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与建构:论李锐农具系列小说的文化思考
2008-05-27晋海学
晋海学
摘要:在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里,农具有着丰富的象征意蕴,既是历史真相的代言,也是中国传统文明的代表。但是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之下,以农具为代表的传统文明迅速衰落,根本原因在于人们对两种文明有着不同的道德评判,使片面发展工业具有了合法性。传统文明仍然有着它的价值,如何将它整合到中华文明重建之中,恰是作家的思考所在。
关键词:李锐小说;农具;传统文明;重建;历史忧虑
中图分类号:I207.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08)03—0200—03
在当代作家中,李锐一直以善于思索而著称。他在早期的代表作《厚土》中就曾对“历史”表示质疑,通过对世代生活在黄土地上的农民艰难生存的展现,完成了对“历史”观念的解构。李锐2006年出版的小说《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仍然延续了这一思路,并获得了“人们定当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心灵震颤”①的评价。如果说,在前期作品中,李锐力图要表达一种新历史观念的话,那么,在农具系列小说中,他则通过农具的命运变迁表现出对中国未来的思考:缠绕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一种历史忧虑——当中国现代化进程势如破竹地侵袭着宁静而古老的传统文化时,这种建设是否真实有效?假如以农具为代表的传统文化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不再有效时,我们是否应该完全抛弃它?当人们仍然挣扎于传统土地的情感和现代的价值之间时,我们应该怎么办?
笔者拟从三个方面来分析作家的思想:第一,“农具”在李锐小说中有着丰富的内涵,它的历史和命运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明的寓言。第二,现代文明在中国人民的期望之中获得了明显的道德优势,并且进一步导致了传统文明的衰落。第三,在现代化建设中,传统并不能被全盘否定,它应该成为我们重建文明的主体。
一、“农具”的寓言
按照《词源》给出的解释,“农具”就是“耕种的器具”。但是在李锐农具系列小说中,农具的含义更复杂,有着更为丰富的象征意蕴。
农具首先被看做去蔽之后历史真相的代言。这不仅因为农具本身有着悠久的历史——“所有农民们使用的农具,都有长的叫人难以置信的历史,都有极其丰富的发展经历”②。更因为农具始终被排斥在传统意义上的历史之外,尽管它为中华民族灿烂的文明作出过突出的贡献。“我们所说的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实是一部农业文明史,是被农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来的。可人们对历史和知识的记忆,往往是对于正统典籍的记忆,没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养活了历史和知识的工具。人人都赞叹故宫的金碧辉煌,可有谁会在意造出了金碧辉煌的都是些怎样的工具?”③
基于这样的认识,如果说李锐在“厚土”系列中形成了“穿透‘历史之虚假幻影,呈现‘历史之外的永恒人生”④的历史自觉,那么,当他真正了解到农具的历史之后,便有可能在“出于一种对知识和历史的震撼”⑤中获得进入另一种历史的契机。“农具”恰好充当了这一被淹没历史的最好载体和代表。借助对农具的写作,作家突出了他的农具观不仅和王祯所称赞的“每见摹为图画,咏为歌诗,实古今太平之风物也”不一样,并且和范成大所吟唱的“笑声歌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观念也相差很远。相反,通过农具所表现出来的历史真相“就好像从绿洲来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迹的残碑,赤裸裸的田园没有半点诗意可言”⑥。但更深的意义或许还在于,农具的命运遭际紧紧联系着中国传统文明的历史变迁。农民正是通过手中的农具完成了传统文明的建造,他们在风风雨雨的年代里日积月累地磨合出了相互体贴乃至融入生命体验的情感。譬如:农民对自己的使用工具“用的时间一长,体会也就入微起来,镢把的粗细,锄钩弧度的大小,锹把的长短,扁担的厚薄,都和每个人的身体相对应、相磨合”⑦。千百年的历史风霜,使文明和农民、农具、土地在不知不觉中融合在一起,由此所沉淀、积聚起来的情感,一直延续到了当代。“几千年来,被农民们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农具,就是他们的手脚,就是他们的肩和腿,就是从他们心里日复一日生长出来的智慧,干脆说,那些所有的农具根本就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剥夺又相互赠与的果实。”⑧
所以,一部中华文明史其实也就是一部农具史,一部由农民、农具和土地共建的农业史。一旦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则土地被征用,农具被闲置,农民被迫离乡,于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灿烂文明也就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早在20世纪上半期,费孝通先生就敏锐地发现:“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的兴起和乡村的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⑨这一倾向如今似乎更加明显,“十八年来,中国大陆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⑩。
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农具在当代的命运变迁其实也就成了传统文明发展的某种寓言。这是古老农具衰落的真实状况,也可以说是传统文明衰退的缩影。因此,与其说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是对中国当前“三农”问题的反映和揭
示,毋宁说作家是想通过“农具”表达对中华文明发展前景的深沉忧虑。
二、传统文明的当前命运
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中的每一篇小说都采用了横截面的形式,直面当前农村的现实问题,如农村官僚的贪污腐败、农村文化的保守落后、农村教育的艰难生存、农村旅游的蓬勃发展,等等。作家通过“农具”沟通了当下与历史的联系,意在从一个纵向的历史脉络中揭示造成农具乃至中国命运的根源。
客观地说,小说中的每一种农具都基本上失去了它最初的功能。陈有来杀死村长用的是镰刀,拴住郑三妹身体自由的是青石碨,了断自戕用的工具是樵斧,让大满致命的工具是桔槔,其他的农具要么如锄头和耧车在将来的土地上不再有用武之地,要么像铁锹和犁铧已经成为农村的某种象征而被虚拟。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农具在当代命运的变异?作家对这一问题的追问是在农民与市民、农村与城市、农具与机械化、土地与煤矿等二元对立的叙事中展开的。
在这个相互对立的框架里,后者占据着明显的道德优势。换句话说,中国在依靠工业发展经济的过程中,也同时发展出了工业优于农业的道德判断。于是,凭借着这一观念的指引,工业对农业展开了强力的冲击。譬如在《耧车》中,新煤矿的发现,使县政府看到了发展地方经济的可能,但在具体的措施、方案里,却是以牺牲村庄、农民、土地为代价的。“县政府、乡政府已经开过多少次会了,这一代的山底下勘探发现了大煤矿,已经开始修桥、修路,还要修建采煤厂,洗煤厂,焦炭厂,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要把偏远、人少的村子,合并到大村子里去,给煤矿腾地方。”
除了像煤炭公司这样的代表之外,城市也可以算做是工业的一部分,它不仅在地理位置上和农村对立,而且在观念上,它已经和工业发展密不可分,从而被农民纳入了虚幻的想象之中,成为吸引青年农民离开农村的天堂。《扁担》中的金堂虽然有着不凡的手艺,可是他却要去北京打工,原因是“村里一伙人约好了出去打工,都说北京好找活儿,离家又不太远”。《青石碨》中的郑三妹一次又一次地逃离茹家坪是因为“她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转运,会变成一个有钱的城里人”。城市对农民的吸引使“原来热热闹闹的一个村子,如今冷落的就像块荒地……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临汾的,去县城的,实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镇、去黑龙关。住不进城里宁愿在城边上凑合,也不回来住”。
毫无疑问,城市优于农村、工业优于农业的价值观念已经弥漫于中国大地。但问题是当农民进城之后是否就实现了他们的梦想?工业取代农业之后中国是否就获得了真正的发展?作家的回答显然并不乐观,因为进了城的农民收获的很有可能是泪水和苦水。以《樵斧》中的了断为例,他在“青川市被机器切掉了右手的四根半指头,伤残后四处流浪,受了无数的折磨,根本讨不到公道,又无以为生,就自己决意出家”。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是:“决不再活在他们那个世道里。”尤其是当“青川地面每年都要有四五千根手指被机器切下来”时,人们怎么能对工业发展作出乐观的展望呢?显然,工业文明对农民的损害已经被发展工业的合理化观念所遮蔽了。至于《桔槔》中大满的丧命和《扁担》中金堂的残疾,恐怕也都和他们对工业的愚昧无知和盲目憧憬不无关系。
在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中,作家的关注点更在于人们对待工业文明和传统文明的态度以及观念上。正像严搏非谈中国近代从西方引进先进思想时所讲的那样,由于中国近代知识界是直接“从自身的社会危机和文化心态出发”去积极主动地获得包括人生价值在内的西方各种价值,所以,他们对西方文化“本身的内容和价值却少有理解甚至还不屑于进行讨论”,而是把它“直接架构于近代救亡图存的意识形态之上”。当代人们对现代化的理解和他们有着类似的逻辑结构,由此所带来的结果,不仅使人们在对中国现代化的研究中夹杂了相当多的利害因素,从而妨碍了对工业本身做进一步深入的复杂性研究,而且反过来也妨碍了对国内现实问题做深一层的历史化研究。事实上,人们除了认同工业优于农业这样的“真理”判断之外,很少能了解工业化本身的丰富内涵。
这样,片面地发展工业在冲击了传统文明之后,不仅没有换来中华文明的新生,相反,像了断、金堂等青年农民进城打工的悲惨命运却将人们带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当工业不能完全承担起中华文明崛起的重任时,我们应该怎么办?
三、重建文明的思想契机
中国传统文明尽管受到了工业文明强有力的冲击,但却仍然顽强地挣扎着,这一点在老一代农民身上体现得很明显。和青年农民纷纷涌进城市相比,老一代的农民几乎都宿命般地选择了留下,和生养他们的土地、农具依依不舍。《残摩》中的老人在流泪,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毁了家具,不是因为出了这么点事情,是因为难受,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老了,亲眼看见自己快要伺候不了这些黄土了。身边没有人,漫天漫地的黄土里只有不会说话的黑骡子,只有这盘拉坏了的摩,他就那么坐在大太阳底下,一个人哭”。《锄》中六安爷的惆怅也是为了土地,“种了一辈子庄稼,锄地这件事他也做了一辈子。只是眼下这一次有些不一般,六安爷心里知道,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锄地了,最后一次给百亩园的庄稼锄地了”。
这种催人泪下的情感在《耧车》中的老福田身上体现得更突出。由于耕种,老福田和孙子牛牛、黄牛花摇摇、耧车以及耕种的土地结下了最深厚的感情。无论是对孙子的疼爱,还是对黄牛的呵护;无论是对耧车传说的信仰,还是对土地的难舍难分,都是老福田情感最率真的流露。譬如,当老福田想到明年就不能再耕作这片土地时,那种在漫长的岁月中积淀起来的情感势能凝聚在这样的图画当中:“老福田对着山野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温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群山……看着孙子稚嫩的后背,老福田觉得有眼泪涌了出来。”这是老福田对土地命运的忧虑,但更是被作者已经升华了的整个中华民族对土地、对传统文化的眷恋之情。并且由于这种眷恋来源于建立在生产劳动基础之上的文明的一点一滴的培育和浇灌,以至于在这些情感中竟发现不了丝毫的强力压迫。
可是,当现代化的进程不顾一切地终结传统文明时,现代人是否考虑到了民族血液中的情感积淀?在《犁铧》中,作者含蓄地指出,即使最现代化的高尔夫球场,也离不开最原始的劳动操作——拔草。而宝生热爱北京也并不因为北京所拥有的现代化特征,反而是因为“在这儿天天都能听见五人坪的声音,看见五人坪的人”。传统文化在人们心里既然积淀得如此深厚,那么采取完全抛弃的方式恐怕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作者在这里显然发现了人们被理性主义掩盖下的非理性冲动,但这是否就意味着固守传统就能成为可能呢?在《犁铧》中,作者这样写宝生的惆怅情绪,那是在一次球场偶然断电后的感觉:“宝生定定神,再次朝前面仔细打量,他发现那条美丽的瀑布忽然消失了,再听,身后那些所有熟悉的声音也消失了。……一切都没了生气,整个世界都变得假惺惺的。”这是梦醒时分的真实体验。既然现代化的发展已经使纯粹意义上的传统文明变成了梦想的存在,那么,这里传达的意思或许就意味着,如何应对现实生活的挑战而不是一味地生活在家乡的幻想中才是当下最重要的选择。
因此,当现代化的脚步无法阻挡,固守传统又不再有效时,作者的忧虑便以一种悖论的方式呈现出来:一方面传统情感势能使终结传统在现实层面上无法成为可能;一方面回归传统的虚构性却使走出传统成为现代人生存的必然。情感与理性的相互缠绕,使追问变得更加困难重重,但其中直面现实的清醒,却为读者提供了难得的思想契机。
毋庸置疑,李锐的农具系列小说揭示了许多现实问题,其中所蕴藏的思想含量已经远远超出了问题本身。当西方的一切主义都在中国的试验场里检验之后,人们突然发现,中国历史的书写只能依靠自己,舍此,别无他法。
日本思想家竹内好在谈到日本历史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历史并非虚空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鲁迅也曾经用“煮肉”来比喻主体形成的过程:一方面,为了生,“我”必须被“煮”,但是被“煮”的这块肉却必定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即使把它煮熟,也仍然可以看到“我”的性质;但是另一方面,这块肉却的确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块肉了。通过“煮”这一过程,“我”变得不再是原来的“我”,却仍然是和其他人相区别的“我”,只有这个经历了双重否定之后的“我”才能成为具有主体的“我”。
所以,当老福田的孙子牛牛为“也不知道去了南柳村还有没有布谷子叫了”发愁的时候,其实也说出了作家的历史忧虑:“农具”不仅不能成为人们抛弃的对象,相反,它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朴实、坚韧的品格或许正是重建中华文明的动力所在。
注释
①张灯:《“农具系列”引起反响》,《上海文学》2005年第5期。②③⑤⑥⑦⑧⑩李锐:《太平风物: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前言》,三联书店,2006年。④王尧:《李锐论》,《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⑨费孝通:《费孝通文集》(第四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67页。严搏非:《论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科学主义思潮》,许纪霖《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181页。竹内好:《何谓近代》,《近代的超克》,三联书店,2005年,第183页。
责任编辑: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