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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荡子散文

2008-05-14东荡子

广州文艺 2008年5期
关键词:仇人仇恨舅舅

东荡子

吴波 现居广州增城。1964年9月生于湖南沅江市东荡村(东荡洲)。木匠世家。高中不到一年便当兵在安徽蚌埠某部,后代课,做生意、记者、编辑等,干过十数种短暂职业。1989年先后在鲁院和复旦进修。1994年至今在深圳、广州、长沙、益阳等地工作或闲居。1987年开始写诗,1990年出版诗集《不爱之间》;1997年自印诗歌《九地集》;1998年与广州友人合出诗集《如此固执地爱着》;2005年出版诗集《王冠》。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都吃过大舅舅的糖

吹牛皮很快乐,几乎没有人不吹牛皮。把牛皮吹得没影,让周围的人瞪着眼,羡慕你,你也就真的那么回事了。吹牛多少得有一点点影,有了影就可以顺着影子无限延伸,然后便不管影子在哪里消失。农村家庭一般都没有上点光荣层次的社会背景,到处是光着泥腿子走来走去的亲戚,孩子们在人物方面便没有什么好吹的。所以,每当我一说到大舅舅,他们便傻眼了。我对我的小伙伴说,我大舅舅去过北京,我大舅舅还见过毛主席,我大舅舅有手枪。说这些的时候,我脸不变色心不跳,声音还很高地一顿抢话,他们基本上不再牛皮了。

大舅舅不知道我是这样把他吹到天上的,我吹大舅舅的影子,小伙伴跟我一样都懵懵懂懂地知道一点。大舅舅过年过节来走动,他们都看见过,大舅舅整齐严肃,一个吃公粮的派头,特别是大舅舅坐在凳子上,笔挺威严,两只手随便放都恰到好处,哪像泥腿子亲戚,坐得缩头弓背,裤脚还一只高一只低。大舅舅的样子令大人小孩刮目相看,好像格外地受人尊重,这大概是伙伴们相信我吹牛的真正原因。其实大舅舅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他在一个小国营农场的医院专门调药材,自然是吃公粮,跑的地方也多,我吹大舅舅的影子却不在这里,当时我对大舅舅也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是干什么的。说大舅舅是否去过北京,我没有根据,但说他见过毛主席,他有手枪,那肯定是瞎话一堆。

谁家有亲戚来,就是过节,周围的人都会知道,小孩子闻讯便围过来看热闹,懂礼数的大人便会及时叫喊自家的孩子回去。但有意见的邻居,站在禾坪里叫喊孩子时总有指桑骂槐的味道,对方听到了也没办法,暂且压着,等亲戚走了,再秋后算账,或至少会抓住一个在禾坪踢得鸡啊狗啊死叫的机会,开骂鸡狗一通,还对方一个指桑骂槐。我家跟邻里从来没有大的矛盾,可小的意见不时也会发生。奇怪的是大舅舅来了,那些有意见的碰上了,他们脸上都还挂着笑同大舅舅问候一两句,显得友善亲热,小伙伴更是一哄跑过来围观,大人也不怎么叫喊。这一群伙伴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有流着鼻涕的、手上粘满泥巴的、也有刚打架哭了眼泪没干的。他们就像来看自己的大舅舅,但都不敢出大气,堵在门口推来挤去,时常也会有点小的吵闹,大人过来说一下,给他们一人一颗糖,小伙伴们便安静下来,或举着糖四散去玩了。糖是大舅舅带来的,他们都吃过大舅舅的糖。

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这俗话从古到今都是一块明镜,几乎照亮过每一个人的痛苦和烦恼。小孩子照样在劫难逃,拿过人家的东西,想打人时就不好意思伸手,吃了人家的东西,想说人时便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小孩子还没有能力在这个痛苦烦恼的大海里,漩进更深更多循环的黑洞,更不能以杀人灭口来掩盖拿人吃人的证据。小孩子顶多把这些事实在吵架时说出来,抵制对方的进攻,或攻击对方。

小孩子很多时候的吵架都是吹牛吹出来的,吹着吹着就有不服气的,不服气的便乱七八糟说一些令人生气的话,这样一来,便吵架了。小伙伴不会撒谎,如果撒谎,他面前一定站着长辈或老师这些对他哄骗、追问、斥责、打骂、逗乐的大人,在一起玩的伙伴只说真话,要不然,就是耍赖和说瞎话。乡下走亲戚的大人总要随身带一包糖果或其它点心,带来糖果点心的大人没有什么用意,仅是一种礼貌,给围观的孩子散发,让亲戚家在邻里有点面子,不至于听一些有伤体面的闲话。但小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会利用这样的事实,你说我吃过你外公的胡椒饼,他说你吃过我大表哥的地瓜干,这些事实在吵架时顶出来,是很有力的武器,往往能把对手彻底击垮。如果这一招没有击垮对手,往往是对手在耍赖,恐怕吵架要升级成打架了。

我的伙伴中家祥就是一个打死不认账的家伙,跟我们玩,绿鼻涕还流到汉口,他上嘴皮往上一翻,吭地一声,绿鼻涕又回去了,看他这号样子就烦,在一起玩的时候就他挨打最多。他跟谁都一个口气,人家说他吃过人家的什么什么,他说我就是要吃,谁要他给我吃。说到这地步时他也快挨打了,为此我也打过他一回。

小孩子的吹牛没有什么新意,很可能几年里还是同一个内容。家祥挨打的时候都与一块老牛皮有关,他说他湘阴的几个表哥有不得了的功夫,说他父亲也有功夫,打得好几个人开。那次他又牛皮这个功夫,我一听就不高兴,我说你还有厉害的吗,说啊。接着我便把大舅舅吹到天上了,北京、毛主席、手枪,这三样太有力量,太光彩照人了,一下把他镇住。可沉默一会后,他用袖子揩去汉口的绿鼻涕,把头一撇,便不认输。他说他父亲给我剃过头,你要毛主席给你剃头看看。我恼火极了,他居然有这等绝招。我说你吃过我大舅舅的糖。他就搬出抵赖的话来,我无可奈何,恼怒之下,他挨打了。我打他,他不还手,可口里不停地骂娘。我说你还敢骂娘我又打,他鬼喊鬼叫照骂不绝,这回却是泪水和绿鼻涕汇入了汉口,他还用袖子揩了一把,头往上一撇,骂得更起劲,我下手也就更厉害,到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先妥协了,随着一群人各自散去。

这次牛皮吹得很失败,毛主席救不了我,大舅舅的糖也丧失了威力,更重要的是还导致了打架,让我好一段时间陷入恐慌之中。虽然我不认得他牛皮里有功夫的亲戚,但看见他父亲,我还真怕。不是害怕他的功夫,也不害怕他的凶样子,主要是怕他的刀。他父亲有很多锋利无比的小刀,装在一个八角包着铜皮的木箱子里,随身携带着走村串户给人剃头,修面刮胡子便把刀拿出来,在人家脸上脖子上轻快地刨过。有时刮破了皮,那人脸上不停地流血,看上去就恐怖。我就担心他父亲得知我打了家祥来报复,在为我剃头时将我的耳朵割下来,弄得满脸是血,或将刀口在我脖子上一拖,可能我小命就没了。父母看我头发很长了,有时骂着要我去找家祥的父亲剃头,我老是东躲西藏,赖一天算一天。但最终还是去了,去一次惶恐一次,他父亲把刀子操在指间,往趟刀布上麻利地来回翻滚两下,我坐在椅子上死死地闭着眼睛,在高度警惕中恶梦似地胡思乱想起来。

杜甫死了埋蓑土

回到家里,父亲劈头给我一棒,问我又要干什么,我说我要做诗人。父亲立刻很不高兴,他本来对我们兄弟几个从不怎么笑的脸一下拉得铁青。刚好母亲听到我们父子的对话便从里屋出来,父亲对着母亲吼出一句话:杜甫死了埋蓑土。母亲向来不干预我对未来的选择,一听这话实在过分,便跟父亲急了。母亲说,以后的事情鬼晓得,这种咒人的话,做父亲的也说得出口。

当年我23岁,丢下手头不景气的饭店,在县城租了一个房子,想在那里写作。父亲看我折腾了好多事,都半途而废,现在小饭店又不做了,不想赚钱,要做什么诗人,对我的恼怒无疑冲到了脑瓜顶,他甩下那句话便气呼呼走了。父亲那句话,我只听懂了弦外之音:做诗人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或者说不得好死。至于什么是蓑土,我听都没听过,至今也没有听人说过这样的词,埋蓑土便更不清楚了。

蓑土,也可能是梭土,或其它的同音词,应该是一个很老的土词,不管是哪个词,我都没有见过。很多年后我还没有放弃思考父亲说的这句话,当然不是记恨着父亲对我的恼怒,也不是思考它与我的生命将有什么联系,而是想在蓑土或梭土这两个词之间确定,哪个更生动、更适合于在这句话里使用。我们看到坎上的泥巴往下跌落,就说泥巴蓑下或梭下之类的话,在这里,到底用“蓑”字还是“梭”字才合适呢。想到父亲的话,我经常在几个与“蓑”同音的字里辗转反侧,直到写本文的标题才决定使用这个“蓑”字。

辞海里的“蓑”字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指雨具蓑衣,一指用草覆盖或掩盖。从第二个意思来看,蓑与土结合在一起,就可能有土覆盖或掩盖的含义。那么,埋蓑土就可能是土自行跌落掩盖把东西给埋了,如贫寒人家的死人,或野外无人收管的死人,这些死人甚至连草席裹尸都不可能享受,被人将尸体直接放在坑里,然后将高处的土随便扒几下,让土自行滑落把尸体掩盖马虎了事,这大概也就是埋蓑土。

父亲认字不多,家里也找不出除了课本以外的任何书籍,在乡下也没有专业说书的,主要是靠零零碎碎的传说,父亲是一个不错的木工,做上门工的时候多,各种传说也就听得广而多。父亲还喜欢看皮影戏,还有人戏,也就是那种老班子搭台戏,这些在乡下比较常见,逢上这些,父亲不刻意去凑热闹,有空还是不会落下,甚至也会赶到相隔几里远的村子去观看,算是一个有些程度的戏迷。父亲能说出杜甫死了埋蓑土,能说关羽走麦城、曹操背时怪蒋干、甘罗十二为丞相等等这些有趣的东西,自然都是从传说和那些戏里得来的。

父亲对我和母亲说的话很明显,意在警告我,引杜甫为戒。杜甫做诗人该是做到顶了,可他生活一塌糊涂,贫寒得死了连草席都没有裹一张,给人以蓑土埋了,真还应验了他自己的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想做诗人,总做不到杜甫那里去,不饿死,也会穷死,做诗人的下场至少是杜甫这样的下场。可是我已铁心要做诗人,父亲知道阻止不了我,但他又不得不在看到儿子正奔向蓑土的路,而喷发出失望的愤怒。

我没有想过我做诗人会有什么下场,可父亲的预言似乎是对的,自写诗起,我便陷入了广阔无边的贫寒。贫寒又怎么样呢,理想和生存使人在矛盾中周旋,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把理想和生存的矛盾处理得很好,我便是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如果只是要活得让人看了不错,那并非是一件难事,但在人家眼中活得再好,总不如在自己心里活得满意好,尽管都是一死了之,埋不埋蓑土也没必要在意。人都自以为是地活着,既自以为是,选择怎样活不都是呢,只有自以为是,才可能活得自己满意,当然,自己满意不是建立在有损他人的利益和他人的痛苦上,我只能守着这条路抵达我的自以为是,便不管死了是否埋黄金蓑土了。

狗追人一百步

狗是要咬人的,它咬的都是仇人。在狗的眼中只有两种人,除了朋友,便是仇人。狗的朋友不用说,它的仇人却遍布天下,只要是狗没有见过的人,都是它的仇人,即使是熟人,以前对狗有过不友好,也是它的仇人。这里说的狗,都是指乡下的土狗,至于时下的各种宠物狗是怎样的性情,我就不大熟悉了。尽管狗有那么多的仇人,它又莫名其妙地对所有的仇人怀着深仇大恨,见到就咬、就追,可再怎么仇恨也不会把仇人往死里咬,往死里追。老人们说,狗追人一百步,还没有得手,也就会放弃追击。这话是经验的总结,确实没有错过。我还没有听说一只狗把仇人从乡村追到城市,或从一个国家追到另一个国家的。

我看见过狗咬人,也被狗咬过,被狗追击的情形就看得更多了。最倒霉的是遭遇狗的偷袭,它起先并不狂吠,人不知鬼不觉地蹿到背后,猛咬几下,然后退到屋檐角下,或柴堆边才开始狂吠。但那时已经来不及反抗,你穿着厚厚的棉裤,也一定血肉模糊,你就忙着包扎伤口吧。狗咬到人,往往是它偷袭的胜利。

走在村庄里,你发现了狗,或狗的动静已被你察觉,这样一般就不会被咬到。但此时你被狗发觉,通常会遭到它的追击,它追人的样子是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在被追击的过程,如果你突然止步迅疾蹲下,它也会停下,并后退几步,伸长脖子,猛力狂吠做着进攻的姿势,虽然它担心你捡起砖头或木棒之类的反击的武器。可是地上空无一物,你没有反击的武器,你不能稍长时间地蹲在那里,你赤手空拳,它瞄准你的确不能反击,立马又会扑向你。你还得跑,你得乘它后退警惕的那一瞬间飞身跑开。跑归跑,狗还得追,但也只要稍加注意便没事了,因为它追不了多远,也就在百步之内。

我们乡下说某人一个百步大王,也就是说这人只会在乡里邻里称称霸道,像狗一样在距家百步内有神威,离家百步离开乡邻便换了面孔。所有的人也不过都是百步大王而已,离开了自己的地盘或势力,真要惹出什么事,便会如落水狗一般无处安身。

虽然如此,人和狗最根本的区别在于,人怀着仇恨追咬仇人何止百步,他要把仇人从一座山头追到另一座山头,追到城里,追到巴黎,追到深圳,追到慕尼黑,追到天涯海角。这还不够,人要把仇恨追到坟墓里,古人早已实现,伍子胥就把仇人从坟地里挖出来痛饮了鞭尸的快感。常言说,你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而君子报仇便更厉害了,他能十年之久地埋伏在仇人身边,不动声色与仇人和好亲密,时机成熟便置仇人于死地。当然,人的仇恨也可以成为遗产传交给下一代、下下代而不绝,从一个朝代追到另一个朝代,还可以转移给朋友或国家,所谓父债子还,父仇子报,朋友手足,两肋插刀,都能见到仇恨的光芒。这些属于人的仇恨的力量是狗所不能具备的。

近些年听说被狗咬了很伤脑筋,全然不像小时候,从未把狗咬后的事特别放在心上。那时被狗咬了就咬了,只是在被咬时感到有些害怕,真被咬到时,随便在地上抓一把土,便往就近的人家里走,直往灶屋,将土在潲水里浸湿,在伤口上搓捏、滚动几下,好了,果真两天就好了。现在被狗咬了动不动就可能发生狂犬病,得此病的人也像狗一样,逢人就咬,然后也会感染狂犬病,依此下去,但都不几天便会医治无效而亡。而且还不止是被狗咬了,还听说被猫咬、老鼠或其它动物咬到了都会出现一样的事态。一旦发生这样的事情,首先便要打狂犬病疫苗,非常贵重的药,它昂贵因为紧紧连着生命,你不必说穷,再穷也至少打一次,你才能稍稍放心。这些个案我没有见过,我认识的人也没有见过,更多的人也没有见到过,当然不能说一定没有发生过,有关它的传闻却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恐怖神经里已根植很深。狂犬病诚然可怕,一支狂犬疫苗用得及时,便可预防灾难,可是人的仇恨远胜于狂犬病带来的恐惧而令同类心寒和震惊,抑止仇恨的疫苗也应该上市了吧。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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