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湖之行
2008-03-26胡乐飞
胡乐飞
莲湖,不是湖,而是一座漂浮在浩淼鄱阳湖上的岛屿。外婆早年曾在这里生活,外婆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婆,至今仍同家人居住在岛上。2007年春节期间,我受全家的委派,去了一趟莲湖。那次莲湖之行,彻底改变了二十几年来莲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去莲湖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船。2007年2月20日下午一点,大年初三,我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从鄱阳县城高门码头登上了去莲湖的班船。船是一艘机器发动的铁驳船,我们称之为“机帆船”。比起那些乌篷船、挖泥船,机帆船无疑气派得多,它有着乳白色的高大船身和开阔的甲板,船头还有一单独的驾驶室,站在码头上远远地就可以望见驾驶室里那硕大的舵盘。离开船时间尚早,船上却已挤满了乘客,腰间拴着鼓鼓囊囊包袱的商贩正在吆喝着往甲板上堆放杂货,穿着时髦服饰的青年男女正在甜蜜地相互依偎,从县城游玩归来的乡里人高声地谈笑着,孩子们则不顾大人的呵斥在拥塞着各种货物的甲板上和走道间打闹追逐。整艘船上热气腾腾,喧闹非凡。
船舱尾部的一个位子,背靠机械间,侧面正对过道,成了我安放身体的地方。座位上方的行李架已横七竖八地塞满了五颜六色的包裹,我只好把自己的年货胡乱塞进洒满水渍的座位底下。坐在冰冷的座位上,无聊地望着码头边同样冰冷的水泥船坞和热情叫卖的小贩,我陷入了对从未去过的莲湖的想象和追忆中。
莲湖,我虽没去过,却并不陌生。贫穷、落后,是我所有关于莲湖信息的两个关键词。不通电、不通自来水、不通公路,人畜共居,这些是外婆口头描述中的莲湖令我印象深刻的几个片段。而在每年如候鸟一般到外婆家借钱的莲湖亲戚们口中,“倒圩堤”、“搬大水”则似乎是莲湖每年夏季都要上演的传统节目。莲湖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外婆离开莲湖已经20年了,亲戚们之间也长久没有走动了,作为整个家族的代表,十年来我将是第一个踏上那个小岛的人……
汽笛的一声长鸣,将我从冥想中拽回。船已开动了,船头正缓缓偏离码头,向县城的西南方向驶去,不多时便驶出了饶河,进入了鄱阳湖。夏季里原本碧波万顷的湖,在枯水的正月,其浩荡的雄风已被连片的草洲夺去,成了一条弯曲的“河”。承载着一船老小、一船似箭归心,还有我一船的迷惘,机帆船像一个蹒跚老人在水面上匍匐而行。在这样的速度下,与我仅隔一层甲板的发动机的巨大轰鸣声,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叫喊。冰冷的湖风掠进船舱,迅速带走了满船的喧闹,人们蜷缩在座位上,或低头沉默,或呆望湖水。湖面上鹭鸟不时飞过,枯浅的湖水使它们能够更加轻而易举地捕捉到鱼虾。星罗棋布的草洲,又让它们多了无数歇脚的地方。草洲上不时矗立着几丛枯黄的芦苇,在湖风的吹掠下,猎猎作响,好像一个耐不住寒冷的人发出的痛苦呻吟。
船行了大概40分钟,便停了下来,莲湖已到了。下了船,是宽阔平坦的草洲。草洲上绿草已如锦盖铺满了视野所及的地方,牛群散落在草地上贪婪地食草。奇怪的是,草洲靠湖岸的边缘有一圈厚达十余米的土墙。土墙时断时续并不完整。在我凝神观望的时候,一只有力的手拍在了我的肩头,回头一看,原来是表哥水旺,姨婆的大孙子。他大概三十五六岁,依旧是十年前到我家做客时的模样,只不过变得黒壮、老成了些。寒暄一番后,我坐上了他的摩托车,穿过宽阔平坦的草洲,爬过一个又一个的缓坡,十分钟后停在一排整齐小楼前。这就是姨婆家么?二层的小楼贴着乳黄色的瓷砖,铝合金的窗户在阳光下闪着蓝莹莹的光,宽阔的场院全部铺上了水泥与门口的水泥大马路相连接。疑惑中,我看见好久不见的姨婆、表舅一大家子都在门口等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响了起来,迎接我这初次到来的客人。大家把我让进了客厅,有线电视、冰箱、电话等现代人的家用设施纷纷映入眼帘。团团坐定后,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韭菜炒银鱼、清蒸河鳗、菜肉团子,都是鄱阳人招待客人的好菜。
饭桌上,我问起下船时看到的土墙是怎么回事。表哥说,“那是原来围湖造田时修的围垸。1998年之后,政府搞‘平垸行洪、退田还湖,那些用来挡大水的围垸就被推到了,你下船时经过的那些草洲,原来都是稻田。现在立在湖边的都是些作废的垸,我们莲湖人再也用不着了。”“要不是搞退田还湖,你表哥连老婆都讨不到。”姨婆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喔!”闻得此言,我开口想问,见表哥表嫂脸色都是一变,忙知趣地转移了话题。
饭后,我请表哥陪我在村庄里走走。整个村庄被两条交叉的宽阔水泥路分成了四块,每块都是三大排整齐的二层小楼。粗略一算,这个村子起码有三百来户人家,一两千人口。村子里所有的道路都已硬化,两条主干道上还安装了路灯。听表哥介绍,这个村子叫毛家中心村,居民都是1998年特大洪水之后,政府安排从附近低洼处的十几个小村子迁过来的。因为这里地势很高,无论多大的水都不会影响到生活。我们沿路走马观花,一辆辆摩托车不时从身旁呼啸而过,三三两两的红男绿女言笑晏晏,让人感觉不像是在农村,而像是在一规模中等的县城。我问表哥饭桌上姨婆的话是怎么回事,表哥呵呵一笑,向我道出了原委。
原来,表哥早年在广东打工结识了同为鄱阳人的表嫂,俩人谈婚论嫁的时候,双方家长都没意见。但表嫂的父母觉得姨婆家的房子太破旧,要表哥造新屋,新屋落成后新娘子才过门,说是“新人住新屋”。这个看似合理的条件把姨婆给难住了。让姨婆犯难的是,家里虽有造屋的钱却没有造屋的地。那时,姨婆一家还住在另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庄也是我外婆小时居住的地方。因为地势低洼,年年汛期家里的房子都会被水淹,一家人到了夏天就要“搬大水”——搬到高坡上躲避从圩堤上漫过来的洪水。
“‘搬大水的日子才叫苦哇!”表哥感慨地说,“一大家子人,被大水从祖屋里逼出来,在山坡上搭茅棚过日子,用河水煮饭,孩子哇哇叫,大人也是长吁短叹。水退了,又得修房子。在那样的地界,乡人即使有钱也绝不会造屋,因为,造了新屋也还是要年年被水浸。”
“那现在的屋是怎么来的?”我问。
“1998年那场洪水特别大,全莲湖有三分之二泡在了水里。圩堤全倒了,我们家也被大水没了顶。”表哥指着远处的一个山坡说,“当时,那个荒坡上挤挤挨挨地全是用塑料布、蛇皮袋搭起来的小茅棚。我们现在的毛家村也是搭满了茅棚,除了这几个山坡,到处都是一片汪洋。”
那天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听了表哥的讲述后,我眼前仿佛升腾起了浓密的水气,横无际涯的大水正步步逼来,洪水灭顶的森严气氛似乎把我给笼罩了起来,不由得生生打了个寒战。
“水退了之后,我们发现老宅子的椽子都烂了,再加上血吸虫病大流行,家人根本不敢住回老屋去了,一家人差点就去要饭了,我也就根本不想讨老婆这回事了。”
表哥表情凝重地说着心酸的往事。
“天无绝人之路的是,1998年大洪水之后,政府开始搞移民建镇,我们村被划归毛家中心村。不但有了建屋的地基,连建屋的钱有一部分都是政府出的。”说到高兴事,表哥脸上的表情才开始活跃了起来。
“我们现在的屋通了电,接了自来水,还用上了沼气。喏,好多人家还装了电话和互联网。”表哥小跑着把中国电信的一个个“小盒子”指出来给我看。
“做好了屋,老婆就不愁了。”我打趣道。
“那是,你表嫂已是我孩子他妈了,哈哈哈!”洪亮的笑声从这个汉子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也一扫我心中的阴霾。
整个下午,表哥领着我看遍了整个村子,顺便把所有的亲戚都走了一遍。亲戚们像姨婆家一样都住上了新屋,用上了干净的沼气,现代化的家电,有的还装了电话、宽带。我就像是那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莲湖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么的有趣。
晚上,兴奋了一天的我,又和姨婆聊起了莲湖近些年的变化。姨婆把这一切变化都归功于政府“退田还湖、移民建镇”的政策,大搬迁让他们再也不用搬大水了。“现在,为了造屋,我花多少钱都愿意。你看,我把房子造得多结实,这个屋我们要住一百年!”说到这,姨婆的脸笑成了一朵可爱的菊花。
第二天上午,我请表哥带我到他们原来居住的村子去看看。坐上摩托车,一路都是下坡路,十来分钟后车停了。前面已经没有路了,满是杂草和灌木。表哥带我步行了几分钟,指着前方說:“喏,就是这儿了。”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开阔的荒草地,同远方的草洲遥遥相接,几十只羊在草丛间跳踉着吃草。拨开草丛,依稀看见断壁残垣。“这里是我们家的老屋”,表哥在不远处大声叫着。我走到“老屋”,只看到埋在土里的半截青砖而已。
突然,我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这些地不开荒种水稻?”
“这里到了夏天还是会被水淹的,种了也白种,收不到的。现在,这里是村上的养羊场,羊养到发大水时就可以卖了。”原来如此。“那你们不作田了?”
“田还是要作的,只不过原来低洼处的地全都不种稻了,只种些蔬菜和油料,稻都种在旱涝保收的地上。村上人有的养牛、养羊,还有养鱼、养河鳗,比作田强多了。”
望着这片外公、外婆曾经生活过的土地,我的心头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故园已经荒芜,这荒芜对我们这些居住在外乡的人来说或许意味着感伤,意味着记忆的漫灭,但对仍生活在这里的乡亲来说,这荒芜更意味着崭新的诞生。
吃完午饭,我踏上了归程。码头上,水旺紧握着我的手说,“明年你再来就不用坐船了。”“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莲湖大桥就修好了,开车从县城过来统共只要半个钟头。”说这番话时,他黑色的面庞上泛起了喜悦的红晕。
船开了,碧绿的莲湖岛,在我的视野中渐渐变成了黑色的小点。机帆船轻盈地在水面行进着,发动机的隆隆响声在如画的湖光水色中仿佛一曲恢宏的交响,“莲湖,我会经常来看看的”,静默中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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