届期、直抒管见》折倒很有可能和康有为渊源深刻,尽管康在世之日绝口不提这份折子与自己有关。

屠仁守此折呈递于1889年正月19日,光绪亲政前夕,他在奏疏里说:

“皇太后马上就要归政,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臣恭请太后明降懿旨,规定外省送入京师的密折以及朝廷重臣们的封奏,仍继续写上‘恭请皇太后圣鉴之类的字样,恳请太后批阅预览之后,才可施行。”

屠仁守此折颇有讨好慈禧的意思,但却极不得体。事后,他被革职,永不叙用。

此折无疑是屠仁守盛名上的一大污点,康有为自然不会将这样的奏折的著作权归入自己名下,但《康未刊文稿微卷》中所保存的康有为代屠氏所撰写的《门灾告警折》里却也有这样的句子:

“愚臣个人以为,太后归政之后,中外臣工,如有紧要奏章,仍然应该送给太后批决。臣请求将臣的这一建议下达给九卿诸大臣,令他们拟定成规章制度,对外宣布。使皇上既能够有所禀承,臣等也能够有所依靠,实乃天下幸甚!”

1888年12月15日,宫内太和门、贞度门被一场大火几乎烧了个精光。因太和门属于皇宫里正门中的正门,所以这场火灾在当时是一次极其严重的政治事件。屠仁守从火灾现场回来,未曾回家就直接来找康有为,请他代写一个折子,并交代了4项具体内容,其中并无恳请慈禧继续专权一条。最后,康有为就草拟出了这份《门灾告警折》。屠氏当时没有用康氏的这个折子。但随后却又把这一建议写进了《归政届期、直抒管

见》折里。两份折子的前后时间差距不到一个月,不可否认,建议慈禧归政之后继续专权的点子出自康有为。至于屠仁守为什么会由拒绝转为接受,同意递呈这份折子,则不得而知。

戊戌年之后,康有为对外宣传慈禧为最大的反动派,并将自己打扮成光绪皇帝最忠心的臣子,《门灾警告折》这样的奏疏是他当时所讳言的,故而此折并未收入他的《自编年谱》。而在谈及屠仁守的革职时,康有为也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谈对慈禧的不得体的讨好。

从屠仁守的命运里也可以看出,尽管康有为曾不厌其烦地在其著作里大谈特谈圣人、君王的“权”、“势”以及“心术”,但他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政治玩家。屠仁守的热情与缺乏世故使他成了康有为首次政治高峰体验的牺牲品。

屠仁守罢官之后,康有为也没有了继续滞留在京的理由——失去了屠仁守,再没有人能够将他的话转达到朝堂之上,但也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害怕受到牵连。1889年9月,在北京呆了近一年半,一事无成的康有为颓然选择了离开。临别九五之城,满怀愤懑的康有为写下了后来赫赫有名的《出都诗》:“落魄空为梁甫吟,英雄穷暮感黄金。长安乞食谁人识,只需朱公知季心。海水夜啸黑风猎,杜鹃啼血秋山裂。虎豹狰狞守九关,帝阍沈沈叫不得。”

但纵观康有为这次入京的前前后后,平心而论,他的屡遭挫折,无关他人,全在于他自身的青涩。

二、从圣人到教父

1.监生办学

1889年12月,康有为返回广州。早在离京之前,他就在给好友沈曾植的书信中谈到了以后的打算:“我无土地,无人民,无统绪,无事权,为之奈何?或者其托于教乎?”怀着这种教育人才的念头,康有为首先前往杭州投奔同乡、浙江学政潘衍桐,想在其幕府里谋个差事,但却未能成事。究其原因,实在和康有为个人的学历有关。他当时连秀才都未考中,不过是一个花钱捐的监生,虽然自觉学术大成,衍然成“圣”,但身在官场的潘衍桐显然不太可能让一个监生在自己的幕府里任职。因此,康有为不得不选择回乡自立门户。

以监生的身份谋职已然如此艰难,自立门户的难度也就可想而知,但康有为的长处也在于绝对的自信和敢做敢干。对康有为的开馆授徒,吴敬轩在《康圣人的故事》中有一段生动的描述:

“圣人初居广州,只是一个监生,名不出里巷。一日忽发奇想,贴广告‘教馆,见者嗤之以鼻,有人以淡墨书其旁日:‘监生亦居然出而教馆乎?悬贴半月,不见一个学生光顾,圣人虽气,亦无之如何。”

当时开馆授徒者多是进士、翰林或者学术名家,至少也是个举人。康有为的广告遭到冷遇,也是情理中事。

转机的出现实属巧合。当时走红的教馆先生石星巢正在广州五大书院之一的学海堂任教,一日有事外出,遂请康有为代课一时。康有为正愁无处表现,得此良机,遂在学海堂的讲台上“逞其海涵地负之才,悬河不竭之口,旁征博引,独出新解”。康有为所讲的内容,真是闻所未闻。一堂课讲下来,学海堂的学子们都惊愕莫名。

第一个前来拜见康有为的是学海堂的高材生陈千秋。他成名甚早,18岁即著有《广经传释词》一书,匡正前辈大家的谬失,声誉颇隆。他折服于康氏的学识,又引介了同门师弟梁启超来见。梁启超素有神童之名,少年得志,尤其精通当时流行的训诂辞章之学,17岁即已中举。

梁启超没有把潦倒科场多年的康有为放在眼里,之所以前往拜见,多半是出于对学长陈千秋的尊重和信任。然而,令梁启超始料未及的是:初次见面,康有为即“以大海湖音,作狮子吼”将梁启超引以为傲的传统旧学一律斥为无用,并逐一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彻底否决了梁此前的一切修炼成果。梁启超后来回忆自己当日拜门时的感受说:“自辰时入室相见,一直到戌时才退出来。老师独特的思想犹如冷水浇背,当头棒喝,使我一时间丧失了所有的学术依靠和自信,惘惘然不知该做些什么。”

康有为用以当头棒喝梁启超的学术,当是他当时尚为定稿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中的基本思想。这两本书与其说是学术著作,倒不如说是政治著作更为恰当些。就学术而言,《新学伪经考》存在着严重的牵强附会的硬伤,这样的思想能够令梁启超犹如醍醐灌顶,尽弃旧说而皈依门下,虽有些突兀,但却和梁启超的个人性格有关。梁启超一生为学,始终有着喜新厌旧的毛病,这使他接受新思想、与时俱进极为容易,也被时人批评为博而不精,缺少坚持;且梁氏当日年方19岁,年轻浮躁,又正值反叛欲最强的青春期,对康有为五体投地也不足为怪。

少年得志的年轻举人梁启超拜潦倒场屋的老监生康有为为师在广州确实产生了不小的震撼效果。康有为的声名鹊起,开馆之事也渐有眉目。1891年,在陈、梁二人的帮助下,康有为终于在广州长兴里开设讲堂,名曰“万木草堂”。

2.康教父

与其说万木草堂是一所学校,毋宁说它更像一个社团。康有为一向喜欢自我标榜门户:“别人叫我们为‘康党,我们也居之不疑。”而最能体现其社团性质的,则莫过于草堂弟子有着统一的制服——穿蓝夏布长衫,散开裤脚是康门弟子的寻常装束。这样打扮外出,俗人一眼就知道他是康门弟子。

草堂的团结,得力于康有为对入门弟子的严格筛选。学生来投,他总是先搬出那一套新学伪经、孔子改制的理论对其进行说教,学生如能接受,即收入门墙;如不能接受,便请引退。如此,最终列入门墙者自然都成了康有为思想和政治上的死党。

“康党”的出现对康有为一生的政治生涯意义重大,他日后的种种作为都得益于这支子弟兵为他冲锋陷阵。也正因为如此,康有为也很注意划清同门、不同门之间的界限。庚子事变时,梁启超为了“勤王”之事曾要求打破康党同门的藩篱,但遭到了康有为的严厉申斥。

若论学术,康有为的新学伪经、孔子改制实在不值一提(政治影响则另当别论),这也正是康门弟子众多,但堪称学术大家者却仅梁启超一人的原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梁启超后来自称:“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他的背离同样反证了康有为的学术并不纯粹与高明。

康门弟子的不学无术,在1897年的时务报馆之争中体现充分。该年春,章太炎应邀入时务报馆,但因学术见解不同,不满三月即被馆中的康门弟子施以老拳,排挤出局。太炎先生自述说:“康党诸位大贤,将康有为当作教皇,又视之为南海圣人,还说不过数年,就会有符命到来……”康门弟子的狂妄可见一斑。对此,章氏私下里颇为不满地曾将康有为贬为“教匪”。

这些私议传到了康党门人耳中后,“康党群集,攘臂大哄”,康门弟子梁作霖鼓动众人说:“当年在广东,有个孝廉讥讽康老师,被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揍了一顿。今日再去揍章太炎他们一顿,才足以证明我们坚定信奉老师的学说。”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太炎只得与弟子速归杭

州,谓之“避蛊毒”。

章氏学术亦提倡变法改革,与康门不妨共事,但康门弟子却自坚门户,乃至欲以拳脚相加来证明其学说,其不学无术也可知一二。虽则如此,康有为本人却对自己的草堂弟子们颇寄厚望。这可以从他为自己和所谓的“康门五哲”所取的别号中得窥一二:

康本人自号“长素”,即长于素王(素王本是人们对孔子的尊称,意即为万世定法统的无冕之王);陈千秋号“超回”——超过颜回,梁启超号“轶赐”——“轶”即超车,“赐”为子贡的名;麦孟华号“驾孟”——凌驾于孟子之上;曹泰号“越1及”——超越孔伋(孔伋即子思,孔子之孙,孟子之师);韩文举号“乘参”——把曾参当马骑也。

“长素”身边开始涌现“超回”、“轶赐”,标志着康有为终于从孤芳自赏的圣人进化到了供人顶礼膜拜的教父,这一转变,无疑是他政治生涯中所跨出的最重要也最坚实的一步。

3.学术剽窃

在开设草堂、培植党徒的同时,康有为的学术方向也正在发生着巨大的转折。

在第一次上书皇帝之前,康有为混同于大多数的经学研究者,虽然写出了几本著作,但并无多少石破天惊、特立独行,能够引人注目的新观点。其变化始于上书之后。

一个偶然的机会,康有为从好友沈曾植处借阅到了一本张之洞的门生——廖平的《今古学考》,此书将儒家经学区分为“周公的古文经学”和“孔子的今文经学”。康有为为学好新求异,对与众不同的新观念有很强的接受欲;同时,廖平此书与他当时已经完稿的几本著作颇有相通之处,所以康有为私下里已将廖平引为知己。

1889年冬,廖平到广州谒见张之洞,康有为得知这一消息后主动前去拜访。二人相见后,康盛赞廖的《今古学考》,大有引为知己之意,孰料廖氏此刻正值学术转变期,他告诉康有为自己已经改变了之前在《今古学考》中的观点,并出示了自己“尊今抑古”的新著草稿。康有为始而惊疑,继而写信攻讦达万余言,责备廖平借标新立异以求出名,但最终,康有为却还是接受了廖平的新论。

并不是廖平说服了康有为,康有为自负极甚,在学术方面的坚持尤其顽固,他之所以会转变观念,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此时他正为找不到一件合适的传统思想的外衣来包装自己的变法思想而苦恼不堪。随着与廖平的辩论逐渐深入,他发现廖平的学说正是“众里寻她千百度”之后,令自己惊喜莫名的灯火阑珊。

廖、康之间的这段交往,涉及到康有为一生最重要的教义性著作《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是否受到廖平的影响,甚至涉及康有为是否剽窃廖平的《知圣篇》和《辟刘篇》的问题。对于这段公案,廖平当日一再揭露“真相”,康有为则长期保持沉默,避而不谈。

史家们在这个问题上也纠缠不休。《孔子改制考》显然和《知圣篇》深有渊源,《新学伪经考》也和《辟刘篇》脱离不了干系,这是无法回避的基本事实。问题在于:在这件事情上,康的行为究竟属于抄袭,还是借鉴?

若说他没有抄袭,正如廖平所指证的那样,《新学伪经考》一部二十余万字的学术著作,康却只用了半年的时间即已完稿,委实难以解释。

另一个不容忽视的证据是:《孔子改制考》和《新学伪经考》都完全围绕着孔子进行阐述。但奇怪的是,康有为此前的所有著述之中,孔子从来都没有占据过主导地位。1917年,康有为自己承认,早年为学的确曾有立足于孔子之外,自成一派教主的意图,并对孔子的著作多次进行攻击。从极端地排斥孔子,到极端地推崇孔子,他的转变未免也太过于迅速了。

这种180度的大转弯其实在康、廖二人的学术交流中也有着鲜明的反映:廖平的《今古学考》之所以获得康有为的青睐,是因为它有着“周公的古文经学”和“孔子的今文经学”之分,所以康有为将廖平引为知己;随后,康有为之所以又对学术转变后的廖平大加攻讦,也是由于廖平转而将之前所谓的“周公的古文经学”贬低为“新莽刘歆的伪作”,并对“孔子的今文经学”大加褒赞,这和康有为的思想显然南辕北辙。

从与廖平激烈争论,到自己动笔写作《新学伪经考》,中间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从学术角度上来说,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不可能产生什么所谓的“学术转折”,而且考察现存史料,也绝无康有为思想发生巨大转折的蛛丝马迹。

不管专家们还会给出什么样的“合理解释”,康有为剽窃廖平的《辟刘篇》和《知圣篇》,进而敷衍出自己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已是无法回避的历史事实。

对于此事,康有为自有态度,在居《康子内外篇》之首的《阖辟篇》中,他曾如此言及:“圣人治理天下,常有不能对天下人明言的苦衷……事情的起步阶段,可以冒犯积世的清议,拂逆一时的人心,蒙谤忍垢却不忍表白;等到事情渐渐成了规模,然后才从容归于中和。这种用心和手段,当时的人不能明白,后世也许也不能明白,只有那些明达博识的君子们了解。”

这段话无疑属于“夫子自道”,也恰恰正是陷入这段版权公案的康有为最真实的想法。

康有为的苦衷其实很容易理解。廖平的论文纯粹出于学术目的,而康有为却从来不是一个为学术而学术的人,他的一切学术活动的背后都有着极为现实的政治目的,这也正是其文与廖之论文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得到廖平的两篇论文之前,康有为始终无法为他的变法思想寻找到一种可靠的传统学术的载体,廖平的论文显然令他有茅塞顿开之感。廖平指责康有为抄袭,就学术而言诚然如此,但康有为的剽窃却不过是想借他那只学术的鸡,去下自己变法革新的政治蛋罢了。

康有为终生信服张居正的明言:“吾平生学在师心,不但一时之毁誉有所不顾,虽万世之是非,有所不计也。”从这就能够解释他为何自始至终对廖平的指责保持沉默了。在这件事情上,康有为从来都不觉得心虚,反而很可能还颇有一点圣人苦衷不忍表白的得意与快感。

作为康有为的高足,梁启超早已为这段公案作了一个了结:“有为早年,酷好《周礼》,尝贯穴之著《教学通义》,后见廖平所著书,乃尽弃其旧说……(廖平)其人固不足道,然有为之思想,受其影响,不可诬也。”梁启超对康有为学术思想流变上的清晰认识,也许正是他之后不再言及伪经、改制的重要原因之一。

4.康门教义

自京师一事无成,回归广州之后,康有为那以佛祖出世、圣人临凡、身负救世救民重任的自况自拟的心态仍然炽烈未减。1888年,他居然又产生了“欲经营殖民地于巴西,以为新中国”(《自编年谱》)的不着边际的“奇思妙想”。也正是在这种焦虑、急迫与异想天开的情绪中,廖平的两篇论文为他提供了一种将自己的变法观念和中国传统儒家思想结合起来的粘合剂。

一朝顿悟,豁然贯通,在开设万木草堂的最初几年里,康有为迅速地建立起了一个漏洞甚多但却已足够庞大眩目的思想体系——“复原孔教”。对此,梁启超曾将康有为生动地比喻为

“孔教之马丁·路德”。

康有为认为,“复原孔教”才是与他头上璀璨的天命光环相匹配的值得奋斗的事业。

廖平的论文给了康有为一个将儒、佛、基督三者结合起来的“契机”,他日夜穷思,终于悟出“非常异义”,明白原来孔子才是“创教之圣”。孔教的“原教旨”则包括了“立人伦(平等)、创井田(富民均产)、发三统(变法)、明文质(进化)、道尧舜(民主)、演阴阳(大同)”。从注释中可以看出,在康有为的奇思妙想里,孔子的每一项学说,其实都有当时的西方文明相对应着。据此,他慨然长叹:“外国全用孔子制!”

“真理”既然已经获得阐明,接下来要做的自然是维护和推广。康有为一方面不断著述立论,继续完善“复原孔教”的理论体系;另一方面则通过万木草堂大力宣传教义,培养传教骨干。他不止一次地教导弟子们:“第一,要知孔子为万世大教主;第二,要知孔子弟子传教之难。”他还常常拿耶龢之后十三代弟子皆死于传教的事例激励他们,以培养弟子们为了传教不惜牺牲的勇猛精神。万木草堂的社团性质,此时更侧重于宗教团体的色彩。

康有为是一个心志极高的人,仅仅传教于中国不是他的终极目标,海外传教始终被他列于日程表的前排。但自从顿悟了孔子和儒学的“真谛”,之前的殖民巴西的计划就始终在康有为的脑海里萦绕不去,以至于戊戌期间他屡次提及此事。据此也可以看出他性格缺陷中的重要一面:少实干而多空谈。

康有为曾在《万木草堂讲义》中对他的弟子们预言:“孔子的全世界大一统之治、大同之世,二三百年之后必行天下,未来的世界必然是‘用夏变夷的时代、孔教的时代。”这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他那些年轻而不免浮躁少学的弟子们,但最后还是引起了弟子们的怀疑。

甲午之后,康有为和弟子们四处奔波,却又屡屡碰壁时,梁启超即有这样的想法:“我辈以教为主,国之存亡于教有无,或一切不问,专以讲学授徒为事,俟吾党俱有成就之后,乃始出而传教,是亦一道也……吾辈宗旨乃传教也,非为政也;乃救地球及无量世界众生也,非救一国也。一国之亡于我何与焉?”

梁启超这段“护教、护众生而非护一国”的见解其实也正是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初设“孔教”时向弟子们灌输过的见解,但梁启超当日显然并不完全了解他的这位老师。康氏虽然大声疾呼“复原孔教”,但他本人却始终不是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宗教在他手里和学术一样,都只是一种政治工具。康有为自然不会听从梁启超的劝说,做一名与世隔绝,“但率数弟子以著书为事”的长者。

5.拾人余唾

康有为借宗教之名而行政治之实这一点,当日许多旁观者都看得很清楚。“守旧派”曾廉在给皇帝的奏章里即讽刺康有为借孔教主张西方民权平等之说,其真实用意在于:“将以孔子为摩西,而己为耶龢,大有教皇中国之意,而特假孔子大圣,借宾定主以求风示天下。”即便是“维新派”内部,对康有为别出心裁的“复原孔教”也多持反对意见。严复即认为孔教不可保,也不必保。黄遵宪则道出了对康有为“复教”、“保教”的另一重担忧:世界各教本质上其实并无不同,但康有为的“保教”之论却极易启发仇视洋教之心,酿成教案;更重要的是,还可能引发历史的倒退。

黄遵宪久历西学,就对西方的了解而言较之一知半解的康有为不知高出多少个档次。他当然明白,近代西方国家之所以强盛,根源在于政治制度以及文化上的先进,与宗教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对康“复原孔教”的批评也是极为严厉的:“尊崇宗教的思想,在西方早已成了糟粕,今日欧洲像德国、意大利、法国等国家……对教权侵犯政权的行为,都极力压制。”

随着学问的加深和见识的日广,梁启超也渐渐觉得康有为此前所灌输给自己的这一套理论实乃拾人余唾。

6.伪学说

梁启超对康有为曾有过一番评价:“康有为著书,往往不惜抹煞证据,或者曲解证据……康有为的为人,万事都放任主观臆断,自信力极强,以至于对于许多客观事实,或者蔑视不见,或者坚持强迫我接受。”

梁启超是在其《清代学术概论》中抱着极为严肃和严谨的态度说这番话的,正因为严谨和客观,所以梁启超才在文字里直呼康有为的名字而非恩师或先生。他虽曾将恩师的《新学伪经考》赞为当时思想界的飓风,但晚年的这段话却显然更能代表他的真实想法。

在《南海康先生传》里,梁启超再次表达了对康有为类似的看法:“先生是最富有自信力的人,他所坚持的主义,无论任何人都不能摇动。在学术上是这样,做事情也是这样,从来不肯为了做事而让自己的主义有所迁就,但却每每曲解事实来迁就他的主义……所以批评先生的人,总是说他武断、执拗、专制。”

梁启超是个厚道人,他没有道破康有为执拗于自己牵强附会的“伪学说”的真实原因。

1895年,康有为到南京谒见张之洞,张之洞表示,如果他能够放弃那套东拼西凑起来的“孔子改制学说”就答应供养他。康有为回答说,“孔子改制说”是天下大道,他绝对不会为了一个总督的供养而放弃自己的学说。

其实张之洞是自讨没趣,康有为如果放弃了他的《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就像穿着新衣的皇帝连那件虚无的新衣也被脱掉了一样赤裸裸的。学术虽伪,但既是康党教义,又是一介布衣康有为当年唯一的政治财富,是能够证明他圣人身份的唯一伪证。

他如何可能放弃,又怎么能够不坚持!

康有为非但不是一个纯粹的学者,更不是一个成熟的政客。他写作《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构筑“复原孔教”的理论体系,这一切本来正是为了实现他个人“圣人可期”、“天下可为”的政治夙愿,这些理论最后所起到的作用却恰恰相反,这恐怕是康有为当日所始料未及的。

戊戌年的变法,并非只有康有为一人慧眼独具,变法在当日实已成必然之势,存在分歧的只是如何去变而已。康有为成为其中的风云人物,自然有它独特的历史背景,但却绝非幸事,至少他此前因孔子改制而引发的学术分歧对新政的负面效应就已不可估量。

康有为学术上粗糙的作伪以及隐含着的“圣人之心”,无不成了旧党们攻击新政的口实,被他们指责为“阳尊孔子,阴祖耶龢”。最让人尴尬的是,其著作确确实实存在着这方面的倾向,因此,康有为的伪学术在“维新派”内部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分歧。身为帝师的翁同龢在读了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之后即在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康长素《新学伪经考》,以为刘歆古文,无一不伪,窜乱六经,而郑康成以下皆为所惑云云。真说经家一野狐也,惊诧不已。”

康有为的学说无疑是一个教训:一个粗糙的学者为了政治目的而撰写的粗糙的伪学术作品,最后,只能成为他粗糙的政治生涯的绊脚石。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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