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
2008-05-27张懿红王韦皓
张懿红 王韦皓
摘要:当前乡土小说虽然取得了长足进步,但也存在几种令人担忧的叙事倾向,遭受文体创新和社会变革的双重压力,面临着创新的困境。乡土小说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要解决“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一根本问题,回答这一问题就意味着作家对自己历史使命的确认,作家至少应考虑三方面的因素:一是为农民写作,二是写农民,三是写真正“农民的乡村”。目前,新农村建设的战略决策既对乡土小说提出新的挑战,也提供了新的发展机遇。
关键词:乡土小说;创新困境;历史使命
中图分类号:I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210—06
一
1980年1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明确提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新口号,取代了第一次文代会以来贯彻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为政治服务”的新中国文艺方向。从此以后,作家不必担心时刻悬在头顶的尚方宝剑,创作有可能向着自我主体意识延展的极限推进。“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一毛泽东奉为中心、根本、原则的问题似乎已经大而化之,消弭于无形了。“我”是人民的一分子,当然可以代表人民,因此无所谓立场的转变,无所谓知识分子思想感情的改造,无所谓大众化,无所谓深入生活熟悉和了解文艺工作的对象。然而毛泽东貌似偏颇的理论,却蕴含着闪光的真理。当下中国文坛,都市题材压倒农村题材,“商品化写作”、“个人写作”、“女性写作”甚至“用身体写作”等流行风交替频仍,这个事实已经回答了“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一问题。在从“大叙事”向“小叙事”转向的过程中,文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如放逐思想和理想,追逐时尚以期获得短期经济效益,人生体验和想象力双重匮乏,周旋于外在的叙事学技术性层面和个人欲望的封闭性层面等。考察寻根文学之后,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中国乡土小说的发展态势,有助于厘清当前文学整体对这个问题的盲视。
与20世纪五六十年代红色经典的农村题材小说相比,当下中国乡土小说无论在思想意蕴还是在艺术表现上都取得长足进步,但仍存在以下四种令人担忧的叙事倾向:
第一,解构叙事。解构是后现代思潮流入的伴生物,同时也是中国改革开放、旧价值体系崩坏的意识形态反映。解构历史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当代文学的一股大潮,处于临界点上的巅峰之作就是乡土小说《白鹿原》。它以乡土中国行将消亡的儒家伦理、家族文化反观20世纪中国社会变迁,对教科书定义的革命历史做出全新的阐释。此后,这类小说的二三流作品则更加自由地打破历史叙事的时空整体性,用支离破碎的生活片断和人物行动随意拼凑,还原所谓原生状态的历史。但是这种把握历史的方式缺乏思维的整体性,激进勇猛的后现代姿态往往简化为一个懒洋洋的形体动作,仿佛浩瀚的文字只为说明这个没有丝毫新意的观点:历史是一把大稀泥,一摊臭狗屎!刘震云的《故乡面和花朵》(1998年)、徐庄的《废黄河》(2002年)、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2003年)都是这类作品,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在某种意义上也应该归入这一类,其叙事模式深刻影响了同类小说。
第二,本能——欲望——权力斗争叙事。当代乡土小说揭开了以往被政治意识形态压抑的种种生存本能和欲望——食、色、暴力、金钱、权力,等等,并对此进行过分夸大的书写。从20世纪80年代刘恒的《伏羲伏羲》、《狗日的粮食》到90年代阎连科的《黄金洞》以及21世纪李佩甫的《城的灯》、毕飞宇的《玉米》,乡村欲望的风标从基本生存需要(食色)转向更高级的现代文明——城市生活方式,这意味着对金钱和权力的占有通常伴随着血腥暴力。当前农村小说的欲望叙事呈现出对阴谋、权术、官场的过分宽容、热衷乃至于痴迷,人物的性格特征几乎全被老谋深算的心计所覆盖,无法提升政治文化批判和思想升华的高度。很多乡土小说大力描写人的本能欲望以及诡诈的权术、机谋,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与折磨,以呈现人性的复杂性、阴暗面与本能欲望为衡量艺术形象真实性的主要标准。由此带来的不良后果是,人物形象趋于猥琐、下流、阴险、恶毒,未能应答时代呼唤,未能塑造出堪称民族脊梁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农民形象。这种建构复杂人性的写作方式,其实已走向阶级论的反面,是忽视历史的抽象人性论的体现,同时对恶的冷漠叙述也不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建构。
第三,新写实叙事。在追逐叙事艺术创新的躁动中,仍然有一些作家执着于当下农民的生存现实,继承“左翼”文学“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经典叙事反映当前社会现实的精神,同时吸收新写实等艺术手法,努力把握农村变革的历史脉络。这类小说受到文化管理部门的保护和社会良知的关注,与政治导向形成了良性互动关系,农村政治体制的弊端、农民工、农村教育、生态、生存危机等严峻的社会问题往往受到很多作家的共同关注。但是,由于为政治服务的文艺工作传统仍然深刻地影响一些作家的思维方式,再加上市场经济反价值的文化影响,导致此类小说严重模式化,造成相互模仿的追风式写作。尤其表现为批评魄力不足,对社会问题的批判缺乏义正词严的力度,表露出无可奈何的容忍态度。加以失之油滑的幽默和见事不见人的粗疏,就大大削弱了这类小说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尖锐性。因此,如何进一步解放思想,培养强健有力的政治民主意识,提高发现问题的敏锐性和揭露问题的尖锐性,是当代乡土小说有效干预社会的必要思想素养和文化准备。
第四,魔幻化、客观化、狂欢化叙事。受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法国新小说派、美国黑色幽默等后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影响,乡土小说力图开辟艺术表现的新天地。冷漠、怪诞、粗鄙、魔幻色彩的叙事想象,代替了残留在我们记忆中的田园诗化的乡村。乡村变得陌生、怪异,虚假得令人费解,已经不再是寄托情感、美、生命意义的精神家园。伴随城市地平线的扩展,不仅真实的乡村离我们越来越远,滋润中国人心灵几千年的乡村诗意也在悄然远去,而它本应是现代城市人最缺乏的精神营养素。在这种令人担忧的流行叙事倾向中,最值得关注的是“零度写作”。伴随新写实而泛滥的“零度写作”标榜冷漠的、客观观照的、取消价值判断的叙述态度。其中固然蕴含着以生存状态的客观呈现摆脱主题先行的叙事策略,但最终的结果却导致情感冻结、诗意沉沦,使小说失去感人肺腑的美感力量和昂扬乐观的理想主义信念,表现出世界观与方法论的双重危机。或许正是因为与这股令人气闷的叙事潮流相左,刘庆邦、迟子建那种编织绵密的小说意境,对渐渐逝去的传统之美无尽咏唱和痛惜的乡土小说,才倍增艺术魅力。目前,我们迫切需要倡导一种充满激情与温暖的、富有理想主义精神的、健康向上的、激浊扬清的新文风。
二
然而,乡土小说目前面临的最严重问题,并不是以上种种令人担忧的叙事倾向——因为这些不良倾向本身就蕴含着革新的活力——而是文体本身发展的局限性。作为一种文体,乡土小说已然过熟,今天作家的创作注定很难超越前人。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乡土小说在中国几乎完成了所有审美意蕴的探索,无论题材、主题、故事情节,还是思想、语言、艺术手法,都几乎穷尽可能,后来者很难重新品味那种发现新大陆的喜悦。
可以说,当前乡土小说的审美视域,已经基本囊括了乡土小说全部的美学追求。这是自乡土小说初创以来几代作家添砖加瓦形成的审美积淀,它太过厚重,太过成熟,对于后来者而言,它意味着难以创新的创作困境。当下乡土小说处于一个对传统的悖谬的撞击和过渡之中,模式化倾向与创新困境并存于乡土小说创作之中,乡土小说的整体艺术水平并未超越鲁迅和沈从文所代表的现代乡土小说的艺术成就。如何突破厚重的审美积淀,开辟乡土小说的新天地,这是决定乡土小说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随着地域乡土的城市化,乡村与城市的差距会越来越小,乡土的“异乡”情调也会逐渐消褪。而全球化时代的世界公民也将逐渐适应四海为家的时尚生活,大量移民移居海外,“乡土”也可能在异国他乡被置换为“故国”。在这个宏大社会工程缓慢的历史进程中,乡土小说的蕴涵也会随之发生变化。乡土之美作为家园的美好想象将进一步强化,那种包含着故乡、故土、大地的精神实体,将成为现代人恋土和回归家园的本源冲动。作为价值追求、意义重构的精神乡土、神性乡土、诗性乡土,将成为乡土小说越来越强劲雄浑的原动力,推动乡土小说走向神话。这大概就是乡土小说未来的走向。在世界性移民的全球化语境中,赛义德称为“普遍化了的无家状态”将被越来越多的人感知、体验和认识,构建一方故土的写作或将导向更高级的心理需要、更自由的虚拟创造和更抽象的精神综合。奥尔巴赫说:“发现家乡美的人仍然是稚嫩的新手;四海为家者是强者,但只有把整个世界看作异国他乡的人才是真正完美的人。”①结合台湾乡土小说的历史轨迹,我们有理由期待中国乡土小说的未来:乡土的“再造”会最终指向“家园”等终极性的理想追求。但鉴于当今中国社会现实面临的具体问题,乡土小说仍将大力发挥它参与社会工程、“再造”乡土的功用。
具体而言,当前乡土小说的文体创新困境主要表现为四大问题:其一是民俗主义倾向。很多乡土作家固守乡土小说的审美惰性,把已经疏离生活、失去生命力的人类学知识和民俗想象强加于乡土小说,试图取得传统的风景画、风俗画、风情画效果。结果适得其反,民俗风情变成了文化炫奇,不能深入文化底蕴实现民俗事象与文化精神的统一,同时也削弱了乡土小说的时代气息,使乡土小说远离新农村建设的历史现实。当然,与此相反的另一种倾向同样令人沮丧:有些作家追随社会热点和审美时尚,放弃乡土小说中民俗风情画卷的展示,使乡土小说丧失地方色彩,变成了简单的事件记录、新闻报道,丢弃了乡土小说迷人的审美意境。其二是原始主义倾向。传统与现代、乡土与城市之间的冲突,是乡土小说内蕴的张力。因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的冲突难以解决而导致文本的失衡,这是自寻根文学以来延续至今的悖论和难题。在复兴的现代原始主义倾向中,这一难题依然无法破解。很多乡土小说存在尚古、慕古倾向,停留于对原始生命力和纯朴道德风尚的追怀与歌颂,不能从现代性转化的高度建构新一代农民改革创新的精神风貌,不能为当代生活经验提供薪尽火传、蓬勃向上的精神资源。其三是经验论与想象论的两难困境。无论经验论还是想象论,都存在巨大的陷阱,而乡土文学的南北、东西作家群落之间恰恰表现出二者的差异与偏颇。由于经验与想象未能有机结合,使得中国本土现实与人类性因素、本能欲望与具体生存环境分裂呈现,个人主体与集体历史、共时性与历时性无法调和为文本的历史构成。沉湎于细节描写、欲望裸露或语言自我膨胀的写作,使很多乡土小说充满危机到来之前的窒息感。如何深入生活、丰富乡土经验,并把经验升华为想象,实现经验与想象的交融化育,这是乡土小说必须解决的难题。其四是创作方法和艺术技巧的创新悖论。乡土小说以现实主义为正宗,传承已久,需要创新和突破。然而邵燕君在《与大地上的苦难擦肩而过——由阎连科〈受活〉看当代乡土文学现实主义传统的失落》一文中指出,现代主义这本“外来的经”并不适合中国乡土小说,因为现代情绪的表达和形而上的反思本不是乡土作家的强项,他们得天独厚之处在于对占中国八成人口的农民生活、性格的深切理解和精微把握,离开了现实主义的表现形式,这样的长处就难以表现。同时,作家在思想资源上的相对贫乏和在文化观念上的相对陈旧就会暴露出来。笔者的阅读经验也证明:受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等新潮艺术熏染的乡土小说,往往丧失生活气息、乡土色彩和传统诗意,而这些因素是构成乡土小说美学意蕴的主要组成部分。如何在保持乡土小说艺术魅力的基础上进行技术创新,这是乡土小说文体创新的一大难题。
不可否认,造成乡土小说创新困境的客观原因,是社会改革导致文化取向、审美风尚的变化。由于我国快速推进工业化、城镇化建设,加速现代化进程,大众文化风靡一时,读者的价值标准、审美趣味发生转向,贫穷落后的乡村生活不易引起阅读的兴趣,从而使乡土小说失去市场,进一步加剧了乡土小说的创新困境。在商业利益的推动下,现在流行的作品里只有现代都市生活。因为只有写时尚化的都市文学才能被市场消费,乡土文学因为不能被消费正越来越边缘化。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生活方式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殖民,城市文化的全面覆盖正在切断生命与土地的血脉联系,隔离生活的根基与土壤,把我们民族的情感之根、生活之根碎片化。面对这种文化危机,作家更有责任坚守农村这块阵地,去揭示另一种被遮蔽、被忽视的生活存在。
三
正是由于乡土小说面临文体创新和社会改革的双重压力,它才更加需要特别的照顾和保护——因为时代仍然需要乡土小说,民族文化的发展离不开乡土小说。
中国作为一个农业大国,农民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农民是中国最大的社会群体和生产群体,是中国社会结构的主体。虽然目前正在进行的现代化首先意味着工业化、城市化,但中国的文化传统、特殊国情和新的历史机遇决定了这一历史进程必须以农民为最基本的创造主体和价值主体。21世纪中国现代化的必由之路是农民的现代化,中国现代化建设和发展的重要问题是“三农”问题,对农民问题的重视是中国发展的关键,这已经是多年来形成的共识。而且,农村文化是解读中国这块土地的钥匙,中国市民文化是从土地文化、村社文化演绎而来的,农民意识是中华民族的根性,渗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因此,中国历史最深邃的底蕴是农民的命运史,中国文艺最深邃的底蕴是农民的精神史。
2000年以来,《黄河边的中国》等农村社会调查报告十分畅销,证明读者对农村变革绝非漠不关心,而是表露出直面人生、把握社会趋势、关注政治文明的热情。经过多年对“三农”问题的探讨,2005年,党的十六届五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一个五年规划的建议》,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重大历史任务。此后又连年发布1号文件,大力推进新农村建设。这一战略决策既对文学提出新的挑战,也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发展机遇。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新一轮农村改革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繁荣农村文化事业。2006年出台的《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提出:要加大对农村题材重点选题的资助力度,把农村题材纳入书刊、音像制品、电视剧制作、舞台艺术、电影等的出版计划,并要求保证农村题材的文艺作品在出品总量中占一定比例,提出用政府采购来补贴重要的文化项目和文化产品,直接送到农村去。这些文化发展政策,试图在文化资源配置方面大力向农村倾斜,催生更多的乡土作家。作为以地域乡土为表现对象的文学体式,乡土文学理应参与建设新农村这一宏伟的社会改革工程。
春江水暖鸭先知,感应新农村建设为农村题材创作提供的发展契机,乡土小说、农村题材创作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学习贯彻党中央关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略决策,抓住多出好作品的历史机遇,积极探索、努力创新,取得令人瞩目的创作成果,为建构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做出文学应有的努力,这是文学界普遍达成的共识。为响应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略决策,全国和地方文联、作协也纷纷出台一系列措施,以进一步促进农村题材文学创作的繁荣。这些措施主要包括:深入实践,开展文学下乡活动,建立创作基地,营造服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浓厚创作氛围;通过立项资助、奖励、出版、研讨、期刊引导等措施加强对农村题材文学创作的扶持和激励,加强农村题材文学作品的理论研究与批评;加强文学与影视的联姻,发挥影视文学的作用,扩大农村题材创作的影响力,等等。
这些措施对繁荣农村题材创作、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无疑是必要的,但是,在媒介方式增多、信息渠道多元化的今天,文学的生产、传播体制,国家文化发展策略和管理方式已经迥异于建国后30年,文学的功能、审美观念和位置都相应地发生了巨变。从功能上看,文学由政治工具复归自我,由教化转向消费;从审美观念和美学风格看,疏离政治而追求闲适性、娱乐性,由向往、追求崇高转向消解、亵渎崇高,由“大写的人”转向“小写的人”;从文学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位置看,文学由一元独尊走向多元共存。李复威认为,进入新时期的当代文坛,我国文学的总体格局是“一个吸纳多元、展示多元、标准多元、互补多元、发展多元的开放体系”②。在这样一个文化背景和传播环境中,单纯的政策导向、政府激励与支持等宏观调控措施,究竟会对文学的发展产生多大影响,而文学又会对社会改革进程产生多大效应,这恐怕是一个难以预测的变数。
因此,从创作的主体性出发,探究当下乡土小说创新困境的深层原因,从中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切实推动乡土小说参与新农村建设,也就更加具有现实意义。文学作为信息传播过程,必然要包含作家、媒介、读者等相关要素。因此首先需要考察的,是作家的创作主体性和与此相关的文学作品的生产过程。话语权的不平等和作家日益远离底层生活的中产阶级生存方式,必然导致农民对文学的疏离和作家对农民、对农村的疏离。
近年来作家的文化构成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作家都受过高等教育,在文化圈、在官场任职的知识分子、专业人士,多属于社会名流、新富阶层。即使原本出身农村的作家,也已扎根城市多年,对乡村改革进程缺乏直接的、切肤的审美感知以及独特的体验和发现,对“三农”问题缺乏独特的理解与感悟,仅凭当年乡村记忆中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加上“第二手材料”进行想象加工,编织虚假的乡土叙事。生活资源和精神资源的双重匮乏,使他们对乡村生活的描写显得隔膜、抽象,缺乏从生活中捕捉事物真相的能力。很多评论家对此都做过精彩的剖析,马平川的文学评论《谱写新农村建设的时代交响》(《人民日报》2007年5月11日)是一次集中的探讨。这些能够在文坛发出声音的文化官员、文化人和知识分子,其写作存在崇尚专业主义的倾向,把写作视为一种面向同类的文化交流,尤其是那些所谓“纯文学作家”。他们注重纯正完美的文学性,喜欢通过精细的感觉、思绪、结构和语言展示才华,为文本阐释留下广阔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把广大农民读者排除在知识分子自我营造、自我欣赏的艺术世界之外。因此,他们笔下的乡村往往是自我本能和欲望的畸形表现,是因为愚昧落后而充满魔幻神秘色彩的化外之地,是地方官员和政治势力争权夺利的名利场,而独独不是几千年生存于土地上的普通农民倾心热爱又不得不在完全城市化浪潮中忍痛割舍或自觉改造的家乡,不是农民以巨大的创造性和主体性参与改革历史进程,以智慧和血汗使之发生巨变的农村。而演绎乡村历史最后一页的,也不是和城市人一样具有正常的人性欲求,因生活环境不同而呈现不同生存景观和意识世界,洋溢着重铸现代精神品质的勇气,焕发着圆满自足的生命光辉的亲切可敬的父老乡亲。农民、农村、乡土中国,这些行将在蜕变中消逝的民族文化之源在当代小说中破碎、畸形、冷漠的想象性再现,是一种社会化的象征性行为,它暴露了“五四”以来中国传统农业文明在西方文明压迫下的现代性焦虑以及多年来农村与城市二元分割社会结构所造就的偏见和歧视。
现在看来,毛泽东提出的问题依然成立: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其实,时代已经为这个问题充实了新的内涵。胡锦涛在中国文联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国作协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中指出:“一切有理想有抱负的文艺工作者,都要密切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积极反映人民心声。一切进步文艺,都源于人民、为了人民、属于人民。一切进步文艺工作者的艺术生命,都存在于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之中。……历史和现实一再表明,真情热爱人民、真正了解人民、真诚理解人民,才能创作出深受人民欢迎、对人民有深刻影响的优秀作品。……脱离了人民,文艺创作就会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我国广大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坚持以人为本,牢固树立人民群众是历史创造者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培养和增进对人民群众的感情,坚持以最广大人民为服务对象和表现主体……要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深入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第一线,深入企业、乡村、社区、军营、校园生活最前沿,不断创作出让人民满意的优秀作品,满足人民群众多层次、多样化、多方面的精神文化需求。”“在当代中国,繁荣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和谐文化,是我国广大文艺工作者的庄严使命。”
一个有良知的作家,无疑应该站在代表社会进步、代表时代精神、代表进步文化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代表人民利益的立场。这意味着,我们应当重拾“左翼”文学批判现实、关注底层民众、推动社会进步的先锋性、人民性等精神价值传统,同时从建国后文艺作为政治附庸畸形发展的历史中吸取的经验教训。一方面拒斥庸俗社会学和政治工具论对文学的损害,一方面也要自觉肩负起讴歌时代主旋律,为人民服务这一神圣而庄严的历史使命,以敏锐的政治意识和现实关怀去把握所处的时代和社会。这也意味着,写作不再是自我复制,而必然要面向最广大的人民,其中自然存在立足点的转移问题。
四
乡土小说要摆脱目前的困境,首先要解决“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这一根本问题,而回答这一问题就意味着作家对自己历史使命的确认。乡土小说要走出低谷,就作家主体而言,至少应当考虑三个方面的因素:
一是为农民写作——把农民视为读者的一分子,而不是无视这个沉默的大多数。尽管社会发展的分层化使作家大都步入中产阶级,但作为提升人类精神高度的文化生产者,作家不应丧失宽广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敏锐的现实感,要表达时代和民族的自然追求。如果小说只是文化圈里的高级文字游戏,那么这个游戏即使玩得再有趣、再高明,也难以掩饰贫血的苍白,在生活激流中奋斗的普通人——包括民工、乡村知识分子和基层农村干部,是不能从中领会丰富细腻的审美愉悦的。与那些只关注自己杯水情绪、私人生活的文字相比,乡土叙事在当前高速运转的城市化进程下,在全社会追求以人为本、和谐发展的背景下,无疑具有历史的纵深意义和价值。作家只有与民众结合,与大地结合,才能获得创作的力量和源泉。为农民写作,意味着与农民同呼吸共命运;同时又要跳出农民的生存处境,从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出发,去关注农民在整个社会、国家、民族和人类中的命运。另外,还必须熟悉农民的审美理想和欣赏趣味,到民间吸取叙事营养、叙事能力,用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方式进行写作。
二是写农民——不是将农民视为禽兽化、怪异化、与自我的人生境遇格格不入的他者或理念化的符号,而是将农民看做血肉丰满、贯注人类永恒情感、鲜活动人的生命形态。这要求作家拥有宽广的人道主义理想、宗教式的博大胸怀和不畏艰苦、深入农民生活的巨大勇气,要以真正的平等意识深入农民生活与灵魂的核心,发掘我们古老文明应变历史转折的坚韧而又灵活的精神源泉,表现城乡一体化对新一代农民人格的建构和灵魂的重铸,描写当代生活中真实的新农民形象。“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催生了农民许多新的价值观念、新的行为方式、新的道德标准。文学要着力展现市场化进程、工业化进程、城镇化进程中农民性格、人格、精神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探究农民的生存状态和他们精神空间的无限可能性。”③怎样做到这一点呢?杜勃罗留波夫说:“要真正成为人民的诗人,还需要更多的东西:必须渗透着人民的精神,体验他们的生活,跟他们站在同一的水平,丢弃等级的一切偏见,丢弃脱离实际的学识等等,去感受人民所拥有的一切质朴的感情。”④这与毛泽东所提倡的“深入生活”的创作道路是一致的,是赵树理、柳青那一代作家真诚实践并取得成就的正确道路,由此创造出那个时代堪称典型的新农民形象。今天的作家,仍然有必要学习他们深入生活、热爱人民的气度、胸怀、激情和勇气。
三是写真正“农民的乡村”——不是知青、游客、官员、知识分子等城市人、外来人的农村,而是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又渴望离开土地走向城市文明的普通农民爱恨交织的乡村,是在社会变革中不失悲壮地演绎主体生命意义的现实乡土,是将生生不息的大地力量与一以贯之的人伦信念相融合的精神乡土。这样的农村必然包蕴工业文明冲击下濒危的乡土价值和乡土价值艰难的现代性转化与整合以及永恒的家园意象悄然远逝的梦幻、感伤和失落。2008年3月22日,淮阴作家协会主席、《新淮阴》总编辑吴光辉在新乡土文学创作座谈会上提出:在新乡土文艺的创作中,要把古老的乡土风俗和新潮的生活风气相融合,把传统农民的本质特征和现代农民的生存意识相融合。所谓“融合”,恰恰道出了“农民的乡村”所蕴含的全部复杂性和真实性。
然而,明确繁荣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和谐文化,为人民服务的历史使命,仅仅解决了作家疏离乡土、疏离人民、疏离政治的问题,有助于促进作家深入生活去观察时代变革的真实图景,体验精神重建的痛苦与欢乐。艺术创造要求审美地把握时代生活的本质内涵,一味强调深入生活是远远不够的,作家还需要思想理论资源的深度滋养,而这恰恰是当下多数乡土小说家所欠缺的。作家必须站在人类文明史的高度,审视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化的历史进程,思考人类文化的走向和未来,体察渐进式社会工程中人的蜕变和成长。只有站在这样的思想文化高度上去领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战略决策,才能使乡土写作既具备介入现实的当下性,又获得超越政治、时代、地域限制的普世性、永恒性、人类性。只有这样,乡土小说才不至于再次堕入题材决定论、主题先行论、根本任务论等政治功利主义的艺术陷阱,而是在深入人民生活的同时,又沉潜于人类历史文化的深厚积淀,从而创造乡土小说超越性的审美品格。建设新农村的政治决策,应当成为激发创作积极性、推动作家深入生活、重振社会责任感,从而促进乡土小说创作的有力动因,而不应成为限制创作自由和艺术追求的政治藩篱。
简言之,乡土小说要摆脱困境,在新农村建设中发挥积极作用,首先要求作家自觉承担起为人民服务的历史使命,深入农民生活,为农民写作,从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火热实践中深入挖掘,与时俱进,用新思想、新观念、大视角观照新农村建设,创作出富有时代精神、艺术魅力和长久生命力的传世之作。作家要深刻理解新农村建设“生产发展、生活宽裕、乡风文明、村容整洁、管理民主”的“20字目标”,多方位多角度地展现当代农村。要把思想的独立性、深刻性和社会责任感、政治敏锐性相结合,确立积极稳健的知识分子立场,从生活的表层深入农民心理的内核,深层次地反映农民在农村城市化进程中日益突出的城乡文化、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作家不仅要感应农民生存现场的整体脉动,还要探究乡土生活纷繁嬗变的深层本质,用文学创作丰富和拓展人们对“三农”问题的理解与感悟,生动有力地传达这一重大的社会主题,表现处于深刻变革中的乡土精神。
当然,在这个文化商品化的时代,文学不再以社会效益为单纯的衡量标准,经济效益的追求呈压倒趋势。一味要求作家提升精神境界和艺术水平,过分强调文学生产在信息传播、意义生成中的作用,显然是片面的、机械的,有强人所难之嫌。文学发展是作家、出版界、评论界、发行流通领域、社会思潮、读者等因素的合力。从传播学角度看,只有保证传播渠道的畅通和受众接受的影响效果,文学才能发挥预期的社会效用。这就要求对文学传播过程进行有效运作,增强媒介作用,增加文本的传播面,拓展传播渠道,尽可能使文本的社会反响增殖扩充。换句话说,只有扩大乡土文学的影响,使乡土文学拥有更多读者,尤其是农村读者,乡土小说才能在新农村建设中切实发挥作用。
建国后17年的文学体制和社会语境,曾经建立了作者、读者、编辑部和出版社之间的信息互动,完成了新文学走向民族化、大众化的历史进程。以面向大众的政治教化为目标,传媒被权力机制空前的集约化和格式化,文本生产者、接受者、传播者被融为一个整体,联成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多次文艺界的思想斗争,使文学规范不断强化;意识形态符码的不断灌输,使大众的阅读期待和审美心理被塑造定型,文艺的政治标准和与之配套的民族化、大众化的形式,最终统一了大众的文化心态、审美趣味和价值观。在那种情况下,文学曾经享有政治赋予的无上荣耀,也因此在社会生活中发挥了巨大的文化控制作用,它协助形成主导意识形态并使其稳固延续,从而再造现存的社会秩序和统治权力。
然而,这一切已经伴随着新时期的到来,伴随着改革的深化逐步远去了。“文学的边缘化、文学的庸俗化、文学的快餐化、文学的颓唐化”成为20世纪末以来中国文坛的普遍现实,我们不再为新时期以来疏离政治追求文学独立品格的巨大成功感到欣慰。在叛逆、解放、打破束缚的过程中,文学也付出了远离中心备遭冷落的代价——这是成长的代价。在当下乡土小说的消费——阅读中,农村读者的阙如是一个令人遗憾的现象。段崇轩指出:“从上世纪50、60年代到今天,数十年时间过去了。我们曾经为‘文学大众化和‘文学为农村、农民服务,进行了不懈的努力,取得了卓著的成就。但在市场经济快速发展的时代,文学与农村、农民再一次发生了隔膜和断裂。依我的观察,当下农村的文学市场,比之50、60年代乃至80年代,是愈显沙漠化和贫困化了。农民不仅不买小说、散文、诗歌之类,而且他们也不喜欢今天与他们‘离心离德的新文学。赵树理当年的文学思想和理想,依然需要我们重新认识和继承。我们要坚定‘为农民写作的目标,高度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文化生活。我们要认真研究今天的农民在文化和审美心理上有什么新的变化和发展,努力从民间文艺和古典文学中吸取营养,为广大农民创造更多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⑤的确如此。今天的乡土小说,不再像《暴风骤雨》、《创业史》、《沙滩上》那样被当做农村干部的工作手册,在干部会上被隆重推荐;也不会像赵树理的小说一样,以低廉的价格发行到农村市场,被广大农村读者购买和欣赏;作家与底层读者交流并根据他们的意见修改作品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乡土小说的创作,目前确实有点自说自话的味道。由于文化资源分配不均衡、农村文学消费市场疲软和阅读群体的审美偏差,农民很少读小说,乡土小说面对的极有可能是无乡土生活经验的人。
那么,解决问题的途径在哪里呢?要求作家承担起时代赋予的历史使命,写出揭示乡土精神真谛的优秀作品仅仅迈出了文学传播行为的第一步。更加现实的难题,是开拓乡土小说的市场,扩大乡土小说的受众群体,形成通畅宽阔的传播渠道,并通过信息反馈与交流机制,使乡土小说在作家(知识分子)、主导意识形态(主旋律)和受众(尤其是农民)之间重建共享的意义。这些问题,必须借助政府职能部门和社会团体运用庞大的社会力量来解决。上面提到的《国家“十一五”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以及全国和地方文联、作协出台的系列措施,就是针对这些问题的具体措施。但这些政策手段必须经过社会实践的检验才能证明其有效性,而且也只有在实践过程中修改完善,才能在渐进式社会改革中发挥作用。扶持农村题材文艺创作,繁荣农村文化事业,推进新农村建设,需要制度和政策的稳定性、延续性、长期性,绝不是号令一声一拥而上就可以轻松搞定的。通过乡村文化建设把文学期刊和书籍送达农村读者,培养新一代的目标受众;通过从小说到影视的媒介转换满足受众的审美需求,扩大文本的影响力;通过深度调研,理解和总结农村受众的审美趣味和阅读需要……这一切正在有序进行并取得初步成效,相信政府的有力支持必将大大改善乡土小说的生态环境,使之在新农村建设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注释
①[美]赛义德等:《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陈永国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30页。②李复威:《世纪之交文论•总序》,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4页。③马平川:《谱写新农村建设的时代交响》,《人民日报》2007年5月11日。④[俄]杜勃罗留波夫:《俄国文学发展中人民性渗透的程度》,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390页。⑤段崇轩:《赵树理的文学理想与“新农村”理想》,《光明日报》2006年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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