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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陌生人

2008-03-20余秋雨

青年文摘·下半月 2008年3期
关键词:契丹成吉思汗蒙古

余秋雨

那天,成吉思汗要在克鲁伦河畔的宫帐里召见一个人。

这个人住在北京,赶到这里要整整三个月。出居庸关,经大同,转武川,越阴山,穿沙漠,从春天一直走到夏天。抬头一看,山川壮丽,军容整齐,叹一声“千古之盛,未尝有也”,便知道到了目的地。

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已经十二年。这十二年,一直在打仗,主要是与西夏和金朝作战。三年前在与金朝的战争中取得巨大胜利,不仅攻占了金朝的中都(即北京),还分兵占领了大小城邑八百多个。中都的一批金朝官员,投降了蒙古军。

金朝是女真族建立的王朝,为的是反抗和推翻他们头上的统治者—契丹人的辽朝。金朝后来确实打败了辽朝,却没想到蒙古人后来居上,又把它打败了。

长年的征战,复杂的外交,庞大的朝廷,使成吉思汗的摊子越铺越大。每天都有大量问题要面对,成吉思汗急于寻找有智慧、有学问的助手。他原先手下的官员,几乎都是没有文化的莽将。连他自己,也没有多少文化。

他到处打听,得知四年前攻占金朝中都时,有一位投降过来的金朝官员很智慧,名叫耶律楚材。这个名字使成吉思汗立即作出判断,此人应该是契丹族,辽朝的后裔。耶律家族是辽朝显赫的王族,后来由于金朝灭辽,也就一起“归顺”了金朝。这应该是耶律楚材祖父一辈的事,到耶律楚材父亲一辈,已经成了金朝的高官了。成吉思汗知道,这个家族在内心对金朝还是不服的,企盼着哪一天能够报仇复国。早在蒙古统一之前,当时还没有成为成吉思汗的铁木真曾经遇见过作为金朝使节派到蒙古部落来的耶律阿海,两人暗中结交,还立下过共同灭金的志愿。

想到这里,成吉思汗笑了,心想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家族,被金所灭而降金,金被蒙军打败后又降蒙,如此两度投降,是不是真的始终保持着复兴契丹之梦呢?好在,今天可以找到一个共同的话题,那就是分别从契丹和蒙古的立场,一前一后一起笑骂曾经那么得意的金朝。

随着一声通报,成吉思汗抬起头来,眼睛一亮。出现在眼前的人,二十七八岁光景,高个子,风度翩翩,声音洪亮,还留着漂亮的长胡子,恭敬地向自己行礼。

成吉思汗高兴地叫了一声:“吾图撒合里!”

这是蒙古语,意思是长胡子。这一叫,就成了日后成吉思汗对耶律楚材的习惯称呼。

寒暄了几句,成吉思汗便说:“你们家族是辽朝的皇族。你做过金朝的官,但我知道辽和金是世仇。你们的仇,我替你们报了!”

这话说得很有大丈夫气概。接下来,理应是耶律楚材代表自己的世代家族向成吉思汗谢恩。但是,耶律楚材的回答让成吉思汗大吃一惊。他说:“我的祖父、父亲早就在金朝任职为臣了,既然做了臣子,怎么可以暗怀二心、仇视金朝君主呢?”

这话听起来好像在反驳成吉思汗,而且公然表明了对成吉思汗的敌人金朝君主的正面态度,说出来实在是非常冒险。但是,成吉思汗毕竟是成吉思汗,他竟然立即感动了。

一个人,对于自己服从过的主人和参与过的事业,能一直表示尊敬,这已经很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在表示尊敬的时候,完全不考虑被尊敬对象的现实境况,也不考虑说话时面对着谁。这样的人,成吉思汗从来没有见过。

成吉思汗看着耶律楚材点了点头,当即向左右表示:这个人的话要重视,今后把他安排在我身边,随时以备咨询。

这是公元1218年的事情。

天下最大的烈火,总是由最小的草梗点燃。据记载,那年成吉思汗派出一个四百五十人的商队到中亚大国花剌子模进行贸易。不料刚刚走到今天哈萨克斯坦锡尔河边的一座城市,就出事了。商队里有一个印度人是这座城市一位长官的老熟人,两人一见面他就直呼其名,没有表示应有的尊敬,而且还当场夸耀成吉思汗的伟大。那个长官很生气,下令拘捕商队,并报告了国王摩诃末。国王本来就对成吉思汗送来的国书中以父子关系形容两国关系十分不满,竟下令杀死所有商人、没收全部财产。

成吉思汗从一个逃出来的骆驼夫口中知道了事情始末,强忍怒火,派出使者质问事件真相。结果,使者被杀。成吉思汗泪流满面,独自登上一个山头,脱去冠冕,跪在地上绝食祈祷了整整三天三夜。他喃喃地说:“战乱不是我挑起的,请佑助我,赐我复仇的力量!”

于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场征服战,开始了。

耶律楚材跟在成吉思汗身边。他会占卜,这在当时的军事行动中非常重要。他还精通天文历法,可以比较准确地提供天气预报,成吉思汗离不开他。

他是积极支持成吉思汗的,这从他一路上用汉语写的诗中可以看出来。他为成吉思汗西征找到了起点性理由“雪耻”和终点性理由“王化”。有了这两个理由,他心中也就建立了一个理性逻辑,跨马走在成吉思汗身后也显得理直气壮了。

除此之外,我觉得还有两个更大的感性原因:一是对成吉思汗的敬仰,二是他作为契丹皇族后裔的本能兴奋。

但是,战争毕竟是战争,一旦爆发就会出现一种无法节制的残酷逻辑。例如,这次以“雪耻”、“复仇”为动因的战争,必然会直指花剌子模国的首都;在通向首都之前所遇到的任何反抗,都必须剿灭;所有的反抗都必然以城邑为基地,因此这些城邑又必然会遭到毁灭性的破坏;终于打到了首都,国王摩诃末当然已经逃走,因此又必须去追赶;花剌子模国领土辽阔,国王又逃得很快,因此又必须长驱千里;追赶是刻不容缓的事,不能为了局部的占领而滞留,自己的军队又分不出力量来守卫和管理已经占领的城市,因此毁城、屠城的方式越来越残忍;被追的国王终于在里海的一个岛上病死了,但这还不是战争的结束,因为国王的继位者扎兰丁还在逃,而且逃得很远,路线又不确定,因此又必须继续追赶……

這就是由无数“必须”和“必然”组成的战争逻辑。战争只能越打越遥远,越打越血腥,在很大意义上已经成为一种失控行为。

于是,骑在马背上的耶律楚材不能不皱眉了。一个曾经为万马奔腾的征战场面兴奋不已的人,突然在马蹄间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寞,这个转变意味深长。

1224年夏天,有士兵报告说游泳时见到一头会说话的怪兽,要蒙古军及早撤军回家。成吉思汗询问耶律楚材,他一听就明白这是士兵们因厌战而想出来的花招。他自己也早已厌战,就告诉成吉思汗说:“这是祥瑞之兽,热衷保护生命,反对随手屠杀,希望陛下听从天命,回去吧。”

成吉思汗终于听从了这个“天命”。当然成吉思汗收兵还有其他客观原因。例如,毕竟大仇已报,花剌子模的国王摩诃末已死,辽阔的土地都被征服,而军中又发生了瘟疫。

成吉思汗六十五岁去世。这一年,耶律楚材才三十七岁,春秋正盛。耶律楚材妥帖地安排了窝阔台继位的事务。窝阔台继位后果真对他委以重任:中书令,行政最高长官,相当于宰相。在这前后,耶律楚材做了一系列大事。

这一切理性管理措施,使蒙古的历史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并且决定了后来元朝的基本格局。遗憾的是,窝阔台死后,皇后摄政,反对汉化,与耶律楚材激烈争吵,结果把这位名相活活气死了,享年五十五岁。死后,政敌对他的家产进行了查抄。结果发现,“唯琴阮十余,及古今书画金石、遗文数千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财产。

所幸,耶律楚材去世十余年后,忽必烈继位。耶律楚材所制定的种种方略,重新获得尊重。

耶律楚材,这位契丹皇族后裔,无论对于金朝的女真人、成吉思汗的蒙古人,还是对于宋朝的汉人来说,都是陌生人。但是,他有明确的文化身份。那就是,一生秉承儒家文化和汉传佛教。

无法选择的是血统,必须选择的是文化。正因为血统无法选择,也就加重了文化选择的责任。正因为文化是自己选择的,当然也就比先天加予的血统更关及生命本质。

这个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负着自己选择的中华文化,出现在自己选择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耶律楚材在表达自己文化身份时,重点选择了两个方面:在成吉思汗时代呼吁护生爱民,在窝阔台时代实施理性管理。使蒙古民族为后来入主中华大地、建立统一的元朝,作了文化准备。

相比之下,很多中国文人虽有文化身份却没有行为身份,使文化变成了贴在额头上的标签,谁也不指望这种标签和这种额头与苍生大地产生关联。

我们可以概括出两个相反的人格结构:背后的民族身份是飘忽模糊的,中间的文化身份是坚定明朗的,眼前的行为身份是响亮清晰的;夸张的是背景,模糊的是文化,迷失的是行为。也许,在我们中国,最普及的是第二个人格结构,因此耶律楚材显得那么陌生。

什么时候,如果能有更多的中国人,千里跋涉来到人世灾祸的第一线,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实实地以终极人性扭转历史的进程,那么,耶律楚材对我们就不陌生了。

(周杰摘自2008年1月18日《解放日报》,本刊有删节,马建刚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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