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下的“决斗”

江山笑

云梦村位于云梦山半山腰，是全县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名字虽然好听，可是因为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全村几百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就靠几亩薄地生活，到今天日子过得还是相当清贫。

这天早上吃过早饭，桃花便背起竹篓，顺着山间小道上云梦山采药，贴补家用。

俗话说，山沟里出凤凰。24岁的桃花就是云梦村里的凤凰，长得清秀苗条，怎么看怎么惹人喜爱。眼看到了出嫁的年龄，求婚的人踏破了门槛，可桃花为了年迈的爷爷，一概拒绝了。桃花这孩子命苦，爹娘早早就去世了，是爷爷一手把她拉扯大，东借西凑让她读完了高中。再没有能力上大学，她便回到云梦村来，爷儿俩相依为命，生活虽苦，可也十分幸福。

眨眼就到了中午，桃花一抬头，看见远处山坡上试试探探走来一个年轻人。桃花一眼就看出他是从大城市来的，西装革履，扎着领带，头发虽然被山风吹乱了，可是依然油亮。桃花去过几次县城，县城里的人虽然也穿西装，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让桃花怦然心动，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气质吧。只见他小心翼翼，两眼盯着脚下，躲避着山石往前走。桃花看他那样子就像个小脚女人踩着石头过河，感到很好笑，不禁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桃花这一笑不要紧，那人没想到这偏僻的山上还有人，吓了一跳，脚下一滑便摔了一个嘴啃泥。桃花笑得更厉害了，可半天没见那人爬起来，这才慌忙跑过去一看，那人还在地上趴着喘粗气呢！桃花看他那狼狈的样子，又咯咯咯地笑起来，把腰都笑弯了。

年轻人显然很恼怒，抬头嗔道：“有什么好笑的！要不是你……”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只盯住桃花呆呆地看。桃花见他下巴上磕破了块皮，正渗出血来，连忙从竹篓里找出草药嚼碎，给他敷上。可刚一接触伤口，他便“哎哟”一声叫起来。桃花笑道：“还是大男人呢！”谁知他不理睬桃花的取笑，嘴里喃喃说出声来：“你，你是仙女啊？这么好看！”桃花又笑：“我不是仙女，是凡人！”说着，给他敷好了药，吩咐道：“按着！”他便听话地把手放到了伤口上。

桃花上下打量着他，问他怎么到这山上来。他回答说要到云梦村找一个人，车到了山下路口不能走，路人给他指条近路，谁知这么难走。桃花知道他走错了路，便说：“我就是云梦村的，你跟我走吧，我正好回家！”

桃花领着他顺着山路往村里走，边走边问他到这山沟里来找谁。他说出一个名字来：“李振国！”桃花停住脚步，惊讶道：“我爷爷？”

年轻人也非常惊讶：“怎么这么巧？那我该叫你妹妹了！”桃花不解道：“什么妹妹？你是谁呀？”他回答：“我是从台湾来的，这次我和爷爷回来是专程来找李爷爷的，今天我就是来接李爷爷进城见面的。爷爷说他们本是亲兄弟，早年分开了。看你年纪比我小，当然是我妹子了！”

面对这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台湾哥哥”，桃花一时不能接受。爷爷是三代单传，什么时候冒出个兄弟来了？她可是从来没听爷爷说过。可看看这“台湾哥哥”跋山涉水来找爷爷，也不像是假的。桃花带着满肚子疑惑，领着“台湾哥哥”回到了家。路上她知道了，这“台湾哥哥”叫李天浩，今年26岁。

桃花的爷爷李振国摸着满头白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什么时候冒出个台湾弟弟来？这可奇怪了！”他问李天浩他那台湾兄弟叫什么，李天浩回答他爷爷的名字叫李爱国。李振国听了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错了，错了，我三代单传，哪有这个兄弟啊！”

李天浩笑道：“爷爷说过的事从来没错，这是云梦村，云梦村只有一个李振国是不是？”李振国点头：“对，那就是我！”李天浩说：“那就是了。李爷爷，快跟我进城吧，我爷爷还在城里等着您呢！”

李振国的好奇心上来了，他把手一摆说：“我活了76岁了，天上竟然又掉下个弟弟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弟弟长得什么样！”于是，他带上桃花，三个人坐上李天浩停在山下的轿车，向城里驶去。

汽车飞奔上路，李天浩从后视镜里偷看坐在后面的桃花，谁知桃花也正从镜子里看他，两人的脸不禁都红了。

一个小时后，汽车在县城最豪华的云梦宾馆门前停下。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李天浩领着李振国和桃花来到云梦厅，对早就等在那里的一位白发老人说道：“爷爷，我把李爷爷给您找来了！”这位白发老人就是李爱国。

李爱国赶紧站起来伸出右手：“老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李振国拉着李爱国的手左看右看，不认识呀！他礼貌地问道：“这位老哥，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有你这个兄弟呀？”李爱国哈哈一笑，说道：“老哥哥，你叫李振国，我叫李爱国，我们怎么不是兄弟啊？是这云梦山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呀！”

李振国听不明白，但出于礼貌，还是和桃花坐了下来。李天浩和桃花挨在一起，两个本来活泼的年轻人突然拘谨起来。菜一个接一个上来，都是李振国和桃花没有见过的。李振国一想，管他呢，先吃吧！于是放开肚皮来吃。席间，李爱国的左手一直垂在桌下，倒是李天浩殷勤，不断给桃花夹菜，桃花开始有些害羞，后来也就很自然地吃了。

酒过三巡，两位老人都有了些酒意。李振国说：“这位老哥哥，现在你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李爱国挥手把服务员打发出去，把一直垂在桌下的左手拿上来，伸开手掌道：“老哥哥，你可记得我这大拇指是怎么没的？你可还记得50年前云梦山上的那场战斗？”李振国看清楚了，李爱国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大拇指从齐根处被截断了！

李振国猛地一呆，“呸”的一声把嘴里正嚼的菜吐了出来。他勃然变色站了起来：“好啊！我说哪里掉下来的弟弟，原来是你！这么说你是来寻仇的？好，我们还在云梦山上见！桃花，我们走！”说完，拉起桃花就走。桃花正和李天浩低头交谈，不知道爷爷为什么突然发火，她临出门时看了李天浩一眼，李天浩也是如堕深雾中，不明就里。

李爱国看李振国怒气冲冲出了门，坐在椅子上叹息道：“唉，50多年都过去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让我说完啊！天浩，送送你李爷爷！”

李振国拒绝了李天浩的好意，和桃花坐车赶回了云梦村。50多年前的往事又浮上了李振国心头。

50多年前，国民党军队败退台湾前夕，就在李振国的家乡云梦山上发生过一场残酷的战斗。当时，李振国和李爱国都还不到20岁。经过激烈的战斗，双方的子弹都打完了，最后展开了白刃战。刚刚参加解放军的李振国满身豪气，挥起大刀接连砍倒三个敌人，最后遇见了一个强劲的对手，这人就是李爱国。两人武艺相当，李振国挥着砍刀，李爱国拿着长枪，斗来斗去分不出胜负。他们的战友都相继倒了下去，偌大的战场上最后就只剩下了他俩还在拼死搏斗。

当时他俩都杀红了眼，李振国一刀过去，砍掉李爱国抱着长枪的左手大拇指，李爱国的刺刀也刺进了李振国的左臂，鲜血同时从两人的伤口流了下来。两人忍住疼痛，屏住呼吸盯着对方伺机再发起进攻。整个战场寂静了下来，几只蝴蝶在战场上空翻飞，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场噩梦。李振国和李爱国几乎同时说了声：“你是条汉子！”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愣。

最后，李振国把砍刀一扔，说：“你走吧，以后我再找你算账，有种的留下名来！”李爱国也把长枪一扔，说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李爱国，这场决斗没有完，有种的你也留下名来，我会来找你报这一刀之仇的！”李振国一笑，指了指云梦山说道：“老子叫李振国，就住在这云梦山下的云梦村，有种你尽管来，多少年老子也等你！”后来，李爱国跟随败退的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半个多世纪。

李振国做梦也没想到他这个“台湾弟弟”就是当年的李爱国。李爱国的出现，又把他心底的豪情激了上来，他今天从李爱国衣冠楚楚的背后看出了一股杀气。看李爱国现在的样子，不过是有些钱罢了。有钱怎么了？再有钱还不是他李爱国？我李振国是不如你富有，可当年的豪情一点也没减少，想靠外面这身行头打倒我李振国，门也没有！

李振国气冲冲地回到村里，等着李爱国来找他，他要和李爱国在云梦山上再来一场“决斗”！

桃花听爷爷讲了事情的经过，心里掠过一股复杂的滋味。她安慰说：“这都啥年代了！听说县里正大力提倡招商引资，说不定人家还是来投资的呢！今天人家好心招待，你怎么话也不让人家说完啊？”

李振国怒道：“你这丫头懂什么？人穷志不穷，这是咱中国人的骨气！他要是真为家乡人民做些事，我李振国给他磕头都行！可50多年都过去了，他怎么到今天才来？我看他这次回来根本就没安好心，是想给我个下马威罢了！我和李爱国还有一场决斗没完呢，我绝不会输给他！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小白脸了？别白日做梦！”

桃花羞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事情还真被桃花说中了，李爱国这次回来，就是想和李振国尽释前嫌，来云梦山投资的。

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李爱国便带着李天浩亲自到云梦山来找李振国。谁知刚到云梦山下，就见李振国手持一把砍刀站在那里等他。看见李爱国走下汽车，李振国掂掂手里的砍刀说：“这还是当年的那把砍刀，你没长枪？好吧，我们赤手空拳也行，来把那场未完成的决斗打完！”

李爱国叹口气道：“老哥哥，这是何必？我今天来不是和你打架的，是专程来看你的，想和你商量商量在云梦山投资的事！”

李振国嘿嘿笑道：“投资？是不是看好了国家的政策，看中了云梦山的廉价劳动力，要把国家的资源变成钱装进你的腰包？”说着，一扬手，那把砍刀深深地没进了黄土，刀柄不住地抖动。

李爱国笑笑说：“老哥哥，你的功夫还是不减当年啊！”说着，他眉头一皱，“我来县里已经一周了，这几天我了解了一下云梦山的情况，云梦山山清水秀，生态资源丰富，今天怎么还这么贫穷啊！”

李振国一阵冷笑：“要扶贫的话还轮不着你！想用这种方式打倒我？没门！有我李振国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李爱国苦笑一下，继续说：“云梦山的水质特别好，我是想在这里建个水厂，把白白流掉的山泉变成村民的钱袋子，咱哥俩一起在有生之年为乡亲们做点事情！”

李振国一愣，接着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拔起砍刀说：“你找别处吧，云梦山不是你呆的地方！”说完转身走了。

李爱国冲着李振国的背影摇摇头，也坐上车回了县城。

两天以后的一个中午，李振国正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眯着眼沉思，就听桃花突然叫了声：“李爷爷好！”李振国睁开眼，只见李爱国带着李天浩还有另外几个人进了院子。他们是县招商办的，今天专门来找李振国谈在云梦村建纯净水厂的事。因为李爱国在村里转了转，发现只有一个地方适合建厂房，那是一片桃园，桃园的主人正是李振国。

李振国听招商办的人说完情况，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把目光紧盯在李爱国脸上，一字一顿地说：“桃园是我和桃花的命根子，要想占用我那片桃园，除非我死了！”

李爱国不接他的话，却从兜里掏出一盒药来：“老哥哥，你的胳膊阴雨天是不是还隐隐作痛啊？这是我从台湾给你带的药，很灵验的！这些年，我一看见那齐根断的拇指便想起你来，我们相识在云梦山，也是一种缘分啊！我在大陆没有别的亲人了，说也奇怪，这些年上了年纪，当年那场决斗竟让你成了我最牵挂的人啊！”说着说着，他淌下两行热泪来，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

李振国却不买账，一把抓过那盒药扔在了院子里。桃花此时刚张罗完茶水，责怪地叫了一声：“爷爷！”连忙去把药捡了起来。李爱国看看桃花又看看李天浩，哈哈笑道：“看看，老哥哥，孙子孙女都这么大了，我们还斗什么气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说着，端起一碗茶水喝了一口，称赞道：“云梦山的水就是甜啊！老哥哥，我想在云梦山安家落户，和你做个伴，你看咋样？”

李振国说：“除非你胜了我手中的砍刀！”

看看事情毫无商量的余地，李爱国非常伤感，他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所有人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当年背井离乡是不得已，今天我想为家乡做件事，怎么这么难啊！好吧，既然老哥哥忘不了过去的事情，我再在县里呆两天，有生之年再多看看祖国的大地，然后再回去吧！”说着，站起来向院子外面走去。

眼看着李爱国越走越远，桃花突然喊了一声：“李爷爷，请您等一下！”李爱国转过身来，不解地望着桃花。桃花追上前去，看着李爱国说道：“李爷爷，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再见到您，在您停留的这几天，我想陪您到处看看，也好照顾一下您。虽然爷爷让您生气了，可是我要让您知道，云梦山人是有情意的！”说着，她似不经意地看了李天浩一眼，李天浩也正看着她，眼里有些异样的东西，灼灼闪光。

李爱国哈哈大笑：“好闺女，好闺女！收拾一下，咱爷俩走！”

李振国眼看着桃花跟着李爱国不见了踪影，长叹一声，流下了两行热泪。

桃花陪着李爱国呆了三天，三天里尽到了一个晚辈对长辈的责任，李爱国对这个漂亮懂事的姑娘也是疼爱有加。尽管李爱国和桃花有说有笑，可是桃花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只有桃花和李天浩眼神一错，低低交流几句的时候，他才真正开心地大笑起来。

第四天中午，李爱国要回台湾了。他依依不舍地告别桃花，最后深情地望了一眼远处的云梦山，然后向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这时候，他突然看见宾馆门口一位白发老人正向他走来，那人正是李振国。

两位老人的手终于紧紧握在了一起。李振国摇着李爱国的肩膀说：“好兄弟，你这一走50多年，好容易回来了，我怎么舍得你走啊！走，这就跟我回云梦村！”“真的？”李爱国又惊又喜，桃花和李天浩相视一笑，跟着两位老人坐上车向云梦村开去。

到了云梦村，经过李振国的那片桃园，李爱国惊讶地看到，就在这三天里，这片本来结满了桃子的桃园已经成了一片空地。

李振国哈哈笑道：“好兄弟，别怪老哥哥这么对待你呀，当年云梦山上一场决斗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你要回来复仇的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没想到你还真回来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都是我对你的考验啊！其实，老哥哥的气量哪有这么小？两岸本是一家人，盼你们回来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赶你走？”

桃花也笑道：“李爷爷，其实我这三天去陪您老人家，也是爷爷安排的呢！他说，您已经经过了考验，这三天里他也要给您一个诚意，就是把这片桃树砍了，用事实回答您呢！”

原来，50多年后李爱国再次出现在李振国面前，的确令李振国非常惊讶。他通过县台办了解到李爱国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企业家，于是便怀疑李爱国这次回云梦山是为了实现当初许下的诺言，在和平年代利用国家对台政策，以胜利者的姿态来这里炫耀财富，从心理上来打击李振国，然后一走了之。

那天，当李爱国提出要在云梦山建一座纯净水厂时，李振国动了心，便有了留住李爱国的想法，因为这也是他多年的一个梦想。云梦山泉水甘甜，风景优美，村民们却守着这么一个人间仙境过着穷日子。李振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只是苦于自己能力有限，这个梦想始终没有实现。于是，他一再言语相激，试探李爱国的诚意。桃花陪着李爱国的三天里，李振国通过和桃花通电话，进一步验证了李爱国的确是想为云梦山人民做件好事，于是他便在最后时刻赶了过来，把李爱国接回云梦村。

李振国说完事情的前前后后，亲热地拉着李爱国的手说：“好兄弟，50多年前那场决斗，今天我们就算划上句号了吧！”谁知李爱国脸一沉，说：“这场决斗结束还早呢！”大家听了都非常意外，李振国的脸也沉了下来，难道李爱国真就是为那场决斗而来的？

李爱国看看大家如此紧张，突然哈哈笑了：“老哥哥，我是说等咱的纯净水厂建起来，咱重新划个起跑线，咱俩比赛看看谁为乡亲们发挥的余热多！”大家听了，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李振国紧紧抓住李爱国的手说：“好，一言为定！”

半年以后，云梦村发生了两大喜事，一是云梦山纯净水厂在阵阵鞭炮声中顺利投产了，李爱国和李振国出任水厂名誉董事长，李天浩任总经理。这期间，李爱国把在台湾的业务逐渐向大陆倾斜，成为县里最大的台商。他在李振国的房子旁边盖了几间房子，这对50多年前的对手最终成了晚年的知己伙伴。

再一件喜事，就是桃花和李天浩这对一见钟情的有情人在水厂剪彩的当天结为伴侣，在云梦山上过上了幸福的生活。50多年前的那场“决斗”，没想到成就了今天的一场姻缘，成为云梦山到处传颂的一段佳话。

（责编：锦平图：刘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