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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菰

2008-05-19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8年4期
关键词:姑妈爱华公鸡

苏 童

姑妈回家先看见了两只芦花大公鸡,它们被网线袋包围着,一只蹲,一只站,但看上去都还乖巧。看见芦花大公鸡,姑妈就知道我表哥回家来了,她仔细地看了看地上,也不知道是鸡讲卫生,还是饿着肚子无法便溺,总之地上很干净。姑妈抓过一只公鸡的鸡冠检查了一下,说,不会是病鸡吧,光知道带公鸡回来,又不能炖汤,又不能下蛋的,早晨还吵死人。姑妈走到厨房边,正要去抓米给鸡吃,看见天井里坐着一个穿桃红色衬衣的陌生姑娘,正在用瓷片刮茨菰。

她以为是我表哥带女朋友回来了,有点喜悦,又有点紧张,像做贼一样地往厨房里一闪,闪进去了,又出来,抿着头发,站在那里咳嗽。刮茨菰的姑娘抬起头来,抬起一张黑里透红的脸,一看就是个乡下姑娘。她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说不上来是害羞还是礼貌,正努力地向姑妈笑着。姑妈听见她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称谓,是乡下方言,分不清是在叫她什么。姑妈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那姑娘垂着手,目光在姑妈身上撞了一下,缩回去,怯怯地看着我表哥的房间,突然叫起来,小杨同志,你出来一下,出来一下呀。我表哥就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他一出来那姑娘就埋着头钻了进去。看见我姑妈愣在那里,表哥挠着肚子干笑起来,对她说,你眼睛瞪那么大干什么?以为我带女朋友回来了?我思想还没那么先进呢,找乡下人做女朋友!我姑妈等他往下面解释,他却不解释了,指着房间里的人,又指指地上的两只芦花大公鸡,敷衍了事地说,是顾庄的顾彩袖,人家遇到了麻烦,要在我家住几天,避一避风头!

无论彩袖的故事怎么曲折,本来应该发生在我姑妈家,与我们家是没什么关联的。但那天夜里我姑妈提着一只芦花大公鸡心急火燎地跑到我家来了,说是要和我母亲商量个急事。其实那急事就是彩袖的事,急不到哪儿去,只不过我姑妈用了一种人命关天的语气描述,就显出事情的棘手来了。我那会儿还小,不知道换亲这种农村盛行的婚姻形式,光是听清了其中的交换关系,很像我们数学课上学的方程, X+Y=X1+Y1。彩袖的哥哥娶媳妇,那媳妇的哥哥就要娶彩袖。姑妈强调说那男人年纪很大,有羊痫风,发病的时候把自己舌头咬掉了,所以还是个没有舌头的男人。听到这儿我母亲便失声大叫起来,这怎么行,好好个姑娘,让她嫁个没舌头的?顾庄不归毛主席管呀,把女同志不当人,他爹妈做下这等糊涂事,党组织就不管呀?姑妈说,你就别来这套了,乡下的党组织忙着学大寨嘛,都忙不过来,哪里管得了谁家换亲的事?又说麻烦在于生米煮成了熟饭,彩袖的哥哥已经把人家妹妹娶回家了,这边彩袖却被一帮知识青年做了思想工作,不肯嫁过去了。

我姑妈提到了一个叫巩爱华的女知识青年,说彩袖本来是准备为她哥哥牺牲自己的,是巩爱华不答应,替她做主,还帮她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出逃方案。我姑妈一方面数落彩袖的父母狼心狗肺,为了儿子,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另一方面她一直在数落那个巩爱华,她就是个爱出风头的人,是野心家!不要她下乡她要下乡,就为了上报纸!到了乡下还要先进,还要上报纸,就拿人家彩袖垫她的脚了。我姑妈心怀怨恨,说,她先进我也不反对,她救人我也不反对,可她不能光荣匾自己扛,把麻烦丢给别人,我们家大猫没脑子呀,他就听巩爱华使唤,让他领回来他就领了。你说我们家那么窄,又都是男孩子,留个乡下姑娘住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不让人家说闲话么?我姑妈说到这儿,见我母亲收了茨菰却没有什么表示,终于把那件急事兜出来了。我们家没地方搭她的床呀,你们家阁楼就小妹一个人睡,让那姑娘跟小妹一起住阁楼吧。住五天,就五天,算帮我一个忙吧。我姑妈伸出一个巴掌在我母亲面前晃着,晃着,一直等到我母亲点头为止。最后她松了口气,说,我家那个没脑子的说了,我们家是第一交通站,还有其他联络站指挥所呢,他们把这事当革命大业做!等巩爱华国庆节回来,我就让大猫把人家姑娘送到巩爱华家去,我告诉大猫了,我们家那么多孩子,交通够忙的了,哪儿还做得了别人的交通站?

我对那个叫彩袖的乡下姑娘一无所知,但姑妈提到的巩爱华我是知道的。她和我表哥是不一样的知识青年,被有关方面树了典型。我们学校的宣传橱窗里挂着她的照片,一个大眼睛女孩,脸盘尖尖的,胸口扎了一朵大红花。由于拍照的时候微微侧身,摆了姿势,她的目光看上去非常悠远,而且是向上的,在我看来那是一种胸怀共产主义理想的姿势。

夜里我表哥打着个手电筒,把彩袖和一只公鸡送到了我家。他就像押送两件行李似的,货进仓库,人就掉头跑了。我母亲让他把盛茨菰的篮子带回家去,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最后篮子还是让他丢在门后的角落里了。

彩袖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客人。

公鸡被一只木条箱倒扣在天井里,彩袖和我姐姐一起睡在阁楼上。我们家从来没有接待过这样的客人,不是亲戚,但接待亲戚的礼数少不了。第一天早晨,我母亲煮了一碗水泡蛋给她,她忸怩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客气,就接过碗吃下了一个鸡蛋,突然瞥见我的眼神,一下就知道客气的方法了,把碗推给我,说给弟弟吃吧,我们乡下鸡蛋多,经常吃的。我母亲嘴里威胁我,眼睛里却对彩袖表示着赏识,我看得出来,所以我把水泡蛋端到外面吃,我母亲并没有再阻止我,随口对彩袖说,那你喝粥吧,早晨还是喝粥最舒服,容易消化。

我瞥见彩袖喝粥的样子,碗盖住了她的脸,她不用筷子,几乎是像喝水一样,捧着碗往嘴里倒。

彩袖你慢点喝,粥一大锅呢。我母亲说,彩袖你夜里睡得好吗?

她不会城里人的敷衍,想了想,摇头道,醒了好几次,怎么半夜里还有火车叫,轮船也叫,吓死我了。

你不是睡得挺好的吗?八点钟才起床!我听见你还打呼噜呢。我姐姐在旁边斜着眼睛看她,发牢骚说,我才没睡好,六点钟就醒了,让你磨牙磨醒的!

就你耳朵眼娇气,磨个牙就把你磨醒了?人家乡下喝生水,肚子里有蛔虫,夜里睡觉都磨牙的。我母亲制止了姐姐的抱怨,又问彩袖,彩袖,你在乡下也八点才起床呀?

公鸡没叫,我以为天没亮呢,在乡下我听鸡叫起床的。也怪了,你们夜里火车叫轮船叫,公鸡倒不叫的。她朝天井瞥了一眼,轻轻地嘟囔道,公鸡也怕生的,到了城里都不打鸣了。

公鸡不在啦。我母亲说,孩子他爸一大早已经把鸡宰了,腌了做咸鸡,过年吃正好。

厨房里静下来了,彩袖放下了粥碗,她的表情看上去很惊愕,不知为什么要惊愕。那种表情让我们一家人都感到某种莫名的不适。我姐姐刺耳的声音便响起来了,我们这儿是卫生先进街道,不让养鸡的!

彩袖斜着身子往天井走,脸色有点发灰,她朝晾衣绳上那只光裸的公鸡瞟了一眼,靠在门框上,她没说什么,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很不开心。

我们这儿不让养鸡的。我母亲追过来,一边打量彩袖的表情,一边开导她,是只公鸡呀,又不是小兔小羊的,有什么不舍得的,鸡养大了都要宰的。

不是不舍得。彩袖摇头否认,说,那公鸡是我从孵房里挑的小鸡,是我喂大的。

那还是不舍得。是你喂大的,就更不舍得了。我母亲试探地看着她,说,宰都宰了,也没办法了吧?

彩袖依然摇头,说,不是不舍得。我母亲等着她的下文,她却没有什么下文,闪烁其词地说,一只公鸡宰了也吃不到几块肉,我们乡下,不兴吃公鸡的。

我母亲听出来那是有点谴责的味道了,偏偏是个乡下姑娘在谴责她,我母亲有点下不来台,丢下她走了,边走边说,你们乡下要听公鸡打鸣,我们不要,有闹钟的,公鸡还是腌了吃实惠!

公鸡茂盛而漂亮的鸡毛被我父亲拔下来,摊在旧报纸上晒太阳。彩袖蹲在那堆鸡毛前,挑起一根金黄色的鸡毛,捏了捏又放下了,留着鸡毛干什么呢?她问,做毽子吗?弟弟你踢毽子的?

谁踢毽子?我又不是女孩子。我不耐烦地告诉她,晒干了卖给收购站,鸡毛可以卖钱的!

毕竟彩袖是我们家的客人,无论她是否讨人喜欢,待客之礼是一样少不了的。第一天我姐姐带着彩袖出去,说是去逛公园,但彩袖对公园不感兴趣,草草地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彩袖说就那么些大树,就那么个池塘,池塘边堆个假山,假山上搭个亭子,就是公园了?就要收钱了?出来了看见别人都往公园里面走,彩袖又后悔,对我姐姐说,不该这么快出来的,反正不能把三分钱要回来,不如在里面多走走。我姐姐说彩袖一路上都在为那三分钱心疼,直到经过了东风照相馆,她才忘了公园给她的伤害。

彩袖站在东风照相馆门口不肯走了,对着橱窗里陈列的那些漂亮姑娘的照片左看右看的。我姐姐反正也喜欢照相馆的橱窗,就耐心地陪她看。彩袖说她从来没有拍过照片,又打听拍照要花多少钱。我姐姐猜到了她的心思,有点犯难,说,我妈就给我一块钱,说是你的招待费,只够拍半寸的小照片,拍出来就手指甲那么大。彩袖竖起手指掂量了一下,说,那什么也看不见呀,拍了也白拍,再大一点的尺寸有吗?我姐姐说,怎么没有,一寸两寸的都有,就是要你自己贴钱了,你有钱吗?彩袖犹豫了一下,看看街上的行人,把我姐姐拉到了自己身边,你挡着我。她嘱咐我姐姐。我姐姐便用身体挡着她,听见她窸窸窣窣地在裤带下面忙碌,最后摸出了一卷毛票,是用橡皮筋捆好的,彩袖说,我有钱。我们顾庄的女孩子,我钱最多。

她们之所以回来那么晚,就是因为在东风照相馆排队拍照。女孩子在照相馆拍照大多是矫揉造作的,她们回来时还是那种模样。彩袖穿着我姐姐的白色绣花衬衣,两条长辫子卷成一堆马粪似的,盘在了头上。她的头发现在和我姐姐是一样的了,也许是故意没有把照相馆提供的口红抹干净,彩袖的嘴唇很红,看上去像是刚刚从舞台上下来,有点亢奋,有点害羞的样子。由于弄不清楚样片的意义,我听见她一再地问,那么多女孩子去拍照,照相馆会不会弄错,把别人的照片给她,她的照片反而给了别人。怎么会呢?我姐姐被她问烦了,说话不免有点刻薄,告诉你多少遍了,取照片都是要看样片的,谁要别人的照片?你又不是美女,别人拿了你的照片有什么用?

我被迫和彩袖相处了五天。我不认为彩袖有我父亲说得那么朴素,也不认为她像我母亲说得那么有心计。那五天时间里彩袖留给我的印象几乎是一个谜。比如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在饭桌上吃得那么少,却要趁厨房里没人的时候打开菜罩子。她像做贼一样地偷吃茨菰烧肉,我看得很清楚,她用手去扒开茨菰,挑里面的肉吃。她偷吃菜不稀罕,我也经常偷吃的,但她把我们家放白糖的罐子抱在怀里,偷吃白糖的动作让我很惊讶,我就向她大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我把彩袖吓了一跳,糖罐子落在地上,很干脆地变成一堆碎片,半罐子白糖都撒到了地上。

彩袖的脸吓得煞白煞白的,她傻站在那里,半天回过神来,跺着脚对我喊,你看你干的好事!

我没想到她倒打一耙,尖叫起来,你偷吃糖,是你干的好事!

我干什么了?糖罐里飞进了一只苍蝇,我把它抓出来了。她很快镇定下来,跪在地上,小心地把白糖拢到一只碗里,我不喜欢吃糖的,我的嘴也没那么馋。她抬起头看着我,语气不那么坚定了,就算我嘴馋,你不吓我糖罐子也不会掉地上,弟弟你也有责任的。

我没有责任,是你在偷吃白糖!

她不怎么慌乱了,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定是在开动脑筋。阿娘他们就要回来了,她把一碗白糖放回到木架上,试探着看我,这糖罐子,就说是我不小心弄碎的,不过弟弟你不能诬赖我偷吃白糖,千万别诬赖人,啊?

谁诬赖你?我看见你偷吃了。我突然对这个乡下姑娘充满了歧视和仇恨,一句残忍的评价脱口而出,你这种人,只配嫁一个羊痫风男人!

彩袖一定没料到我会说出如此刻薄的话来,她惊恐地瞪着我,谁教你的这句话?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道暴怒的白光一闪,预感到她会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要跑来不及了,彩袖喉咙里咯地响了一声,她低下脑袋,像一头野兽一样向我的胸口冲撞过来,我一下就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我家的水缸上去了。

那也许是我和彩袖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这么个不伦不类的事,没有失败也没有胜利,胜利也没意思。糖罐事件后我没有和彩袖说过话。后来她一定后悔用头撞我了,我去上学的时候还殷勤地替我整衣服领子,我对她的手充满厌恶,一下甩掉了她的手。她识趣地退到一边,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说,没事的,小孩子家,没事的。我当然没什么事,只是每次走过学校的宣传橱窗,看见巩爱华的照片就会想起彩袖,想起彩袖就觉得那橱窗里还匍匐着一个人影,是一个陌生的乡下男子,没有舌头,口吐白沫,于是那个明亮的橱窗一下变得阴森起来。

我姐姐把她和彩袖的样片取回来了。她们像是举行一个隆重的秘密活动,躲在阁楼上看,我听见她们在上面又笑又闹的,照片给我姐姐带来的永远是不满,她总觉得摄影师把她拍丑了,而那张一寸大的样片,给彩袖带来的是一种惊喜,不仅与容貌有关,也许是与生命有关了,我看见彩袖那天从阁楼上下来,黑红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喜悦。然后彩袖带着那份喜悦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在一旁给炉子换蜂窝煤,她突然想起那个有羊痫风的男人,回头问彩袖,羊痫风什么样子?为什么叫个羊痫风呢?

彩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等待我姐姐放弃这种损人不利己的问题,但我姐姐不仅没有放弃的意思,还更深入地问了一句,羊痫风要打人吗?彩袖这次毫不含糊地回答,不打人,他怎么打人?人不打他就算好的了。她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冷静。你见过得病的疯羊吗?就像羊犯疯瘟病一样,倒在地上,抽筋,发抖,嘴里吐白沫。彩袖说到这里突兀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笑声一下沉下去,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彩袖在厨房里说,其实他们都糊涂,我嫁谁都没有好日子,嫁给他,不是我苦,是他的日子更苦。我姐姐听不懂她的意思,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彩袖就把手里的瓷片往地上一扔,蒙着脸冲出厨房,又往阁楼上去了。

我记不清楚那是彩袖到我家来的第四天还是第五天了,只记得是傍晚,我们一家人和彩袖正在吃晚饭呢,我姑妈仓皇地跑来,一来就对彩袖摆手,别吃了,别吃了,快上阁楼躲起来!

原来是彩袖的哥哥长寿来了。我姑妈明显没有做好应对这个突发事件的准备,她满头虚汗,把彩袖推到阁楼的梯子那里,对彩袖说,你哥哥吓死我了,蹲在我家门口,带了一只化肥袋,里面装的是一条大麻绳,他是要来绑人呀!我父亲拍着桌子说,光天化日的带绳子来绑人,还有没有王法了,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去!大家都对那条大麻绳感到愤怒,愤怒过后却有点发慌,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不好那样对待他的。我母亲对姑妈说,是认准门牌号码来的吧,会不会蹲到我家门口来了?我姑妈让她放心,说长寿认到了她家的门,不会认识我家门的。我母亲却不放心,说你们家旁边那几个邻居我还不知道,都是长舌头,不问她们都会说出来的。我姑妈嘴里一迭声地否定着这种可能性,心里却是虚的,她的脑门上急出了汗,捞了一块毛巾擦着,突然眼睛里冒出怨恨的火光,巩爱华,都是她弄出来的麻烦!姑妈叫起来,她做好人,什么也不管,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不管她有没有回来,明天就把彩袖送她家去,长寿认识我家,我认识她家!

大家一下子都不表态。我父亲示意姑妈降低她的大嗓门,别让阁楼上的彩袖听见,姑妈压低了声音,但是凭着那股怨恨,她说,不怕她听见,无亲无故的,我们对她很不错了。

太平无事的香椿树街一下风声鹤唳了,我母亲让我去门外看一看,门外没有人,是对面铁匠家的大黄狗蹲在我家门口,我朝街东方向望过去,远远看见我姑妈家门口堆了一团人影。也不知道是我眼花了还是过于敏感,我依稀看见那里的人都在向我家指指点点的。

等我回到屋里的时候,姑妈已经做出了决定,她要马上把彩袖从我家转移出去。你们替我招待她好几天了,不能再连累你们家了。姑妈说,乡下人蛮不讲理的,万一她哥哥来闹,闹出个什么意外来,我对你们家没交代。我母亲问,现在就送巩爱华家去?巩爱华不是没回来吗?姑妈说,夜长梦多,绍兴奶奶和钱阿姨她们的嘴,我也不放心。迟早要送,不如现在就送,巩爱华不在家怕什么?不都是做父母的替孩子受过嘛,我不是心狠,是要个公平,该轮到巩爱华的父母照应彩袖去了。

姑妈把我父亲的自行车推了出来,她要亲自把彩袖驮到小柳巷的巩爱华家,她不去也不行,只有她认识巩爱华的家。我母亲和姑妈商量着行车的路线,怎么能绕过姑妈家门口,掩人耳目,她们一致认为从油脂加工厂穿出去是最科学的路线。为了更加稳妥,我母亲还拿了一套蓝色的工作服出来,准备让彩袖穿上。然后我听见姑妈在楼梯那里叫彩袖的名字。彩袖,彩袖,下来吧。姑妈说,我们去巩爱华家了。阁楼上没有声音。姑妈又对着阁楼喊,彩袖彩袖下楼吧,去巩爱华家最安全,你哥找不到你的。彩袖的沉默让大家都聚到了楼梯那里,每个人的脑袋都不安地向上面仰望着。我母亲说,彩袖,不是我们怕事,是为了你好,你哥哥带绳子来的,你们怎么闹都是亲兄妹,都是家务事,我们夹在中间不好办的。姑妈看上去很急躁,她用自行车钥匙敲打着楼梯,彩袖你倒是快下来呀,马上你哥哥就来了,他来了你要走也走不了啦,我们只好看他把你绑回乡下去。姑妈一急就有点像骗小孩子了,她不再把矛头指向巩爱华身上,反而向彩袖夸大巩爱华家的种种优越性。巩爱华家在曲里拐弯的小弄堂里,你哥哥找不到的。又说,巩爱华家旁边就是派出所,她又是先进人物,你哥哥敢到她家去闹,派出所就把他绑起来!

彩袖白着脸下了阁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哭过,她始终垂着眼睛,是被羞辱过后的严峻的表情,也可以说是悲伤释放过后轻松的表情,我注意到她的下巴颏那里是湿的。彩袖提着她那个灰色的人造革旅行包,慢慢地走下来,走到楼梯最后一格,我看见她突然扔下旅行包,捂着肚子,坐在了梯子上。

我姐姐冲过去扶她,彩袖你肚子疼?

彩袖先点头,看看我母亲已经抻开了那件蓝色的工作服,又摇头,推开我姐姐,自己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一样站着。她们七手八脚地替彩袖穿好了工作服,我姐姐端详着彩袖,彩袖你去照照镜子,你不像你了!她的建议受到了我母亲和姑妈一致的抗议,你来添什么乱,都什么时候了,哪儿有心思照镜子?

穿上工作服的彩袖仍然是彩袖,她不说话,你就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然后是彩袖跟着姑妈的自行车,我们跟着她,一行人小心谨慎地来到街上。看看街东方向,姑妈家门口的一堆人影子厚了好多,说明泄密的危险越来越大。快点走!彩袖几乎是被我们一起架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彩袖坐到自行车上,我才知道她为什么走得魂不守舍的,照片,照片!她突然回过头对我姐姐喊,我的照片,你怎么给我?

那天夜里长寿果然跑到我家门口来了。他敲门,敲门没人开,他就用拳头擂门,一边擂门一边喊,彩袖,你给我出来,死出来!我父亲后来去开门了,不是为了让他进来,是他自己要出去叫人。我父亲冷静地从那只化肥袋上跨过去,瞥了一眼袋子里的绳子,冷笑了一声,你还带了绳子来捆人,还不知道这绳子最后捆谁呢。

我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父亲的人马已经到了。一大群男人,有老人,是来做说服工作的,还有几个都是我表哥的朋友,三把手之流的人,都是膀大腰圆的,一看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三把手他们把长寿从门里拽出来,一边拽一边骂他,你这个乡下佬,把自己妹妹当畜牲卖,还敢跑我们这里来闹事?你这种人,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长寿矮小,但很粗壮,他的身体被抬出我家门框,很快又顽强地进来了,彩袖,彩袖,你给我死出来!他被按倒在地上,但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家门框,要往里边来,对于别人的辱骂他并不计较,也不反驳,只是一味地叫喊着他妹妹的名字。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可以发现他的脸和彩袖异常地相像,方脸,鼻梁是塌的,眼睛却很大很亮。这样混战了好一会儿,长寿终于安静了,不安静也不行,三把手他们趁他的裤腰带掉下来,干脆把他的裤子扒下来一半,威胁他说,你再闹就这样把你送派出所去,流氓罪把你抓起来!长寿拼命拉着自己的裤子,终于安静下来。三把手他们停不下来,他们把长寿推来搡去的,又开始骂他,娶不到老婆就不娶了,你们乡下那么多猪那么多羊,你不会×老母猪去,×母羊去,为什么把亲妹妹换给羊痫风老头?把裤腰带还给你,你用裤腰带把自己吊死算了!

长寿不还嘴,目光躲避着那几个青年,似乎他们的辱骂都是某种事实。他也不听老人们对他的政治教育和道德教育,似乎他们是在教育他们自己。他坐在地上,一只鞋子被谁踩掉了,长寿就一条一条地拨开别人的腿,找他的另一只解放鞋。那只鞋就在我父亲的身后,长寿探起身子去捡那只鞋,三把手手疾眼快,一把捡起来,扔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去捡吧,捡完了不准再回来!三把手推了长寿一把,给我往东走,到长途汽车站过一夜,天一亮就有班车了,你哪儿来的就给我滚哪儿去!

看得出来那只鞋对长寿很重要。我们看见长寿站在三把手身边,愤怒地瞪着他,三把手说,你瞪我干什么?又脏又臭的解放鞋,你不赶紧去捡,狗就把它当屎给啃啦。长寿试着推了推三把手,三把手怪笑起来,你还敢推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闹我把你的人也扔出去,你信不信?

长寿去捡那只鞋了,他走路有点罗圈腿,走得很艰难的样子,又有点像伤到了什么关节。我们看着他去捡鞋。我父亲有点不安,对三把手说,你吓唬他一下就行了,怎么那么整他?三把手说,这种乡下人,要无产阶级专政的,不专政治不了他,等他回来还要吓他。大家都以为长寿捡了鞋还会回来的,但出乎大家的预料,长寿只是在远处停留了一会儿,停了一会儿就真的向东走了。他走得很慢,一条矮小的身影,慢慢地在香椿树街的灯光里漂移,大家都以为长寿被驯服了,突然一声凄厉的叫声又在远处炸响,彩袖,彩袖,你给我死出来!

他又开始叫他妹妹的名字了,这回是沿着深夜的街道叫,所以声音听起来有点恐怖,伴随着空旷的回声,我记得很清楚,隔着很远,能依稀听见长寿哽咽的声音,令人同情的哽咽过后,还是那恐怖的叫声,彩袖,彩袖,给我死出来,跟我回家去!

几天以后我姐姐把照片送到小柳巷去。她千辛万苦找到了巩爱华家,却没有看见巩爱华,也没有看见彩袖,只是隔着厨房的窗子,见到了巩爱华的老奶奶。

巩爱华的奶奶也在厨房里刮茨菰。我姐姐说她一眼认出那是来自顾庄的茨菰,胖胖的,圆圆的,尾巴是粉红色的。看见顾庄的茨菰就看见了顾庄来的人。可是我姐姐没能把巩爱华喊下楼来。巩爱华的奶奶满头白发,也许是老糊涂了,也许不是糊涂,是精明,我姐姐在窗外朝里面张望,她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外面,严密监视我姐姐,我姐姐喊巩爱华的名字时,那老妇人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别这么大声叫,邻居有上夜班的,正在睡觉呢。隔着窗子,她忙不迭地对我姐姐摆手,爱华不在家,她是大忙人,又去省里开会啦!

我姐姐说她看见一个短发姑娘的脸从楼上的窗边一闪而过,她怀疑那是巩爱华,而且楼上支出来的晾衣架上有一件白色的年轻姑娘穿的胸衣,还在滴着水,这加深了我姐姐的怀疑。她不知道巩爱华为什么会不在家。我姐姐只好向老妇人打听彩袖的下落,老妇人更加警惕起来,她问我姐姐,你是谁?哪儿来的?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偏偏把我姐姐难住了,她说不清楚她是谁,一赌气就把彩袖的照片扔到了临窗的桌子上,我才不管别人闲事呢,我就是送照片来的。扔进去了我姐姐又不放心,退回窗台,手伸进去挡住老妇人,从小纸套里摸了一张出来,说,人家拍一张照片不容易,你们家这个态度,我不放心,替她留一张下来吧。

我姐姐临走听到了彩袖最后的消息。那消息是巩爱华的奶奶透露的,老妇人明显对彩袖的事情有偏听偏信之处,或者说她完全误解了巩爱华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她隔着窗子批评我姐姐,你们不要把我家爱华当枪使,什么麻烦事都来找她。人家姑娘的婚事也要她来管?你们就不怀好心,看着爱华是先进,故意影响她的前途!我姐姐让她批评的摸不着头脑,站在那里向老妇人翻白眼,老妇人就愤愤地扔了个茨菰尾巴出来,说,你别跟我翻白眼,那乡下姑娘的事,不归我家爱华管,归妇联管,你要找她,去妇联找!

关于彩袖去了妇联的消息,是我姐姐带回来的。后来我们知道彩袖确实去过市妇联的办公室。是巩爱华的父亲带她去的,他也是个机关干部,最知道什么机关解决什么问题,哪个上级单位管辖哪个下级单位。但是很明显,我们这里的妇联一时无法解决彩袖的麻烦,巩爱华的父亲让彩袖向妇联的干部详细反映她的情况,他急着要去上班,便给彩袖画了张自己家的地图,让她自己找回家来。他们说彩袖那天坐在妇联的办公室里,坐了很长时间,也说了很长时间,旁人都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事,看上去她是在描述一桩别人的可怕的婚姻。后来她被送出办公室,并没有离开,她很安静地坐在一张长椅上,听一对闹离婚的男女在走廊上互相谩骂,互相揭露对方的私生活,她还上去劝了那女方几句,劝什么,别人也听不懂。再后来妇联下班了,干部们都走了,接待处的一个女干部路过铁狮子桥,看见那个顾庄来的姑娘坐在铁狮子桥的桥堍下,一边喝一分钱一杯的热茶水,一边东张西望地对照着那张画在信纸上的地图。女干部去桥堍下的贩米船上买了一包籼米回来,再瞥一眼茶摊,那彩袖还坐在那里,但彩袖的悲伤已经像早晨的太阳喷薄而出了,彩袖捧着一杯茶哭,彩袖看着铁狮子桥上来来往往的人哭,茶摊的主人和几个热心的路人都围到了彩袖身边,他们以为那乡下姑娘是为了那张信纸哭,可是信纸被摊展开来,那些热心的人们看见的是一张简陋的用圆珠笔勾勒的地图。那个女干部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急着回家做晚饭了,因为她听见有人热心地站出来了,说,小柳巷?你要去小柳巷?我认识,我来带你去!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那个热心人后来并没有把彩袖带回巩爱华的家。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结果,直到现在,与此事有关的人们还在争议,那个带路的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把彩袖带到哪里去了。长寿后来没有找到他妹妹,他在巩爱华家闹了两天,没看见彩袖的人影,巩爱华也始终没露面,倒是派出所的人来了,按照有关条文,他们把长寿强行押到长途汽车站,遣送回去了。

我们这一边后来谁也没见过彩袖,我姐姐有一天回来告诉我母亲,她在铁狮子桥下面看见一张寻人告示,是找彩袖的。我母亲说,彩袖失踪了,当然要贴告示。但我姐姐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嚷,那张照片,照片!我母亲一下明白过来,明白过来脸就发白了,说,你现在知道哭了,让你带她出去玩,你偏带她去拍照片,为什么要拍那张照片?为什么?这张照片拍了干什么用的,啊?啊?我母亲冲动地质问着我姐姐,把自己也问得哭了起来。他们从逻辑上推理出来的结果是沉重的,我姐姐脱不了干系,因此我母亲在道义上承担了沉重的压力。为了宣泄这份压力,我母亲必然要问责我姑妈,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我母亲和我姑妈绝交了,我们两家住那么近,住在一条香椿树街上,我姑妈是我父亲的亲妹妹,我父亲是我姑妈的亲哥哥,可是我们两家就这么绝交了。

彩袖后来是搭一条贩茨菰的船回到顾庄去的,这些消息都确凿,因为确凿让我们和姑妈一家高兴了一阵子。只是彩袖消失的那几天里,她到底是在哪里度过的,怎么度过的,和谁在一起度过的,这些细节从来都是个无头案,我们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表哥说彩袖后来兑现了家里的许诺,嫁给了那个患有羊痫风的中年人。我表哥春节回来过年时还说他们的婚姻不错,看见彩袖和她男人去赶集,女的卖了小鸡,男的买了锄头,在路上一前一后地走。到了“五一”节回来,表哥不肯提彩袖的名字了,一追问就问到了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彩袖服农药自杀了。表哥说彩袖死得很有计划,她在菜园里打农药,打完农药别人看见她拿着个塑料桶坐在地里,都以为她是在喝水,说彩袖刚才还看见你喝水的,怎么一会儿又渴了?彩袖说今天天热,渴死人了。彩袖当着好多人的面喝了半桶农药。我姑妈那边,我们家这边,都被这个消息吓着了。我表哥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村里的一些流言蜚语,说彩袖死的时候可能怀了身孕,大家都怀疑彩袖怀的孩子是野种,不是羊痫风的。姑妈立刻大叫起来,羊痫风不影响生育的,不是他的是谁的?

然后大家都突然沉默了。想到了彩袖失踪的那段时间,想到她是带着一个秘密回到顾庄去的,一下谁都不敢说话了。每个人都在掩饰自己慌乱的内心,却掩饰不住那种带有犯罪感的表情。后来我姑妈突然站起来,一句话让大家都得到了解脱,她说,我们对彩袖问心无愧的,彩袖苦命,怪不得别人呀,要怪就怪那个巩爱华,不是她惹这个麻烦,彩袖她也不至于落这么个下场。

香椿树街一带的居民,习惯于把亲朋好友的照片压在玻璃台板下面,彩袖的那张照片一直压在我家五斗柜的玻璃台板下面,平时那位置上是放一瓶塑料花的,那瓶塑料花常年盖着彩袖的照片,就像是盖着一件隐私一样,无法丢弃,也不愿暴露。我们有我们庸常而繁冗的日常生活,谁会无端地想起顾庄的一个乡下姑娘来呢?我们几乎把彩袖遗忘了。直到那年搬家,我和我姐姐清理玻璃下面的照片时,突然看见彩袖的照片,一时竟然都想不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了,我努力地揭下那张粘连在玻璃上的照片,是什么人,脸那么熟?我姐姐突然叫起来,是彩袖呀,怎么她的照片还在这下面?

于是我也想起了彩袖,不知为什么,想起彩袖我就想起了茨菰,小时候我不爱吃茨菰,但茨菰烧肉我爱吃,现在人到中年,我不吃茨菰,茨菰烧肉也不吃了。

苏童,江苏苏州人,1963年出生。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当过教师、编辑,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主要出版物为《苏童文集》八卷(江苏文艺出版社)、《苏童作品系列》十一卷(上海文艺出版社)等。其中《我的帝王生涯》《米》《妻妾成群》等小说被翻译成英、法、德、意等多种外文在国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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