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送别诗初探
2008-04-27杨晓彩
关键词:王勃 送别诗 豪情壮思 悲吟低叹
摘要:王勃的送别诗融入了强烈的时代气息与个人情感,或气势磅礴、雄浑壮阔,或优美静谧、隐约迷蒙,或重在抒发自我身世的悲切之感。不论豪情壮思,还是悲吟低叹,都是王勃的真情流露,因而真醇深厚,感人至深。
王勃集中有送别诗16首①,几乎占现存诗歌总数的六分之一,是王勃诗歌中重要的部分。分别时的凄惨哀怨、愁肠百结总是给送别诗蒙上凄凉伤感的色彩,而王勃笔下的送别诗却不尽然,它们异彩纷呈,风格各异,有的气势磅礴、雄浑壮阔;有的优美静谧、隐约迷蒙;有的重在抒发自我身世的悲切之感。处境不同,心境不同,送别诗的风格亦不同,但情感却同样深沉醇厚,真挚感人。这些诗扩大了送别诗的容量,丰富了送别诗的内涵,为初唐送别诗乃至整个唐代的送别诗都涂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雄浑壮阔的送别诗
提起王勃的送别诗,我们立刻会想起《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它概括精炼,气势磅礴,昂扬向上,千百年来,打动和激励过无数人,成为人们传诵不衰的名句。吴北江曾赞赏道:“凭空挺起,是大家笔力。”(高步瀛《唐宋诗举要》)
其实,这首律诗通篇境界壮阔,气势浩大,音调爽朗,一洗古代送别诗凄凉伤感的风格,表现出初唐文人特有的昂扬洒脱的精神风貌。首联“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直切题旨,用严整的对仗句,分别交代了送别的地点和赴任的地点——长安和蜀州。诗人的目光和心思极尽驰骋:从长安越过三秦直击蜀州。“望”字极为出色地表现出诗人送别好友时极目纵横的傲岸神态和豪放气概,给人一种无限的开朗壮阔之感。颔联紧承首联写惜别之感,“与君离别意”,写离别时欲吐还吞的情态,依依不舍的情感自然而然地从笔尖流淌出来。“同是宦游人”一句稍加宽解,既然你我境遇相同,就不必为一次离别而感伤。把分别看得如此之洒脱,充分表现出诗人心系天下,胸襟开阔,对前途充满憧憬和信心的精神风貌。尾联“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以劝慰朋友作结。希望不要在分别时伤感流泪,像普通小儿女一样。诗人抑离愁,抒壮怀,与友人慷慨道别。“共”字既是劝友,也是自勉。感情真挚深沉,情调爽朗乐观。
明代施光重《唐诗近体》评价道:“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别,后四句翻出达见,语意迥不犹人,洒脱超诣,初唐风格。”诗之字里行间分明流露出诗人傲岸洒脱的性格,活脱脱地再现了诗人昂扬自信的形象。与前代相比,初唐文人胸襟更加开阔,气魄更加宏大,洋溢着大唐社会的时代气息。
王勃被逐出沛王府后,尽管生活境遇发生巨大的改变,但他的一些送别诗依然写得雄浑壮阔。格调虽然低沉了许多,但却极耐人寻味。《江亭夜月送别》其一:“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前两句境界雄厚而苍凉,工整的对仗写出山势连绵,江面开阔的景色。“送”字一如长江之水奔腾澎湃,一泻千里之势。“横”字又准确地表达出山势高峻奇险,上接云天,绵延不断之景,虽然夸张但不失其真,出人意表又在人意之中。一句俯视,一句仰视,一山一水,蜀地的奇山异水之风貌展现在读者面前,气势磅礴,十分壮观。后两句重在抒发惜别之情,皓月当空的秋夜,诗人与好友痛哭流涕,不忍遽离。全诗成功运用反衬手法,营造出雄浑壮阔的背景,在它面前,离群的行人显得如此孤独无依与微不足道。孤微的自身与雄壮的自然发生强烈碰撞,产生巨大反差,让人震撼之余又不禁黯然神伤。
二、隐约迷蒙的送别诗
王勃交游广泛,游蜀期间,与许多贤人雅士都有很深的交情,他们一起游宴,共叙情怀,王勃内心的痛苦与幽愤得到发泄和排解,甚感安慰。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匆匆相聚后终将送别,极富才华的王勃常常把心头难遣之情付之于诗,一首首深沉动人的送别诗产生了。
王勃的送别诗中常常出现“烟雾”意象,寒雾暮烟是诗人反复描写的自然景观。《秋日别王长史》中“野色笼寒雾,山光敛暮烟”,田野笼罩在浓浓的秋雾中,凄寒而朦胧,远处的山峰在沉沉暮霭中聚敛而凝重,山光野色在寒雾暮烟中显得隐约迷蒙,似梦似幻。《江亭夜月送别》其二中“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茫茫烟雾笼罩着台阶,凌乱而迷蒙;月亮快速移动,照着房室南端。诗中用“乱烟”描绘江边月夜烟雾弥漫,久久难以消散的情景,意新语精,意蕴丰富。《别人四首》其二中“江上风烟积,山幽云雾多”,江上江风不起,云烟聚积;山中云雾缭绕,幽深邃远。其四中“霜华净天末,雾色笼江际”,天边霜华洗净,白茫茫一片;云雾笼罩着江面,迷迷蒙蒙。这里描写的景物特点还是云烟缭绕,重重云雾弥漫着江面山中。
为什么诗人在诗中反复描写寒雾暮烟、风烟云雾这样的自然景色呢?我认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原因:
首先,寒雾暮烟、风烟云雾反复出现在王勃诗中,他的送别诗因此而形成独特的境界。王勃仿佛透过一层薄纱观察周围景物,诗歌呈现出隐约迷蒙的朦胧美。《江亭夜月送别》其二“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寂离亭掩,江山此夜寒”,描绘的是一幅美丽的江边月夜图,天地间笼罩着蒙蒙烟雾,一切都显得凌乱而迷蒙。月亮在云间快速向南移动,月光如水倾泻下来,万物显得更加朦胧,离亭悄然虚掩,远处的江山隐约可见,凄寒凝寂。画面是如此优美静谧,隐约迷蒙,让人心醉。
其次,写寒雾暮烟、风烟云雾的自然景色是为抒情服务的,诗人悲伤而凄凉的心情蕴含于眼前凝重而凄寒的景物之中。虽然是写景,却离不开情的表达,诗人浓厚的分别之情就像浓浓的秋雾暮霭,渺渺茫茫,弥漫不散。借景抒情,情随景生,情景交融,寄托深厚。《别人四首》其二:“江上风烟积,山幽云雾多。送君南浦外,还望将如何”,前两句的景物描写突出江上山中的风烟云雾聚积缭绕,没有涉及别的事物,但透过重重云雾,却可感受到笼罩于诗人心头的离情别恨,就像眼前的风烟云雾,无边无际而又挥之不去,难以驱遣。后两句抒情,诗人化用江淹《别赋》中的句子“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直接点出令人黯然销魂的离别,照应题目,在写景诗句的铺垫下,情感达到高潮。
最后,寒雾暮烟、风烟云雾屡屡出现在王勃诗中,从侧面烘托出他对前途命运的迷惘和困惑。如前所述,被逐出沛王府之前,王勃精神风貌昂扬向上、开朗乐观,自信凭借杰出的才能,英雄终有用武之地:“微臣学不照古,才不旷时。窥宇宙之神功,睹郊禋之盛节。时非苟遇,怀雅颂而知归;道不虚行,想讴歌而有志。”(《上拜南郊颂表》)他气壮山河,身手不凡,“大丈夫荷帝王之雨露,对清平之日月,文章可以经纬天地,器局可以蓄泄江河,七星可以气冲,八风可以调合。独行万里,觉天地之崆峒;高枕百年,见生灵之龌龊。虽俗人不识,下士徒轻,顾视天下,亦可以敝寰中之一半矣。”(《山亭思友人序》)对前途、人生充满幻想,甚至认为“拾青紫于俯仰,取公卿于朝夕”《上绛州上官司马书》)。
但是无情的现实击碎他所有的梦想,因一纸无足轻重的檄鸡文,葬送了锦绣前程,他彷徨、愤懑、忧郁、感伤。“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情可知矣。”(《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这是他此时心情的总结。他的诗歌中明快蓬勃的写景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常常是隐约迷蒙的水光山色。葛晓音先生曾经指出这是因为生活对于王勃,“也有看不清的许多东西,如影如雾,有时罩着难以驱散的迷惘。”而这“看不清的东西”我认为首先应该是王勃最关心、对他至关重要的个人前途命运问题。
对这个问题,王勃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他认为:“天地作极,不能迁否泰之期;川岳荐灵,不能改穷通之数。岂非圣贤同业,存乎我者所谓才;荣辱异流,牵乎彼者所谓命?”(《为人与蜀城父老书》)悲叹自己才命不合于时,把否泰、穷通与天地、山岳联系起来,把才与圣贤同业联系起来,“并不到社会制度和政治关系中去寻找原因,而是更多地从宇宙变化、历史兴衰的角度中思索人生的意义”,力求消解痛苦的同时也难免会产生许多迷惘和困惑。
尽管王勃心头愁云不散、迷雾重重,但并不妨碍他笔下的送别诗因此而呈现出隐约迷蒙、缥缈朦胧之美。我们固然欣赏开朗壮阔的阳刚之美,但也不能排斥隐约迷蒙的阴柔之美。清代古文大家姚鼐曾经形象地阐释了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鏐铁;其于人也,如冯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而入寥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文如此,诗亦然。雷霆闪电、崇山峻崖壮观神奇、激奋人心,给人以恢宏壮阔的审美感受;而云霞烟雾、幽林曲涧则迷蒙静谧、幽邃深远,亦给人以心醉神迷的梦幻色彩,王勃的这些送别诗就属于后者。姚鼐在另一篇文章中又强调:“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海愚诗钞序》)诗歌中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二者同样不可偏废,这正如人们既赞美波澜壮阔、汹涌澎湃的江河巨川,也喜爱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涓涓细流一样,只是二者给人以不同的审美愉悦而已。
三、抒发自我身世之感的送别诗
王勃借送别诗抒发对自我身世的悲切之感,原因大概是因为内心的痛苦郁积太多,在与友人分别之际,千万般感慨涌上心头,特别是艰难的处境和辛酸的遭遇,让年轻的诗人难以承受,沉重的慨叹不可遏制地喷发出来。
《别薛华》诗:“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首联一方面是设想分别后友人旅途的艰难与辛苦,另一方面也是诗人自身处境的真实写照。颔联诗人直接倾诉悲苦,呼喊不平的遭遇,尤其是“千里”之长与“百年”之短的对比,充满“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的悲凉意蕴。颈联“同”和“共”把诗人和挚友的处境统一起来,同病相怜之感异常突出。尾联用互相入梦传神地写出彼此在对方心目中的地位,既表明自己对朋友的真诚情谊,同时也劝慰对方,我亦深知你对我真切的相思之情。整首诗并不着意抒写惜别之情,而是时时处处抒发对自己身世的悲切之感,哀伤之痛。明代陆时雍曾云:“率衷披写,绝不作诗思。末语解愁,愁情转甚,须知此等下语,意味深厚,后人便道出个中矣。”(《古诗镜》)
《重别薛华》诗:“明月沉珠浦,秋风濯锦川。楼台临绝岸,洲渚亘长天。旅泊成千里,栖遑共百年。穷途惟有泪,还望独潸然。”后四句诗随心而发,直抒胸臆。面对好友,诗人心头的愤懑凄苦又一次倾泻无遗。“惟有泪”、“独潸然”强调诗人孤独无依,凄凉悲苦的处境,撼人心魄,催人泪下。
《羁游饯别》诗:“客心悬陇路,游子倦江干。槿丰朝砌静,筱密夜窗寒。琴声销别恨,风景驻离欢。宁竟山川远,悠悠旅思难。”前两句诗直接描写身为羁客的诗人在旅途中历尽千辛万苦的情形。“悬”、“倦”两词,意蕴丰富,旅途险情不断,以至游子的心始终悬浮着,如此之境况,诗人自然身心疲惫;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旅途的劳顿与艰辛都隐含在其中。诗人写羁游的艰难,其实是又一次申诉自己处境的悲凉。长期在异地他乡漂泊,前途未卜,世事难料,诗人此时的疲倦之感和伤感之情异常强烈。
上元二年(675),王勃南下交趾途中的《白下驿饯唐少府》诗“下驿穷交日,昌亭旅食年。相知何用早,怀抱即依然。浦楼低晚照,乡路隔风烟。去去如何道,长安在日边”,依然抒发悲切的身世之感。首联写诗人在白下驿艰难的生活,不得不像韩信那样经常去唐少府家中吃饭。这里用《史记·淮阴侯传》中韩信常常在淮阴县南昌亭长家寄食的典故,写自己的生活处境,语气中充满无限的悲凉。诗的尾联写诗人离长安越来越远,用《世说新语·夙惠》中的晋元帝询问明帝长安与日孰远的典故,委婉地表达诗人离朝廷很遥远,感叹前途渺茫,惆怅伤感之情溢于言表。
王勃在送别诗中抒发自我身世之感,虽然是一己之悲,但“这样的感情既是诗人们自身生活遭遇的反映,也是当时命运相似的人的共通的感情。像游学、求官、宦游、赴边,常常是封建社会里士人探求政治出路的生活经历,在失意中常常会唤起这样的感情来”。因而又代表着失意士人的感情,极具普遍性,很容易引起广泛的共鸣。
综上所述,王勃的送别诗溶入了强烈的时代气息与个人情感。一方面,初唐社会经过唐太宗的锐意治理,国力日渐强大,国泰民安。《新唐书·食货志》云:“贞观初,户不及三百万,绢一匹易米一斗。至四年,米斗四五钱,外户不闭者数月,马牛被野,人行数千里不赍粮,民物蕃息,四夷降附者百二十万人。是岁,天下断狱,死罪者二十九人,号称太平。此高祖、太宗致治之大略,及其成效如此。高宗承之,海内艾安。太尉长孙无忌等辅政,天下未见失德。数引刺史入閤,问民疾苦。即位之岁,增户十五万。”唐代士人生活在如此之大唐社会,对人生普遍持有积极、进取的态度,王勃也不例外。他开朗乐观,昂扬向上,信心十足。开明的择士制度,又为士人们提供了更多的入仕机会。《新唐书·选举志》云:“其科之目,有秀才,有明经,有俊士,有进士,有明法,有明字,有明算,有一史,有三史,有开元礼,有道举,有童子。而明经之别,有五经,有三经,有二经,有学究一经,有三礼,有三传,有史科。此岁举之常选也。其天子自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成熟的开科取士制度吸引了王勃这样出身低微的寒门士人,他坚信有朝一日能够建功立业,实现人生理想。因此他的送别诗洒脱超逸,雄浑壮阔,洋溢着强烈的初唐社会气息。另一方面,当梦想破碎之后,王勃猝不及防,一落千丈,犹如跌入深渊,不断舔着滴血的伤口,久久难以平复,感叹“志远而心屈,才高而位下”的不平遭遇(《涧底寒松赋》),却又无从寻找答案,送别诗中就时时笼罩着寒雾暮烟,时时不忘慨叹自己悲凉的身世。
不论是豪情壮思,还是悲吟低叹,都是发自肺腑,都是流淌在心头的真情,因而真醇深厚,感人至深。与齐、梁同类诗歌相比,王勃的送别诗更注重意境的净化与提纯,更重视抒发一己情怀,直接开启有唐一代诗歌新风。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杨晓彩(1971-),河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博士,山西忻州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唐代文学。
① 本文所引王勃诗文均出自蔣清翊注《王子安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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