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惘事记

2008-05-31刘伟林

湖南文学 2008年5期
关键词:胸脯村子光明

刘伟林

我之所以热衷于去花堂坞,是因为那里住着李小美。李小美的母亲叫沈翠珍,沈翠珍是江北人,我们都知道江北人唱黄梅戏。有一年,沈翠珍跟着一支草台戏班,一路唱着戏来到了我们的村子。等唱了两场戏后,就留了下来,嫁给了我们村子里的李立民。

我见过李立民,但记忆中他的形象比较模糊,只记得他长得瘦削,喜欢抽烟喝酒,又经常喜欢喝醉,醉后如影子般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的。我的记忆也许很不准确,因为那年我才6岁。也就是在那年,他猝然死去,扔下了妻子沈翠珍与女儿李小美。李立民活着的时候,我们村子搞火力发电,家家拉上了灯泡,晚上用柴油机发电,在轰隆的机器声里,灯泡像传说中那样耀出雪白的光。事隔多年,我母亲还说,真亮啊,比白天还亮。当时,李立民管着我们村子里的那台用来发电的柴油机。但有天晚上,他突然在机房触电身亡。据说那晚他就喝了不少的酒,他的死亡与喝酒有直接的关系。

在每天晚上,走出家门前,我都要注意自己的行动是否被母亲看见。母亲最反对我去花堂坞,她气咻咻地站在那里,说:“再去的话,我打断你的腿,那是你去的地方么?”

“为什么不能去?”我委屈地问母亲,希望母亲能给出一个理由。

母亲却什么理由也没有,只是说:“我说不能去就不能去,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去找王晓风玩。”我撒着谎,想把母亲骗了过去。

母亲看出了我的伎俩,说:“今天晚上,你谁家也不能去,在家好好睡觉。”母亲神情严厉,有些疯狂。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惹得母亲动怒,惹得她如此不开心。在说的过程中,母亲的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我只好缩回迈出的脚,悻悻地回到房间里。隐约中,我又听到了从花堂坞传来的唱戏声,抑扬顿挫,顺着风向吹了过来。我顿时心神不定,焦虑地走来走去,不时踱出房门,看看母亲是否已离开了。那唱腔,如一股光汩汩地注入我的心灵,使得整个胸膛亮了起来。说不定李小美又唱开了,她的声音圆润饱满,边唱边做着动作,活脱脱地从画中走出的人一样。她舞着长长的水袖,拖腔拖调地,又字正腔圆地唱着。她唱的我虽然一句也听不懂,但我喜欢看她做出的动作,简直就是风情万种。也只有在那里,才能看到幻灭的美,叹息、伤感、忧郁、惊心、薄寒……我懵懂的心里充满了这些后来才能真正理解的东西。

趁母亲不注意,我悄悄溜了出去。

沿着村巷左拐,再向右拐,然后穿过一条阴森的夹弄,就可以到花堂坞。这是惟一通往花堂坞的道路。花堂坞似乎离村子很远,其实不远的,只不过地理位置有些偏,在村子的西头。很多的夜晚,在黑暗中,我扶着那条夹弄的墙壁,提心吊胆地穿过。穿过后,我的喘息声大了起来,因为害怕,先前我屏住着呼吸。我手抚胸口站着,慢慢地平息着抖动的心灵。夹弄悠长,白天里面也是暗影幢幢的,神秘莫测。即便是有月亮的夜晚,夹弄里也漆黑一团,它的上面被屋顶的翘檐遮得瓷实。于黑暗中,我总能碰到一只猫,它的眼睛发出幽蓝的光,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令我心惊肉跳。每次,我都想把它赶开,故意走出脚步声,但它丝毫也不理睬,依然蹲着。有次,我干脆手中拿了根木棍,准备对它实施袭击,它刚一看到我,就蹿上了墙头,像是知道了我的想法一样。后来,我就懒得去管它,迈着慌乱的脚步急促地穿了过去。每次穿过夹弄时,我又总要在另一头犹豫很久,一千次地鼓足着勇气,鼓励自己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所以,每次我都是怀着一颗颤抖的心穿过。

我在学校里读四年级,到了下个学期,就该上五年级了。李小美没去学校读书,假如她也读书,应读到了初中,因为她要比我大几岁。那年我十二岁,李小美十五岁。虽然我盼望着时时刻刻跟她相处在一起,但见到她的机会非得到晚上,白天我还得去学校上课。我的心里充满了忧伤,自卑而无助。黑暗中,我睡不着,脑袋里止不住胡思乱想,脸颊经常让这种忧伤烧灼得通红。白天上课时,我也时刻让那样的念头蛊惑着,不能自拔,深深沉浸其间,身体打摆子般地动着。到了晚上,就再也忍不住了,瞒着母亲偷偷地跑到花堂坞去。

在每一个白天,早晨睁开双眼的时候,我就期待着夜晚的到来,内心里尽可能地缩短着白昼的时间。我欲罢不能,渴望着白昼的转瞬即逝,夜晚的突然来到。下雨的夜晚,是最让我灰心沮丧的日子,它意味着我不能去花堂坞。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外面的雨声,心里有着无限的悲哀。雨声如同在敲打着我脆弱的心灵,而不是打在屋瓦上。很快,我从床上爬起,于黑暗中走来走去。我的房间在阁楼上,空间很小,里面堆满了杂物。杂物很久都没清理,散发出一股霉味。我小心地走着,害怕一不小心会碰到某个物体,于静夜中制造出声响,惊扰了楼底下的父母。黑夜中的雨一直在下,没停的迹象。尽管我的眼皮打着架,心里也说明天还要去学校上课,可是我的思想随着雨声起伏,眼前不时浮现出李小美的形象。这个夜晚,李小美也许早早就睡下了,只有我像个傻瓜一样不得入眠。

沈翠珍长得好看,自男人死后,一直寡居着,安心地把女儿拉扯大。对沈翠珍没有再嫁的原因,村子里流言不断,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沈翠珍长得不算好看,但让人嫉妒,有着村里所有女人没有的风韵。母亲就曾说,她表面上看很正经,其实底下却耐不住寂寞,说不定哪天就改嫁了。连我的母亲都这样说,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李小美却长得漂亮,秉承了沈翠珍与李立民的优点,有模有样,还会唱戏,这就更让人嫉妒了。

有天下午,我与伙伴们走在放学的路上,半道碰上了李小美。孙光明故意拦住了她,李小美不知道孙光明想干什么,懒得去理睬,要从他身边走过。孙光明很快就赶了上去,并示意其他的孩子一起,手牵着手围成了一个圆圈。也许孙光明受到了村子里某个人的指使,早就想干这样的事情,正好机会来了。

李小美很镇静,看了看四周的我们,问:“孙光明你要干什么?赶快让我回家,我还要回去烧饭。”

孙光明说:“你不是会唱戏么,唱给我们听听。”

“你晚上去我家听吧,我现在真的要回去了,天都快暗了。”

“快唱吧,不唱就别想离开。”孙光明说着,朝我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在我们中间,孙光明是我们的头,他怎么说我们就要怎么去做。孙光明力气大,打起架来有一套,我们都畏惧他的拳头。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正是冬天的黄昏,气温开始下降。天空倾斜着,泛出蛋清样的颜色,冷风吹着,从田野的另一头吹了过来。接下来,孙光明不知道怎么办?李小美不开口,还时刻想冲了出去。在路面底下,有一块荒芜的地方,中间长着一棵树,四周是零零散散的灌木丛,灌木丛里还挂着几只秋天成熟的果子,闪着红色的光芒。孙光明示意我们把李小美往荒地上赶,因为是沿着地势从上往下,所以事情做起来很容易。当我们站在坡底的时候,感觉暖和多了,风只能从我们的头顶吹过。经过先前的活动,我们浑身也都暖和了,感觉寒气不再那么逼人。

当李小美被我们驱逐到坡底时,明显地感到了一丝的慌乱,抬头朝坡上看了看,似乎要立马跑到上面去。她这样的表情虽然一闪即逝,但还是让孙光明捕捉住了。孙光明看出了她内心的紧张,嘻嘻地笑了起来,走到她的面前说:“你妈不要脸偷人,你不要脸唱戏,你们都不要脸。你连脸都不要了,干嘛不给我们唱戏。”

李小美愣住了,睁眼看着孙光明,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孙光明又说:“沈翠珍,狐狸精,李小美,三条腿。”孙光明的话是唱念出来的,他模仿着黄梅戏的调,怪腔怪音,惹得我们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很快,李小丽的眼睛里就蒙上了一层泪水。她搞不清她的母亲是否真的偷了人,她们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侮辱,唱戏跟不要脸是否真的有关系?她急于回到家中,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李小美决定不再理睬我们,她脸色惨白,身体发着抖往外冲。孙光明打了个唿哨,我们迅速做好准备,把圈子缩小着。李小美又急又怕,想不出接下来还会有着什么样的遭遇。李小美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孩子,轻易不哭泣,不叫喊,只是一次次地往外冲,又一次次地被我们挡了回来。在来回的较量中,包围圈已移到了灌木丛边,再往外移就是一条水沟,我们都听到了从水沟里发出的流水声。李小美不知道,她越是这样,越是让我们更是兴奋。孙光明的脸兴奋得通红一片,连眼睛也红了起来。

局势很快明朗,李小美明白自己完全处在劣势,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看到她像是妥协了,嘴唇动了动,要开口为我们唱戏了。天色也暗了许多,从地面钻出了纷乱的阴影。王晓风说:“李小美,美不美,唱戏就要张大嘴。”谁知王晓风的话刚说完,李小美就朝他冲了过去,把他冲翻在地。但王晓风很敏捷,飞快地从地面爬起,扑到了李小美的身上。气氛紧张了起来,我们蓄势待发,一个个地做好了动作,以防李小美的再次突破。王晓风又说:“李小美,美不美,两个胸脯三条腿。”王晓风说的这些顺口溜,都是我们平时没事编的。

这次,李小美的眼泪下来了,晶亮地从脸上滑着。李小美哭泣着,是一种无声的哭泣,因为我们并没听到她哭泣的声音。这时,事情再次发生了变化,李小美不是扑向王晓风,而是朝孙光明冲了上去。孙光明很激动,昂着脑袋等待。李小美冲上前,扬起巴掌,飞快地朝他的脸上击了过去。顿时清脆的声音响在黄昏的空气里,吓了我们一跳。孙光明没料到李小美会打他耳光,眼睛眨动着,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等反应过来后,孙光明气急败坏,狠着声问我们:“想不想看李小美的胸脯,她的胸脯够大的吧。”李小美的胸脯是有些大,即使穿着冬天厚厚的衣服,也遮挡不住。孙光明又说:“你们不是说李小美的胸脯大么,我们这次就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吧。”

我们没想到孙光明会有这样的念头,而不是冲上去打李小美的耳光。李小美吃惊了,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太不明智,嘴唇哆嗦着。但也可能孙光明只是吓吓她,未必真的敢做出这样的行为。我们也吃惊了,看着孙光明。孙光明被这样的气氛鼓励着,笑着对李小美说:“你打了我两巴掌,就脱掉衣服让我看看你的胸脯吧,我们就算扯平了。”

这样的交换条件显然让李小美难以接受,她站在那里,头发被风吹动着,脸上露出幼兽受伤般的表情,什么话也说不出。但她还是坚决地朝孙光明走去,打算从那里找到突破口。李小美显然清楚,孙光明是我们中间最坏的坏蛋,只有制服了孙光明,她才可以顺利地回到家中。孙光明挡在那里,做了一个动作,一只手就势摸到了李小美的胸脯上。随即孙光明的手像是被火烫了一样,迅速地缩了回来。

李小美是从容的,以为孙光明会拦她,想不到孙光明来了这一手。李小美被孙光明重新推了回来。孙光明推的那一下,如同推在棉花堆上,软绵绵地。孙光明有些不明白,那个东西居然是软的,跟他想像的完全不同,因为它看上去是耸立的。孙光明有些迷茫,转动着眼瞧了瞧四周,很是不明白。

情形开始急转直下,朝着不可思议的地方推进。我们本来是要听李小美唱黄梅戏的,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李小美已经忍无可忍了,她也许从来都没受到过这样的欺辱,受到过这样的伤害。李小美猛地跳了起来,不再去管自己的胸脯,双手朝孙光明的脸上挠去。孙光明发出惨叫的一声,蹲下身体,双手划过空气紧捂脸颊。眼看李小美就要从孙光明的身边迈过去,但她的双腿被孙光明抱住了。孙光明简直气疯了,他看到了手上沾着鲜红的血液,在昏暗的天色里有些触目惊心。很快,他就把李小美压到了身底下。

李小美挣扎着,看上去力气并不比孙光明小。有几次,李小美都差不多要从孙光明的身底下逃脱。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一会儿是李小美压在孙光明的上面,一会儿是孙光明翻了过来。现在,我们安静地围在四周,看着在地面翻滚的两个人。

天色更暗了,风的声音更大了,把坡面上的尘土不停地朝下吹。我们都冷得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这会儿,孙光明终于压到了李小美的身上,让李小美动弹不了。时间久了,孙光明的优势就显现而出,力气还是比李小美大很多。

孙光明骑在李小美的身体上,用两只手按住李小美的手,抬起脑袋问我们:“你们想不想看李小美的胸脯?”

张国生顺嘴接过孙光明的话说:“让我们看看吧,我早就想看呢?”

孙光明说:“我现在就能让你看到。”孙光明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

孙光明动作着,想要腾出一只手来解李小美的衣扣,但遭到了李小美更激烈的反抗。李小美的反抗让孙光明有些束手无策。孙光明让张国生与王晓风赶紧上前帮忙,他一个人对付不了。张国生与王晓风犹豫了一下,互相看了看,这才一左一右地走上前,从左右两个方向按住了李小美挣扎的胳膊。孙光明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像是擦手上沾的血液。他嘻嘻地笑着,伸手解开了李小美胸前中间的一粒扣子,而不是按顺序从第一个解。在解第二粒时,他遇到了小小的麻烦,那粒扣子怎么也解不开,于是他干脆使劲地扯了起来。扯掉了那粒扣子后,他就不再去解了,用手从两侧扯着。所有的扣子都扯开了,李小美里面的内衣露了出来,只有半截。地上的李小美一动不动,脸扭向了一边。孙光明想不到李小美上身穿着半截衣服,那凸起胸脯愈是显得突出。孙光明无从下手,因为没看到那上面的扣子。他问王晓风,扣子在什么地方?王晓风说,上面没有扣子。然后,孙光明不再问,也不再去找扣子,利索地把中断了的事情继续做下去。他干脆把双手插在李小美胸衣的底下,然后使劲地朝上一翻。于是李小美的胸脯跳了出来,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孙光明的呼吸急促,王晓风与张国生的呼吸也急促,像三只正在拉动的风箱。孙光明问我们:“你们看到了李小美的胸脯没有?”

张国生抖动着声音说:“她的胸脯真白。”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到了白白的一团,在暗淡的夜色中晃来晃去。

孙光明又问:“她的胸脯大不大。”张国生说:“是够大的,我们班的陈玉梅也没她的大。”孙光明说:“你看过陈玉梅的?”张国生说:“那还用看,隔着衣服就想得出来。”

孙光明向我们招着手,意思是让我们走过去。他说:“你们一个个地来,看看李小美的胸脯到底有多大。”王晓风在不停地咂着嘴巴,发出鱼窒息在岸上的咂嘴声。我们只好一个个地走上前去。轮到我时,孙光明说:“你用手摸一下,看看是不是很软,我还以为很硬呢。”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扭转脑袋。我这样的行为让孙光明很不满意,他说:“你这个胆小鬼,一点卵用都没有,再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开除出我们的队伍的。”孙光明挥了挥手,让我赶紧离开,让下一个上来摸一下。

黑暗中,我看不到李小美的表情,天气很冷,她敞开的胸脯一定受不了。但孙光明还没有就此停止的意思。我想让孙光明住手,但又害怕他的打击。等到大家一个个地看完后,孙光明与张国生他们才松开了李小美。

但这中间出现了新的问题,孙光明发现陈剑宇不见了。陈剑宇先前一直在我们中间,怎么突然不见了。我们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了,孙光明让我们在周围好好找找,看看陈剑宇是不是躲起来了。孙光明意识到,必须让陈剑宇参与了进来,否则事情就危险了。不能让陈剑宇就这样逃脱。

我们四下里找着,还是没找到陈剑宇。孙光明说:“陈剑宇到哪里去了,他是我们队伍中的败类,明天得让他尝尝我们的厉害。”王晓风说:“他会不会去告密?”孙光明说:“从明天开始,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除他。”张国生说:“也不能让李小美把事情说出去。”张国生这么一说,我们忙转身去找李小美。这才发现,李小美也不见了。

我们一行人往回走着,都不作声。孙光明有些不安,觉得今天做得实在太过分了,与几个同伴一起商量着明天该怎么办?并分析着明天可能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因为情况是未知的,所以大家都后悔了起来。最后,孙光明让我们统一口径,明天不管是谁问到这件事,都要否认,队伍里面不能出现叛徒。

奇怪的是,事情居然就那样地过去了。我们中间的每个人无疑都保守住了那个秘密,问题是李小美的嘴巴也封得紧,像是从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要知道她受到了怎样的侮辱,怎样的伤害啊!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在我们的队伍中,陈剑宇当然没有被开除。孙光明多次找着各种借口,但陈剑宇扬言,孙光明一旦把他开除了,他就把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抖露出来。孙光明最不能容忍有人威胁他,于是冲上去与陈剑宇打了一架。那一架打得双方都鼻青脸肿的,互相好几天谁也不理睬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看到李小美,孙光明与张国生与王晓风更是避之不及。李小美只要见到他们三个人就从衣服底下掏出一把剪刀,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到了后来,孙光明见到李小美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腿肚子打颤,脸色突变,陷在了深深的恐惧之中。孙光明最不敢看李小美的眼睛,害怕里面燃烧的火焰把他烧毁。因为孙光明陷在恐惧中出不来,我们的队伍逐渐缺了主心骨,如一盘散沙,彻底地松开了。

李小美在沈翠珍的调教下,声音越来越好听了,也越来越高亢,入夜,她们的声音回荡在村子的上空。

我依然一如既往地朝花堂坞跑,却再也不敢去独自面对李小美,像个小偷一样躲在外面,去倾听着那美妙的声音。我的心战栗不安,卑微而怯懦,从李小美的眼中,我感到了鄙视与讥讽,让我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冬天,昼短夜长,晚饭要到很晚才能吃上,夜幕降临后,布满夜空的星星都肿涨着,如怒放的水仙花。天气已真正地变冷了,每个晚上霜花在静静地撒落,均匀地撒在村道与屋顶上。若是有月亮的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屋顶上的那层霜白,晃得人的眼睛发痛。现在,我时刻想见到李小美,又害怕见到她。我的心中不只是惧怕这件事,还害怕去穿过那长长的村巷。双重的折磨如鞭子抽打着我的心灵。我卑微的心中深埋着一个念头:一定要当着李小美的面,把自己的悔恨与爱慕说了出来。我悔恨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去阻止孙光明,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我也看了她的胸脯。而我对她的爱慕是藏在内心的,任何人也不知道,我为自己这样的爱慕感到忧伤,感到痛苦,感到难以启齿。

在李小美家的对面有一间柴房,我每次就躲在柴房里听她们唱戏。柴房里有股难闻的气味,被寒冷冻成一团,闻着格外难受,可我只能默默地去忍受。有时,李小美打开屋门,站在门口张望着。昏暗的灯光闪烁在她身后,半掩的门把她的身影拖得很长。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望什么,我静静地在黑暗中看着,直到她转身进屋。有时,她站的时间较长,那多半是在她还没吃晚饭的时候。我焦灼的心灵一阵轻微的抖动,眼泪就差不多要流了下来。有时,她是在等村子里的人,村子里还是有人愿意到她家去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的。

不知不觉中,村子里会拉二胡的柳生成了她们的琴师。我看见,在很多的晚上,柳生端正地坐在凳子上,用松脂擦拭着琴弦,调了调弦音,不时紧了紧上面的木柄,接着优美的曲调淌了出来。柳生的脑袋昂着,眼睛看着屋顶,一连串的动作是下意识中完成的。他对二胡的熟悉就像二胡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成了他不可分割的整体。柳生边拉边摇头晃脑地,眼睛微微地闭上,尽情的享受着。从前在村子里,柳生也经常拉二胡,坐在家门口咿咿哑哑地拉着,单调而孤独,听者寥寥。而现在,柳生的二胡被唤醒了,划出一道亮光,找到了黑暗中的通道。二胡也像在等待着这个机会,等待着与李小美的嗓音融为一体。柳生与他手中的二胡仿佛因黄梅戏而存在的,黄梅戏也因柳生与二胡而优美动听。二者的关系是互补的,密不可分,或随物赋形。这时候,总是李小美开始唱,然后是沈翠珍。但沈翠珍的嗓音明显没女儿的好,却也唱得很投入。我自然被李小美弄得神不守舍,她的声音不像是唱出的,而是自然地从琴弓上淌出的一样。听大人们说,柳生已与沈翠珍有一腿,过不了多久,柳生就会成为李小美的后爹。想不到母亲的预言得到了证实。我自私地认为,柳生是不配成为李小美的后爹的。柳生人长得丑,瘦,黑,矮,嘴又大,不过,凭心而言,他又的确拉得一手好二胡;柳生的名也好听,难道说这些是他要成为李小美后爹的理由么?我有些惴惴不安,想问问李小美事情的真实性。

唱累了,歇下了,沈翠珍就给每个人的碗中续上茶水。趁着有人进进出出到外面撒尿,我借机走了进去。我发现,并没有谁注意到我,只有李小美。她的眉头明显地皱了皱,斜视了我一眼。随着她身体的移动,身上的衣服摇摆了起来,她束成马尾的辫子左右地晃动着。

我努力地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晕倒过去。看着她的胸脯,我像是又回到了那天黄昏,眼睛不自觉地低下了。她的胸脯似乎高了许多,像是又长了不少。此刻,虽然我想向她表明自己的悔恨,但心中还是抑制不住产生了下流的念头。我羞愧了起来,搞不清自己到底怎么了,茫然、发呆地站在那里。这时,我看到了母亲,母亲正拨开人群,朝我走了过来。母亲走过来,扯住我的一只耳朵,转身往外拉。我不敢有丝毫的挣扎,乖乖地跟着母亲走。走出很远,我甚至还留恋地强扭转脑袋朝身后望了一眼。这让母亲的愤怒彻底爆发,她随手扇了我一记耳光,又狠狠地推了我一下。我的脚步趔趄着,差点摔倒在地。夜色灰暗,我抬起手背擦拭着眼睛里涌上的泪水,不让母亲看到。

在每天早晨,天还没亮我就早早地醒了。冬天的早晨,天总是亮得很迟。我把窗户只开一条缝,站在那里朝外望,这样别人就发现不了我。我其实什么也没望见,也根本没人要来发现我。我奇怪的举动连自己也想不明白。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我就赶紧往楼底下奔,抓起书包,打开门,走在去上学的路上。走到岔路口的池塘边,我总能看到有女人蹲在塘岸边洗衣服。但每次我都很失望,因为李小美从来没来洗过衣服。假如李小美来洗衣服了,我就有机会同她说些什么。

甚至是在学校里上课,我的脑中也时常出现李小美的身影。在课堂上,老师讲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有次,老师发现了心不在焉的我,突然向我提了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就是老师刚刚讲过的。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黑板。老师等了一会儿,问我刚才在想什么?我矢口否认。老师就说,如果你没想什么,为什么我刚刚讲过的问题,你回答不上来?我的脸涨得通红,于是胡乱地回答了一句。底下的同学全哄堂大笑了起来,连老师也笑得控制不住。我这才听清了自己说了句什么,在同学们的奚落中我坐了下来。老师说,你还好意思坐下去,到外面去站一节课。我走出教室,站在外面,恍惚中,看到李小美正朝我走了过来,她身上的衣服随风飘舞,头上的辫子左右摇晃着,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

快过年的时候,天空落了一场雪,雪下得大,纷纷扬扬地从半空滑落。雪落到地面,很快又化了,弄得地面一片泥泞。天空并没因为雪的落下放晴,反而更是阴霾,灰沉沉地压在村子的上空。

薄暮时分,天气阴冷,地面开始结冰。外面昏暗、冷寂,屋内也同样如此。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黑暗中,没点上油灯,等着父母回来。透过敞开的门,望着外面,我心里充满了无限的落寞。瞑色入暮的天空像是又飘起了雪花,不时有碎碎的亮光从眼前划过,远处,谁家亮着的灯盏像一只明亮的眼睛,从窗口斜出,静静地照着一处地面。我果真看到了飘飞的雪片,被灯光照得如舞蹈的小精灵。

坐在那里,冷风不时掠过我的面孔,我觉得自己快要麻木了,于是赶紧跳了起来,活动着身体。我一边活动一边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头。我终于想起来了——要趁着暗淡的亮光,去花堂坞。我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去那里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

我没一点的犹豫,转身朝那个方向冲去。在路上,我就听到了从花堂坞传来的唱戏声,穿透寒冷,穿透夜色,也穿透了我的心。寒冷顿时远去,连北风也是暖的。经过村子的夹弄时,我又看到了那只猫,趴在屋檐处低矮的瓦片上,睁着一双猫眼,发出幽蓝的光泽。今夜,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向李小美说出自己的内疚,说出自己的悔恨,甚至说出自己的爱慕。我如一阵风一样地飞奔到了花堂坞,站在了李小美的家门前。

是沈翠珍发现了站在外面的我。她打开门去抱柴禾,被站在外面的我吓住了。沈翠珍问我站在外面干什么,是不是想学唱戏?如果想的话,等过完年就教我。我这才知道她们今晚并没唱戏,根本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我疑惑了起来,自己刚才明明听到了她们唱戏的声音啊!沈翠珍的问话惊动了李小美,她跑了出来。

李小美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了。我激动不安,像是身体在冷得抖动不止,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李小美问我是不是要听她唱戏。她的声音冷冷地,目光也冰冷。她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她指的什么。我的嘴哑了,脑袋里乱成一团,先前想了无数次的要向她表达的话,全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不敢吱声。她又说,她会给我们每一个人单独唱的。

我快要被她击溃,脸上的表情局促、慌乱。沈翠珍笑着说:“快进屋吧,外面够冷的,别站在外面冻坏了身体。”

李小美的双手抱在胸前,依然冷冷地看着我。我不知所措了起来,脚步怎么也迈不动。沈翠珍有些奇怪,走上前把我扯了进去。光亮从敞开的门道射出,打在李小美的身体上,照亮了她的头发,也照亮了她抱在胸前白皙的双手。她靠在门框上,双腿微微地张开,被灯光映照的半边脸,泛出一片红色,连上面的绒毛也看得清。

“你到我家来干什么?”李小美又问。

“我来看看你们。”我莫名的回答,让沈翠珍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感到了另一种羞愧,脑袋深深地低下,转身猛地朝屋外冲去。沈翠珍喊了句什么,我也没听清。如同来时一样,我的跑动还是如一阵风一样。在跑动中,我脆弱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痛苦万分,知道自己再也没勇气去向李小美承认错误,去悔恨,去自责。李小美也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是多么地无助、可怜!像孙光明陷在恐惧中一样,我也陷进了痛苦的深渊里。晚上,各种各样的念头充塞在我的睡梦中。睡梦中,李小美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胸脯暴露在寒冷中,亮白亮白地。我在梦中一边说着自己的悔恨,一边说着自己的爱慕。

我一直沉溺在心灵的折磨中,昏头涨脑的,不知道是怎么过了那个年。等到第二年的春天,一个惊人的消息在村子里传开了,沈翠珍终于决定嫁给柳生,连成亲的日子都已看好。听说李小美反对母亲的做法,但沈翠珍一意孤行,她又能有什么办法。在学校里,我神思不定,等待着那个日子的到来。课堂上,老师看我的脸色越来越严厉,他说,你怎么整天都提不起精神,是不是病了,还是中了邪。对老师的话我很厌烦,却不敢把厌烦的情绪表现出来。

那个日子终于来了,沈翠珍与柳生成亲怎么说也是村子里的一件大事。在早晨,我就兴奋着,一直在等着晚上与父母一起去吃喜酒。

吃完午饭,我没再去学校,在家里做着准备。想到晚上,我可以看到李小美了,甚至有可能跟她说说话。我是多么地激动啊!又是多么地幸福啊!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爬到阁楼上,眺望着花堂坞的方向,一会儿又跑到楼底,站在门外。我按捺不住,不知道该怎样来表现内心的喜悦。我这样的喜悦很是莫明其妙,完全是没有由来的,但我还是沉浸其中。几个小时过去了,天色也渐渐地暗了下来,我还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在想象中,我看到李小美穿着戏袍,摆着身段,长袖善舞,咿咿哑哑地唱了起来。

跟随父母一起来到婚礼的酒宴上,场地上到处挤满了人,人们围坐在桌子的四周,很是热闹。到处是声音。我根本就没看到李小美,只看到沈翠珍在给人敬酒,柳生的脸已喝得红成一团。我到处找着李小美,却无法找到她,不知她在什么地方。我在人群的外围找了一遍,又在里围找了一遍,还是没找到。我感到了愤怒,也感到了失望,像是被人捉弄了一样。几个同伴问我找什么,怎么不好好坐下。我没理睬他们,他们就诡秘地笑了笑。我搞不清他们笑什么,难道已看透了我的心事。场地的中央点着一盏汽灯,明亮的灯光照着周围的一切。夜空中月亮大而圆,发出的光亮与灯光混在一起。

我找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找到李小美。我决定去她家里看看,走进她家里,我环视着四周,从第一个房间找起。在推开房门的瞬间,我吃惊地看到了李小美,她正趴在床上哭泣,哭得十分地伤心。李小美抬起头,看见是我,哭声小了许多。我感到房间很空旷,四周的墙壁正在急速地闪让着。这可是从来也没有过的现象。我胆怯地站着,两只脚交替地擦着,不知道李小美会说出怎样的话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李小美问我。

“你干嘛在这里哭呢?”我问她。

“你出去,听到没有?”李小美止住哭声,叫了起来。

“那天,我其实是不想看你的。”我说。

“你难道没看?”

“我知道你很伤心。”

“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固执地说。

“你不要站在这里,听见没有。”李小美吼出了声。

我站在李小美的面前,嘴唇发抖,控制着声音再从里面冒出。我的心里尽管明白再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但我并不想离开。最后,我还是低着脑袋离开了,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我无次数地设想着事情的开始与结局,但事情总是给我种种无法预料的开始与结局。场地上,沈翠珍已唱开了,柳生正拉着二胡伴奏着,妇唱夫随地表演着节目。我的心情很不好,站在人群的后面,努力地听着,也没听出沈翠珍到底在唱些什么?要知道李小美正在房间里哭泣呢!这时候,没想到场地中央的那盏汽灯突然灭了,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抬头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心里一阵抽搐,感到了静寂中的孤独与落寞,不自觉中,泪水慢慢地从眼眶中涌出。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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