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高高兴兴地走彼此的路

罗晓文

父亲打来电话，快挂的时候有些犹豫地问我：大学……觉得还能很好地读下去吗？

我有10秒钟的失声，半晌哑声淡淡地笑，说还凑合吧。

父亲在那一边无言，我的心慢慢慢慢地冷起来。

一个月之前，我在Z市打暑期工，一边信心满满一边提心吊胆——这实在是十分奇怪的感觉，我对自己的成绩十分自信，但是又对那些高校的录取十分没信心。不怎么亲近的姑姑婶婶早打电话来询问了无数次，我说还不知道录取结果时她们无一例外地安慰我尽力就好。

如果真的是尽力就好，那你们那么紧张干什么？过程总是没多少人看见的，只有结果挂在最高的地方，昭告世人你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是吹捧，过去的不好可以一笔抹杀掉；输了，是鄙夷，当初任何努力都不过白话空文。

网上超凡扔我一个鄙夷的眼神，我顿时就气馁。超凡说你根本不爱读书，不爱那个大学，那么拼命干什么？那么在乎干什么？

我磨掌霍霍刚想对她进行思想教育的时候手机鬼叫起来，漫不经心地打开瞟了一眼立马僵住——“文文，录取结果已经出来，你被XX师范录取，什么时候回家？”

我对超凡说：“亲爱的，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摆到我面前了，你要不给我买张车票就给我买把刀吧。”

视频里超凡的眼神一瞬间幽远起来，我心里钝钝地疼。

白天仍在车间的流水线上手忙脚乱，晚上回宿舍发呆，信纸写了又撕，撕了又写。

八月过去一半的时候辞职，辞职结果要好几天才能批下来，只能留在厂子里等。一起来的同学兴高采烈地出去逛街，我躺了一天，不停地问自己要什么，得到的还是向往的？

到底一直想要追求什么？

用了一天的时间写信，写的时候喝很多的水，但是一直冷静，冷静地把信封口然后寄出去。心里没有听到悔恨的声音，只是疼，固执地疼。

打电话给苏，他问我是否真的已经决定，如果是，那么他随时可以收留我。

“但是请你不要后悔。”他说。

“现在我已经可以不后悔。”我说。

第二个电话打回家，妈妈的声音满是欣慰。而我终于艰难开口：“那个大学，我不去了。”

过了半分钟那边才传来声音，爸爸的声音低沉郑重：“为什么？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读了那么多年书，实在是厌倦，觉得不想这样读下去。”我的语气沉稳冷静，清晰地开口，“再说我并不认为只有大学是惟一的出路，我不相信不读大学我就没有出息。”

父亲问我，“不读书要干什么，难道一辈子打工？”

我说不出一条光明大道，连以后的打算也说不出来，只固执地不喜欢那个拼了两年高三考上的大学，就是不喜欢。于是只好沉默。

父母不同意是意料中的事情，但以后会原谅吧？一年，两年，再不行三年。这一次我要自己走，再也不想让谁左右。

过后几天一直在睡觉，不接电话，收件箱被短信塞满。结了工资，把行李打包好。发短信给苏告诉他我明天就去G市，让他做好迎接准备。挣扎许久还是打了电话回家。

父亲第一句话：“什么时候回家？”

“ 明年。”

“ 我不许！”那边妈妈抢过话筒斩钉截铁。

我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打骂都能心甘情愿地承受，真的，在父母看来我不是好学生、好女儿，我又该怎么告诉他们我的执著？怎么告诉他们即使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我内心坚定？不是不愿意开口，而是知道绝对不可能说服。那倒不如不开口。

“如果你不回来，我现在就去找你。”妈妈在那边一字一顿。

“我明天就去G市了。”

“那就去G市找。”

“妈！”我急了——这什么事啊？我妈这两年身体本来就不好，前一阵子又病了一场，现在要是再让她为我奔波，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文文，你说这二十年，我和你爸亏待过你吗？吃的穿的，哪一样少了你？别人家有的，你哪一样没有？”

“没亏待。”我诚心地说，“所以我一直感激，从不怀疑我是幸福的孩子。”

“那你怎么这样子气我？”妈妈说得伤感沉重，“有什么不好你可以说出来，怎么能任性地说不回家就不回家？”

“妈，没有。”我低声说，“是我错，我不懂事，我不想读大学。”知道一回家，就没有机会再选择。

“那你高中三年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复读一年又是为什么？”

“为争一口气。”我眼睛红了，“去年没考上不是我的成绩不够好，我不甘心败在高考这一关。”

“现在你就甘心了？”妈妈声音颤抖，“那你叫我怎么甘心？把你养那么大，供你读书，现在你就这样来辜负我？你对得起我和你爸？对得起你的老师、教练？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说不读就不读？说不要就不要？”

我咬着唇不能作声。

“你什么时候回家？”

“妈——”我泪流满面。

“赶快回家，如果不回来那么从此以后也不必回来，不必再回来这个家，也不必再叫我妈妈。”妈妈的声音绝决，毫无回旋余地，我心痛如绞哽咽不成声。

我知道我根本是没有选择的。

那天晚上一直不能闭上眼睛，一闭上，就有眼泪渗出来，停不下来。我想，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打电话给超凡的时候，除了哭，再也没有其他话。

超凡轻轻叹息：“文文，回去吧。”

第二天拖着行李经过传达室，看到我寄出的信安静地躺在桌子上，信封上的邮票不翼而飞。

看吧，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巧合得要命。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父亲：

对不起，那个大学，我还是不去了。我知道你不会谅解，就像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无法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作出解释一样。这一次仍是找不到让你接受的理由。只是，你可以先听我讲吗？

从小我就达不到你的期许，所以在你那些同事眼中，成绩从不拔尖的我是个令你丢脸的女儿，是不是因为这样，你从来不曾给我一句嘉许？

去年我仅以两分之差被本科拒之门外，知道成绩时我躲在房间里号啕大哭，我不是对我的成绩不甘，不是对我的高考不甘。我不甘的是，我最终还是不能做一件令你脸上有光彩的事情——是在高考之后我才知道，你的同事们都在等着看昔日桀骜不驯的我是不是已经变得优秀，还是像当年一样任性幼稚年少轻狂。

那时候伤心，但还没打算复读。因为骄傲的人不愿意吃回头草。把行李收拾了一下就打算在别人开学的时候远走G市。可是最后，你问了我三次愿不愿意复读，我终于明白那纸通知书对你的重要性。

我在9月1号的前一天回到学校，开始我的高四生活。

高四的时候，身体累到极点，却在夜里睁大眼睛彻夜难眠。那时超凡离开，日子漫长到让人失去所有希望。我无时无刻地后悔复读，但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一定要把它完成。

你知道吗？体育考试的时候我在武术馆里哭得惨烈。觉得很辛苦，苦得即使知道那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仍是觉得熬不下去。

父亲，大学从来不是我的梦想，我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在你眼中变得优秀一些，向那些曾经看不起我的人证明我有值得骄傲的资本，证明我不比谁差。当初你问我想读哪个大学，我在第一志愿填了你建议的师范，如此干脆是因为早就决定，哪里我都不会去读的，只要那纸通知书在你手上，那就足够了。

你看，父亲，我终于有一次干得漂亮了。他们说大学是天堂，但你听过这样一句话吗：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

我曾经很努力地向你所希望的方向前进，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样子，所以这条路，我决定不再走下去。

你问我不读书想干什么，可是我也问过自己：难道除了读书你就什么都不能干？不是的，父亲。虽然我的方向模糊，但我的信仰坚定：我爱的绝对不是那张大学文凭！

你不止一次对我强调我已经二十岁，但在你心里，我仍是几年前不更事的少女。是不是因为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你，所以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对我的所为作出优劣的评价？父亲，你知不知道我多想用成人的目光与你对视？

如果在你心中我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那么就让我再不懂事一次，违背你们的意愿，再一次做任性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你仍旧不会认同。

就算是真的错，我又何妨一错到底。你可以笑我天真，但年轻只有一次，过了，就回不了头，我宁愿头破血流。

你一直让我决定自己的事情，那么这一次，请你仍然纵容我。让我离开你的翅膀，就算日后后悔，一败涂地，我也绝不怨天尤人。

朋友说，我是令你最开心又最伤心的一个，因为我终于得到大学的钥匙，但又把它丢弃了。

父亲，我是吗？

请你和妈妈，原谅我。

文文

我用一天的时间写完它，终于还是寄不出去。就如同信中通篇刻意用的是“你”不是“您”，但我仍然要抬头仰望他。

买了回家的车票，眼睛干涩，可是仍然固执地瞪大眼睛看着越来越近的熟悉城市。万家灯火，其中有等候我的一盏，应该是一件温暖的事情吧？

回到家，妈妈很高兴地在厨房里忙，仿佛我不曾让她伤心哭泣。彼此之间，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一场争执。

这就是父母，等待你，原谅你，并且爱你，给你他们认为最好的东西。

那封信被我撕掉再没有提起，因为我已经回家。

有一次无意中发现父亲桌子上的稿纸，上面罗列我应该读大学的理由，密密麻麻，无声地告诫我不能再开口。

我收拾好行李，到了我的第一志愿。很忙碌，填很多的表，买东西，熟悉新同学，努力记住陌生的名字……

接着是为期两周的军训，皮肤被晒伤，站军姿差点累到脚抽筋，疲倦到一沾上枕头就熟睡，没有做过一个梦。军训演练时拿到第一，终于结束。

发呆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区号010，我心头大震。

是超凡在那边兴奋尖叫：“文文我在北京啊！我在天安门啊！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天堂啊！我看到‘北京欢迎你这几个字，时我还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光辉灿烂就是这一刻了啊——哈哈哈哈，亲爱的北京，亲爱的首都——”

我陪她尖叫，可是挂机之后眼泪流了下来。

是想起两年之前，我对着地图流着口水说要走遍大江南北死都要去北京看看，而超凡盯着某大学雄伟的大门叫着死都要死在大学里。

超凡，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的，不然为什么，我到达了你的梦想，而你，伸手摘下了我仰望的星星？

此刻，眼泪才肆无忌惮铺天盖地。

可是超凡，亲爱的，让我们为对方祝福吧。

因为终于，我们都替彼此完成了梦想。

（524037 广东湛江师范学院）

编辑/李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