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生存追求者
2008-04-27仲浩群
关键词:《天龙八部》 《红楼梦》 段誉 贾宝玉 诗性生存
摘 要:诗性生存是人的心灵与天地自然相契合的审美人生,诗性生存既体现在人的生命与天地自然的契合与沟通上,也体现在人的心灵的安顿与超越上。段誉、贾宝玉以叛逆的方式背离了父辈们的价值期待,将其诗性生存理想寄托在了爱与美的追求中。同为诗性生存追求者,段誉的人生带有浓郁的喜剧色彩,而贾宝玉的人生却具有浓厚的悲剧意味。
金庸小说将象征性、寓言性以及言外之意、韵外之致等富有中国古典文化特色的东西表达了出来,不论是从文化精神角度看,还是从审美意境角度看,金庸小说都发扬光大了以《红楼梦》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小说传统。金庸小说《天龙八部》以佛学智慧审视人世与人生,揭示了江湖世界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人生真相,其主旨在于破孽化痴、觉悟人生;当我们将《天龙八部》与《红楼梦》联系在一起看时,会发现《天龙八部》主人公段誉和《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在许多方面都存在着相似性,“金庸小说中的人物虽然没有一个完全像贾宝玉,但有许多人物却颇得宝玉的神韵,或者,体现了宝玉可能发展的方向和结果。比如,《天龙八部》中的段誉身上就有一些宝玉的风采”①。段誉、贾宝玉都是诗性生存追求者,他们以其诗性生存追求昭示着人类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一、诗性生存
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荷尔德林曾在其诗中深情地呼吁人们应“诗意地栖居”,“诗意地栖居”这一旨在使人生诗性化的提法张扬了欢欣喜悦的热爱生命的精神。从中国思想史角度看,关注人类精神家园复归的庄子曾倡导人们拥有一种与大道相合的自由人生,“庄子倡导的人生就是艺术的人生、审美的人生。这种艺术化人生观极大地影响着中国人的人生信念,使中华民族形成了既热爱现实人生、自强不息,又重视对人生的终极关怀、空灵不昧的人生理想,确立了对待人生审美化、诗意化的价值取向和道德传统”②。在《庄子》一书中,庄子对那些超越了世俗束缚,深入诗性生存境地的人推崇备至,段誉、贾宝玉都喜欢阅读《庄子》,庄子思想对他们的诗性生存选择有较大影响。
中国古典文化是一种以诗性智慧为内核的文化形态,诗性智慧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生存方式和人格塑造产生了深远影响。段誉、贾宝玉都有非凡的诗性智慧,他们不仅拥有敏锐的审美感知力、丰富的审美想象力,还拥有超常的直觉思维,能以心灵节奏契合天地自然的生命韵律。段誉特别喜欢茶花,追溯儿时的情景,他回忆道:“爹爹妈妈常叫我‘痴儿,说我从小对喜爱的事物痴痴迷迷,说我七岁那年,对着一株‘十八学士茶花从朝瞧到晚,半夜里也偷偷起床对着它发呆,吃饭时想着它,读书时想着它,直瞧到它谢了,接连哭了几天。”③段誉对茶花有非同寻常的感受,茶花寄托了其浓浓的情感。乐观豁达的段誉常以诗性生存态度观照一切,即便身处危境,也能泰然处之;为救少女钟灵,急着逃离大山搬救兵的段誉不幸坠落深谷,当他发觉谷内景致迷人时,随即欢快起来,觉得自己能安眠在如此美丽之地,也是值得高兴的事(《天龙八部》第一回)。
追求诗性生存理想的贾宝玉也将一片真情赋予天地自然,贾宝玉在大观园沁芳闸桥边读《会真记》,一阵风吹过,桃花落下一大片,怜惜落花的他担心花瓣遭践踏,便将花瓣兜起,来到池水,将花瓣抖在水中(《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诗意是无所不在的,在贾宝玉看来,不仅人有灵性,就是天地自然亦有灵性。没人在跟前时,贾宝玉常常自哭自笑;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看见河里的鱼,就和鱼说话;甚至见了星星月亮,也会长吁短叹,或是浅吟低语(《红楼梦》第三十五回)。贾宝玉的这些举动是一种极富诗意的表现,而其诗性生存态度由此亦可略见一斑。
诗性生存是充分高扬人的主体精神的人生,也是以至高价值标准规范人的自身行为的人生。段誉、贾宝玉以慈爱之心对待人生,其精神和心态是健康而明朗的。段誉出身于佛教文化气息浓厚的大理王室,他自幼所受的佛教文化洗礼不仅强化了其大慈大悲精神,也强化了其舍己为人的勇气,小说一开始,拥有侠肝义胆、不畏强暴等优秀品质的段誉便挺身而出,救助萍水相逢的少女钟灵(《天龙八部》第一回)。段誉对世人充满悲天悯人情怀,他曾遭吐蕃僧人鸠摩智劫持(《天龙八部》第十回),备受屈辱的他对鸠摩智不仅不起仇恨之念,还以佛家智慧点拨、开导鸠摩智,在那枯井底污泥中,如梦方醒的鸠摩智终于大彻大悟,后来真正成了弘扬佛法的一代高僧(《天龙八部》第四十六回)。同样的,贾宝玉也拥有可贵的慈爱精神,贾环暗算贾宝玉,故意用烛油烫伤他的脸;王夫人没怎么理会贾环,却大骂其母赵姨娘,贾宝玉赶忙息事宁人地说不妨事,若老太太问,便说是他自己不小心烫的(《红楼梦》第二十五回)。贾宝玉对社会弱势人群抱有深深的同情心,刘姥姥在大观园出尽风头,贾宝玉不仅没有戏弄她,还从妙玉那儿讨来一只名贵茶杯送给她(《红楼梦》第四十一回)。
段誉、贾宝玉都拥有诗性生存态度,但段誉表现得更加稳定,而贾宝玉却经历过几次反复,在封建大家庭环境中长大的贾宝玉沾染了一些纨绔子弟的坏习气,贾宝玉听茜雪说自己的枫露茶被奶妈李奶奶喝了,十分恼火,不仅将茶杯砸了个粉碎,还跳起来厉声斥责茜雪(《红楼梦》第八回)。贾宝玉回到怡红院,院里的人迟迟没开门,他一肚子没好气,待到袭人开了门,他抬腿朝袭人肋上猛踢一脚(《红楼梦》第三十回)。不过,随着晴雯之死等事件的刺激与教育,心灵得到净化的贾宝玉对人生有了深刻理解与体悟,随着其坏习气的渐渐消除,贾宝玉的诗性生存态度也渐渐端正了。
二、反叛与追求
反叛意味着对束缚和限制的抗争,段誉、贾宝玉正值青春期,他们的身心正发生急剧变化,他们的个体自主意识也在觉醒,反叛心理日渐强烈的他们不但渴望摆脱世俗规矩的种种束缚与限制,还渴望拥有合乎其诗性生存理想的发展道路。段誉出身武学世家,在武功方面,父亲对他要求很高。然而,段誉深受佛家慈悲观念影响,他认为父亲不该逼迫他学一些与其佛法理念相悖的打打杀杀的法子。为了劝说段誉练武,父亲想方设法开导他,段誉不服,父亲便点了他的穴道。在段誉母亲的干预下,父亲解开了他的穴道,在这之后,反叛父亲的段誉毅然逃离大理王宫,就此步入变幻莫测的江湖世界(《天龙八部》第一回)。江湖世界无比险恶,鸠摩智劫持段誉要把他当作“祭品”,以段延庆为首的“四大恶人”接二连三坑害他,丧心病狂的慕容复也时不时地侮辱他,可这一切不但没有抑制段誉的成长,反而促使其在江湖世界好好成才。
贾宝玉出身封建仕宦家庭,父亲贾政在科举考试方面对他要求很高,父亲期望贾宝玉走读书做官之路,以便日后成为家族中兴之人;但贾宝玉一方面对父亲推崇的读书做官论颇为反感,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其诗性生存追求,便极力抵制父亲的安排。与段誉相比,贾宝玉的生活空间较为封闭,其视野不及段誉开阔,而其胸怀也不及段誉广大,但在反抗父辈方面,他们俩儿却有相似的表现。贾宝玉用装病逃学等方式抵制父亲强迫其学八股时文,“宝玉不愿屈服于社会和家庭的威压,遵循先验设定的意义价值度过他的一生,从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体制和社会的一种功能,成为维持、繁衍家庭的一个工具。他要按自己独特的人生观念、价值判断去生活,重新追问、探索人的本质、生命的意义,从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的反思者、批判者和赎罪者”④。贾宝玉否定“学而优则仕”的发展道路,拒绝走封建仕途之路,即便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红楼梦》第三十三回),他也不愿遵循父亲的价值期待改变其诗性生存追求。
段誉、贾宝玉都是情感丰富的人,诗化心态浓郁的他们移情于美丽可爱的青春女性,对他们而言,青春女性是爱与美的象征,对青春女性爱与美的追求承载着其诗性生存理想。浪漫多情的段誉是青春女性的崇拜者,他不仅尊重、亲近、欣赏她们,还尽其所能保护她们。段誉对青春女性并无不良欲念,有的只是诚挚的体贴、呵护与关爱,因此,他与青春女性之间的交往极具诗意。段誉结识过许多青春女性,他待她们非常好,但他真心相爱的却是王语嫣。在段誉心目中,王语嫣不但美丽温柔而且冰雪聪明,富有青春女性所特有的智慧美。在爱情方面,段誉经历过一番磨难,苦恋王语嫣一直不能如愿的他明知情海茫茫,回头是岸,却又心生幻想,对王语嫣之爱始终抱有百折不挠的毅力与恒心。段誉情感真挚而热烈,他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王语嫣,他对王语嫣的爱可以说是感天动地。
贾宝玉也将其诗性生存理想寄托在了爱与美的追求中,“宝玉钟情于诗意的女儿世界,栖居于诗意的女儿世界,除了对真与美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善的需求,即温暖、同情、信仰,爱与被爱的需要……即使挨如此毒打,也并未迎合贾政的价值期待,而把整个生命系于女儿世界,寻找情感的慰藉和支持,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生命价值”⑤。对贾宝玉而言,大观园是既美丽又富有诗意的一方净土,其中充溢着青春女性的激情与活力。在贾宝玉看来女子是水做的骨肉,他见了女子,便觉清爽。贾宝玉号称怡红公子,他觉得自己的使命便是要让大观园中的青春女性们快乐起来。贾宝玉爱怜、亲近那些与其投缘的青春女性,他对她们怀有强烈的怜香惜玉情结,但他最钟情的却是林黛玉。贾宝玉与林黛玉相爱源于其精神的共鸣与心灵的沟通,贾宝玉爱恋林黛玉到了刻骨铭心地步,他曾表白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⑥对林黛玉矢志不渝的爱情成了贾宝玉的精神支柱,贾宝玉爱林黛玉爱得既纯洁又高尚,他对林黛玉的无限深情将爱的情感升华到了至真至美境界。
段誉、贾宝玉皆属感觉敏锐的人生体验者,他们最为关注的并非世俗的功名利禄,而是人的本质、生命的意义、生存的境界等与诗性生存有关的问题,这也正是段誉、贾宝玉轻视世俗价值的原因所在。段誉、贾宝玉以叛逆的方式背离了父辈们的价值期待,却将其诗性生存理想寄托在了爱与美的追求中。段誉、贾宝玉对青春女性满怀眷恋之意,他们不仅欣赏青春女性的美丽与聪慧,还对其关怀备至,而青春女性的纯洁美好也给段誉、贾宝玉留下深刻印象,令其觉得只有和她们在一起,人生才会吉祥幸福。对段誉、贾宝玉来说,青春女性是其心目中所有美好事物的代表,是完美理想与至高境界的体现,段誉、贾宝玉独特的女性审美观是其诗性生存追求的缩影;对青春女性的体贴、呵护满足了他们爱与被爱的需要,他们也在爱与美的追求中不断完善自我,并在爱与美的追求中为其飘泊的灵魂构筑了充满诗意的栖居之所。
三、喜剧与悲剧
段誉、贾宝玉都是诗性生存追求者,但他们的人生却喜悲不一。段誉的人生带有浓郁的喜剧色彩,由于机缘巧合,原本不愿修炼武功的他获得了一身上乘武功,原本无心功名的他也因家国变化,当上了大理皇帝(《天龙八部》第四十九回)。段誉比贾宝玉更具有幽默感,他能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反观自己,并能随时进入忘我状态,从而突破自我的局限性。在凶险的江湖世界,段誉经常受讥讽,遭侮辱,许多时候,他都像滑稽小丑,然而在其滑稽之中又有不可磨灭的尊严,其尊严来自他的慈悲与仁爱,也来自他的祥和与欢喜。段誉总能以诗性生存态度面对人生,哪怕生命只剩片刻光景,他也要欢欢喜喜地活;段誉被鸠摩智劫持到姑苏,眼看性命不保,但他仍有闲情逸致欣赏少女阿碧弹琴(《天龙八部》第十一回)。一心向善而不失大义的段誉以慈爱之心对待人生,其诗性生存态度不仅给他人带去了温馨,也给自己带来了幸福;通过其不懈努力,他与王语嫣之间原本希望渺茫的爱情终于有了结果,他真正赢得了王姑娘的芳心(《天龙八部》第四十五回)。
与段誉不同的是,贾宝玉的人生具有浓厚的悲剧意味。贾宝玉曾遐想自己死在大观园青春女性们的前面,青春女性们哭泣的泪水流成大河,将其尸首漂移到连鸦雀也飞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红楼梦》第三十六回)。寻找灵魂栖居之所的贾宝玉感悟出了生命的大孤独,也感悟出了生命之美的大虚幻;不过,贾宝玉的死亡遐想并非意味着他要自毁生命,而是意味着以最大的诚意呼唤诗性生存理想境界的到来。贾宝玉与大观园青春女性们生活在一起,大观园青春女性寄托了其诗性生存理想,可现实是残酷的,贾宝玉亲眼目睹了大观园一个个青春女性的凄惨结局,在惋惜、哀叹的同时,贾宝玉内心经受着莫可名状的痛苦。作为诗性生存追求者,贾宝玉不愿与浊恶的现实同流合污,在其所处的历史环境下,他的行为不被人理解,真正能与其心心相印的只有林黛玉,但惨烈的现实不仅打碎了他和林黛玉的爱之梦,还上演了一出无可挽回的大悲剧,“如果说生命孤寂感的体验让他厌倦世俗社会,那么爱情便是可以停泊和抚慰心灵的最后港湾,而非可有可无的点缀。当黛玉死去,宝玉再也无力承受现实世界的挤压。他没有另外一个精神支点来消解它,悲剧结局是不可避免的”⑦。林黛玉的辞世彻底消解了贾宝玉对大观园青春女性们的牵挂与眷恋,勘破世情的他毅然遁入了佛门。可见,贾宝玉的诗性生存追求既弥漫着由“好”到“了”的感伤气息,也笼罩着由“色”到“空”的悲剧色彩。
综上所述,诗性生存是人的心灵与天地自然相契合的审美人生,诗性生存既体现在人的生命与天地自然的契合与沟通上,也体现在人的心灵的安顿与超越上。在生命历程中,段誉、贾宝玉皆欲使其精神有所慰藉,有所归依,作为诗性生存追求者,他们期望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的自由与完美。当今时代,竞争的挑战、生存的焦虑、情感的困惑等各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人们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除了渴望获得物质生活的充裕与富足外,人们更渴望获得精神生活的丰盈与充实,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加绚丽多彩。我们不妨像段誉、贾宝玉那样追求诗性生存理想,学会以诗意的审美心态面对人生的种种变化,做到在任何生存境遇中都能恬淡自适,以期达到空灵自在的诗性生存境界。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仲浩群,茂名学院文法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金庸武侠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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